我是个二十二岁的女孩,我叫浅浅,河畔清且浅的浅。我出生在一个偏远、穷苦的村庄,那里文盲遍地,文化水平相当低——现在的文盲已经不是单单指不识字的人了。我的父母都是农民,土里刨食,每天面朝黄土背朝天,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几乎什么都不懂,只懂得让我们好好学习,好好学习,考大学,找好工作,挣很多钱。我们,是我大哥,我二哥,我。我是家里唯一的女孩,说实话,我不懂为什么父母在有了两个哥哥之后还又要了我,传统的重男轻女、男尊女卑思想对他们没有影响吗?邻居家的弟弟就是有三个姐姐,还有一个从未谋面的姐姐刚出生就被送走了,其中的原因谁都知道。所以,对于我的存在,我是很感激我的父母的。
但是,对于他们的感情,我仅仅止于感激他们带我来到这个世界,让我看了二十二年的云卷云舒,花开花落,潮涨潮消;让我见识了形形色色的人,走过了一条又一条路,爱着,痛着,一路成长。
父亲是个耿直的人,脾气特别倔。他没有因为我是女孩而特别喜欢我,也没有因为我是女孩而讨厌我。他对我跟对我两个哥哥一样,一样好,一样坏。他希望我们都好好学习,都能考上大学,所以,在学习问题上,他毫不含糊,只要是学习要用的东西,他从来都不缺着我们。同时,只要学习成绩有一点点不理想,他就会让天空阴好几天。
母亲是个温柔的人,总是唯唯诺诺的,对父亲说的话从来不敢反驳。可她不喜欢我,因为我的存在让爷爷奶奶嫌弃,致使生我的她总是承受他们的脸色。在爷爷奶奶眼里,母亲就是个受气的媳妇,生了我这个赔钱货,是家族的罪人。对于爷爷奶奶的横眉竖目、出气打压,母亲从来都是低眉顺眼,不敢反驳一句。但是,对于我,她总是趾高气扬,一改面对爷爷、面对奶奶、面对父亲时的小心翼翼。她认为,是我的出生导致了她的难过。她总是说,我是个扫把星,害得她抬不起头,不能堂堂正正做人。我的出生是我能选择的问题吗?如果可以选择,我宁可选择从来没有来到过这个世界上,更不会选择让她带我来到这个世界。
我自从有记忆时就能感觉到哥哥们对我的爱,这种爱刻骨铭心,每当想起,是满心的暖意,也是刺骨的寒意。因为,他们给我的爱,只是持续了那么几年,没有一直陪伴我。
很小的时候,大哥经常让我坐在他的肩膀上,他两手抓着我的腿,到处跟人家炫耀,我是他漂亮可爱的妹妹。他带我去好多好玩的地方,他经常指着地图跟我说:“浅浅,你看,这是北京,我们的首都,是我一直向往的地方。将来我一定要去北京念书,在那里工作,等 有工作了,一定把你带过去,我们在北京扎根好不好?”这时候我看着地图上那小小的一点,迷茫地问:“哥,北京离我们有多远?”“很远,要坐飞机才能到。”“哇哦,可以坐飞机耶!我还没见过飞机呢。可是,这地图上的距离才那么一点点,实际上有那么远吗?”大哥笑着摸摸我的头,说:“那里,离我们这里可远了呢。”二哥总是牵着我的手,带我去村头的小卖部里给我买好吃的——钱是他偷偷从父亲给他买文具的钱里省出来的。他的铅笔总是用到实在不能再削,实在捏不住了才不舍地放到一个小盒子里,用过的铅笔头整整齐齐地摆在盒子里,像他总是刷得干干净净的鞋子,躺在咯吱咯吱响的床底下。每次他从外面回来都会把手背到身后,神秘兮兮地问我:“浅浅,猜哥哥给你带了什么好吃的?”这时候我就会跳起来抢他手里的东西,他总是举得高高的让我够不到,最后在我快哭了的时候才笑着给我。不管二哥给我的是什么,我都会很开心地拿过来,反复看好几遍,然后高高兴兴地吃掉。“哥,你也吃一口。”我把吃的举到哥哥面前,哥哥总是说:“我的乖妹妹真贴心,不过哥哥已经吃过了,你自己吃吧。”说完他会用头蹭蹭我的脑袋,然后很开心地笑。
父亲只认识“1”,别的数字都不认识。每次考试,我必须拿个“1”回去,如果不是“1”,他就要让我好看。当然我一直不知道他要怎样让我好看,我的成绩一直都保持在第一名上,从来没让父亲看到过“2”。但这种情况持续到初三就改变了。我不喜欢生物和地理,物理相对于历史、政治学得也不怎么样。在有些偏科的情况下我还是稳坐第一的宝座,直到有一天我物理考了69分,总分被班里的一个男生赶超,变成了第二名。那个男生长得不帅,但是很细心,会关心人,成绩总是跟在我后面。以前,我几乎没有正眼看过他,根本不知道他什么时候怎样悄悄地超越了我,直到那次考试,当成绩单出来的时候,看着第一次成绩单上第一个不是我的名字时,我诧异地回头看向他的座位,那张脸平淡无奇,却镶嵌着一双狡黠的眼睛。
我对他的怨恨不比对母亲的怨恨少,因为他抢走了我第一的宝座,他伤害了我的自尊心,是他让我失去了如众星捧月般的待遇,他让我成为同学眼中的笑话。其实别人根本不在乎谁考第一名,只是我自己太要强,不能接受有人比我强,而且那个比我强的人还那么平凡,毫无出色之处,他就那么无声无息地超过了我。我讨厌他,几乎每次与他目光相撞我都会狠狠地瞪他。
然而他的目光一直是那么狡黠,仿佛在说,为什么要仇视我呢?好好相处,共同进步不好么?就是那双眸子,在我看向他的时候猛然望进了我的双眸,从此望进了我的心里。
从那之后,每当思绪纷飞的时候,总有那么一双明亮的眼睛在我脑海里盘旋,有时候甚至会想,拥有这样一双眼睛的人该是怎样的一个男孩呢?有着怎样的故事呢?我不知道,因为那双眼睛,从此一个男孩住进了我的心里。我也不知道,并不是我认为的他超过了永远高高在上的我,我心有不甘才对他如此关注。对他的敌意,是全班同学都能看出来的,而我不知道,这种所谓的敌意,仅仅一句话,就可以化解。
“为什么你的文字里总是带有淡淡的忧伤?问什么你的眼睛总是流露出落寞?”有一天,他这么问。我猝不及防,撞进他明亮的眼眸中,慌张地跑掉了。夜晚的星空总是那么迷人,但那天,我忘记了看。脑海里全是那双眼睛和那句戳中我心口的话。我为什么忧伤?又为什么落寞?也只有他看到了我的伪装,也让我惊慌失措。忧伤,源于过大的压力,还有对于爱的渴望。落寞,源于压力减轻不了,爱永远来不了。
他懂。他说:“你的身后有一片阴影,是因为你挡住了阳光。”他慢慢走近了我,走进了我的生活。他爱笑,爱闹,像一束阳光,放晴了我的天空。我们一起写作业,我帮他补英语,他给我讲物理。课间的时候,他看我发呆,总会拽拽我过腰的麻花辫,给我讲个小笑话,逗我发笑。有时候写一些像诗一样的文字,交到我的手上,或者夹到我的课本里。时间在懵懵懂懂中悄悄走过,当雪花飞舞的季节到来的时候,我沉浸在一片暖意中丝毫没有感觉到冬天的寒冷。然而,冬天注定是冷的,永远不会变暖。
“你的笑像春天的阳光,和煦而不耀眼,最是温暖,让我久久不敢忘。”这是他写给我的纸条,被我夹在了书里,翻到的时候细细地读几遍,心里满是感动。后来这张纸不翼而飞了,我翻了很多地方都没找到,最后是父亲“帮”我找到的,给我的时候一言不发,狠狠地瞪着我,我感到莫名其妙,怎么也没觉出哪里不对。“你可以啊,学会谈恋爱了,还有情书!”父亲咬着牙朝我咆哮。我吓得缩了身子,却不知道何谓情书,何谓恋爱。我迷茫、不甘的眼神激怒了他,举起有力的手狠狠地甩了我一巴掌。我的脑袋嗡嗡作响,几欲昏厥。我咬着牙,不让眼泪流下来。“小小年纪不学好,以后别再和他联系了,别以为我不知道,那个臭小子天天送你回家,你以为我是瞎的?”母亲在一边喋喋不休,说不该生了我,给她丢脸;说当时就应该掐死我,不应该让我活下来;说我不是她生的,不要我回家……那愤恨的眼神让我吃惊,也让我心寒。只是一张纸条,只是一句话,能说明什么问题?就算有问题,至于这样大张旗鼓地“讨伐”我吗?
或许父亲说得对,我不应该再和他联系。他的妈妈知道了我们两个的事,倒没有打骂他,只是说我们还小,应该好好学习。
再见面的时候彼此都有了心事。他不再直视我,目光躲闪,像做错事的孩子;我看向他,眼神复杂。后来,他不再看我,我们像陌路人一样,在一个班级,再没有任何交流。好多次,我想问,那双望进我内心深处的眼睛,为什么不再看我了呢?那个说我挡住阳光的男孩,为什么不再放晴我灰暗的天空了呢?
在每个泪湿枕巾的夜晚,我望着满天星辰,想那个男孩。后来,我开始发狠学习,眼睛也不再看向他。直到毕业,我去了一中,他去了二中,我们再没有任何交流,高中时代没有见过面,没想到竟是再也没有见面。
我把长辫剪了,剪得很短。想要从头开始,重新开始,忘掉过去。尽管我曾经那么喜欢那一头长发,尽管他总是看着我的头发目不转睛。我喜欢他吗?也许是,也许不是。谁能把感情分得那么清楚呢?他喜欢我吗?我永远也不会知道了。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我常常想,如果当初勇敢一些,会不会是不一样的结局。眼泪控制不住的时候,我就愈发想起他说的那句话:“你的笑像春天的阳光,和煦而不耀眼,最是温暖,让我久久不敢忘。”我还能笑吗?我要笑给谁看?他应该早已经忘了吧。父亲的那一巴掌,打掉了我和他的情,也打掉了和父亲的感情。母亲的怨气愈加深重,直说我丢了她的脸,后悔生了我。我越来越渴望离开这个家,离开我身边的人。
两个哥哥对我还是那么好,只是,他们的脸上也出现了忧伤、落寞。想离开的念头每每碰触到他们爱抚的眼神时,我心里所有的坚强与强硬便立刻溃不成军。大哥如愿考上了北京的大学,却无法去念,因为他病倒了,一病不起。放假回家我见到他的时候他拉着我的手,摸着我的头发,说:“我的小妹长大了,愈发漂亮了。再也不是那个骑在我脖子上的小丫头了。”我抱着他的脖子,说:“你一定会好起来,你还要带我去北京,我们要在那里扎根,过幸福的生活。”他笑了,又哭了。“对不起,大哥没用,不能带你去北京了。大哥……也好想去北京……”这一次,竟是永别。“浅浅,你看,这是北京,我们的首都,是我一直向往的地方。将来我一定要去北京念书,在那里工作,等我有工作了,一定把你带过去,我们在北京扎根好不好?”大哥,说好的带浅浅去北京呢?你怎么食言了呢?说好的北京呢?他曾经那么渴望去北京,为此他发奋苦读,废寝忘食,终于考上,却不能去上,真是造化弄人。那时他眼里的绝望深深刺激了我,我知道,北京,已经是他此生最大的遗憾。我暗暗发誓,我一定要去北京,我一定要念北京的大学。
高中的生活紧张又生动。我拼命学习,因为学习好了才能考上大学,才能离开这个村庄,离开这个让我痛恨的地方。二哥高中毕业了,没有考上大学。大哥生病时把家里的钱全花光了,家里债台高垒,二哥为了减轻家里的负担,高考的时候没去参加。父亲狠狠地打了他一顿,恨铁不成钢。他以为二哥不务正业,不好好学习,不去考试,是跟着别人学坏了。我知道以二哥的成绩一定会考上一个好的大学,他所做的一切,包括逃课、打架,都是为了让自己名正言顺地落榜,给家人减轻负罪感。我抱着二哥痛哭,我知道他很想上大学,那种念头不比我发誓要离开的决心弱。他笑着说:“不哭,这样你就可以安心考大学了,男子汉就应该顶天立地,哥一定会努力挣钱,供你上大学。二哥可以做很多活赚钱,而你,是要好好学习,将来有个好的归宿。我知道你一直卯足了劲要去北京,我去不了,一定要让你去。浅浅,不哭,你还有我,哥会好好的。”
我深深爱着的两个哥哥,在大学路上终究是没有踏上一步。我的生活里只剩下了学习,别的什么都不管。高考结束,我如愿考上了北京的大学。父亲说:“家里情况不好,女孩子家上什么大学?赶紧下来挣钱,别增加家里的负担!”母亲则狠狠地瞪我,我不说话,也不哭闹。我一定要离开,一定!当时那个逼我好好学习,一定要考上大学的父亲去哪里了?二哥说:“爸,我来供她。女孩子家只有上了大学才能走出这个小村庄,才会有更好的生活,一辈子窝在这里,那不是她应该有的生活。”二哥还清了家里的债务,同时包揽了我的学费。父母与我的感情越来越淡漠,有时我几乎快想不起来我还有父母。
在大学里,我又留起了长发,只是再也不会编成麻花辫。那个曾经在我生命里称赞过我的长发的男孩,再也不会出现。走过校园里那条幽幽的小径时,我常常望着天上的星星,寻找离我最近的那颗。我爱着的大哥,他还好吗?我来到了北京,来到了那个我们俩无比向往的城市。我要好好地活着,带着两个人的心愿好好生活。我爱的二哥,还好吗?那个小时候省下钱给我买好吃的二哥,还是那么开朗吗?浅浅,好想你们……
我喜欢春天中午和煦的阳光,夏天傍晚温和的阳光,冬天早上微暖的阳光。最不喜欢秋天的阳光,无论早晚,无论冷热。秋天的阳光总是给我一种一天将要过完的感觉,即使是早上,也感觉不到希望。尤其是下午的阳光,热不似夏天的热,暖不像春天的暖,偏偏让人心烦。在教室里上课的时候,阳光照到黑板上,光线穿过窗缝,形成一道耀眼的白柱。阳光照到脸上,满脸热意,让人想睡觉。一个电话打过来,顿时睡意全无。二哥出车祸了,抢救无效,死亡。母亲伤心过度,病倒在床。我匆匆赶回家,顾不上几天舟车劳顿疲惫不堪,扑倒在二哥的墓前。那个温和的哥哥啊,那个总给我带吃的哥哥啊,那个供我上学的哥哥啊!再也不会牵着我的手去买东西了,再也听不到他淡淡的笑声了,再也看不到他阳光的脸了!母亲病了,两个儿子都先她而去,活着没有了奔头,求生无望。不久,母亲撒手人寰。
站在三座坟墓前,我的脑子里一片空白。那里埋着的是我的至亲,是和我有着割不断的血缘的三个亲人。如今,他们都化作黄土,此生再也看不到了。
父亲在母亲去世后沉默了很多,几乎是一天都不说话。我看着他一夜变白的头发,心一阵阵抽痛。从此,世界上就剩下了我们两个相依为命,曾经的五口之家只剩了我们俩。我目光复杂地看着他,他说,好好上学,其他的不用管。
我回了学校。和父亲的关系开始缓和。每天打一个电话,闲聊几句。虽然心依旧痛,但总归还有一个亲人在世上,不至于太孤苦无依。生活在苦涩里慢慢走上正轨。
世界上最可怕的不是死,是习惯。当把不甚合理的事情当做正常情况来对待,当把本不能接受的生活当做命来认的时候,当一切都习惯了的时候,就是一个人生命里最可悲的时候了。我习惯了这种无常的生活,习惯了无依无靠,习惯了一个人静静的,冷冷的,淡淡的。父亲习惯了一个人默默喝酒,静坐,习惯了孤孤单单一个人,习惯了没有母亲、没有哥哥的日子。我们相依为命,我们惺惺相惜,却也没有过多的爱。他依旧对我要求严格,不准谈恋爱,不准和朋友出去逛街,不准买很多衣服,不准去KTV,不准考试成绩不理想,不准,不准……我经常在路边的椅子上一坐半天,放空。同学们都觉得我是个怪人,离我远远的。实际上我觉得自己是个怪人。
我非常不快乐。我开始做一些从来没有做过、从来不敢做的事。我每天化不同的妆,买漂亮的衣服,每天打扮得花枝招展,想起上课来就去上课,想不起来就不去,闲着逛逛街,唱唱K,有时通宵在外面玩。我跑去打了七个耳洞,左边四个,右边三个。耳环换了一副又一副,每天随着走路的脚步发出清脆的声响。我变坏了吗?可能是吧,但是我无力改变了,也不想改变。怎样活着还不是活呢?何必那么中规中矩,安安分分。安安分分活着的人就一定活得快乐吗?就一定活得好吗?就是最好的活法吗?
原来我一直期待着一双眼睛,心里一直珍藏着一双眼睛。我以为再也不会有心动的感觉了,我以为再也不会有一双眼睛愿意看我。当那双似曾相识的眼睛出现的时候,我的心悸动了一下,愣了半天。那双眼睛充满关切,探究,明亮又清澈。我是眼睛控,我喜欢那双眼睛。看到我愣愣地看他,他朝我温和地笑了。随即,他向我走来,说,注意你好久了。我们做朋友吧。好啊。我不假思索。
他是那么细心、温柔,对我百般照顾。一年之后,我成了他的女朋友。他高高瘦瘦,白白净净,温和大度。他理解我,包容我,照顾我,使我从悲伤里走出来。我从不敢想,还会有一个人愿意这样对我。他是我的精神支柱,是我的寄托。生活好像又充满了阳光,照得我周身发热。
最终父亲也离开了我。在一个阳光明媚的下午,醉醺醺的他摔进了池塘,被打捞上来的时候气息全无。我又一次站在墓前——这次是四座,一滴泪也流不出。哀莫大于心死,我想我的心已经死了。回到曾经住着五个人的家,疲惫不堪。这里曾有欢声笑语,这里曾有驮着我的大哥,这里曾有牵着我的手的二哥,这里曾有嫌弃我的母亲,这里曾有对我严格的父亲。现在什么也没有了。只有满屋的寂静、凄凉。你们怎么舍得都离我而去?你们怎么舍得让我一个人活在世界上?你们怎么能了无牵挂撒手人寰弃我于不顾?没有你们,我该如何活下去?让我如何面对别人的父慈子孝、大手牵小手?让我如何回忆过往的一幕幕?家里养的鸡扑棱着翅膀,咕咕叫着,我听不见;狗对着外面的行人狂吠,我听不见;门被风吹得吱吱响,我听不见……
不知道怎样回的学校,只知道全身的力气仿佛被抽干,对什么都没有了热情。回到学校,他紧紧抱着我,任由我的眼泪打湿他的衣衫。他说,没关系,你还有我。我会对你好。我从天亮哭到天黑,哭累了睡,睡醒了哭。他一直陪着我,直到我恢复正常。我改掉了所有的坏习惯,尽管他从来没有说过我。他说,我喜欢全部的我,不需要改变,不需要和谁一样。但是我知道他一直希望能感化我,能帮我找回快乐,能做一个不太另类的女孩。我洗尽了所有的铅华,丢掉了所有的伪装,开始拾起丢掉的功课,做回安静、平凡的我。这个过程很长很长,也很痛苦。但是,一看到他欣慰、欣喜的目光,我就忘记了所有的不甘与狂躁。我最喜欢他的眼睛,有时会想起,多年之前,也曾有过那么一双眼睛看向我,陪我走过一段路。
“你喜欢我什么?我那么不堪。”我问他。他摸了摸我的头发,笑吟吟地说:“喜欢是没有原因的,所有能说出理由的喜欢,都不是真的喜欢。”我不信,他无奈地说:“你坚强、自立,其实你更安静、淡然,你内心的孤寂很少会有人懂,但我知道,你是一个好女孩,不可多得。生活不应该使一个人孤单,它应该让每个人都过得快乐,不是每个人都懂得生活。”这些话我似懂非懂,但看他的表情那么认真,我也真的相信,我真的像他说的那样,他真的对我好。他说,你的生活总是被阴霾包围,或许因为北京有太多的雾霾,所以你每天忧郁、彷徨,没有安全感。等春暖花开的时候,我带你去看海。我一直期待着,他带我去看海。对海,我也有一种执念。
我沉浸在他给的温柔里,陷进自己编织的网里。我沾沾自喜,我洋洋自得。
直到夏天过去,秋天袭来,落叶归根的时候,我在校园的湖边看到了他,还有和他手牵手的女生。他也看到了我,有一瞬间的惊慌。我也有好一阵,没有反应过来,犹豫着要不要悄悄走开。就在我发愣的时候,那个女生向我走过来,他没有拦她。
最后是我落荒而逃。脑子里回荡着她说的话:“你真的喜欢他吗?你能给他想要的东西吗?你没有办法给他想要的东西,他给了你所有的关爱,而你给了他什么?你享受着他给你的一切,心安理得,你关心过他吗?你可以和他并肩吗?跟你在一起,你就是他的拖累,而我,可以给他你不能给的,你不过是他的负累,不要再缠着他了!他是我的……”他从头到尾都没有看我,我看不到他的眼睛,我不知道他是不是真的像她说的那样,趋炎附势,想靠着身为富二代兼官二代的她解决工作问题,以及以后的人生。我等着他,等他告诉我,他没有喜欢她,他不会离开我。
时间过去了好久,久到我快想不起那天那个女生对我的讽刺,他还是没有给我回答。只是在一个平常的不能再平常的晚上,他给我打电话,我欣喜若狂。他说,忘了我,对不起。
忘了我,对不起。多狠的心才能让自己从一个人身边奋力抽身?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狠不下心。为什么在我最无助的时候你出现了,在我深深眷恋你的时候你又走了呢?为什么要给我温暖,再狠狠地给我一刀呢?为什么要来敲开我的心门,敲开我曾经以为再也不会打开的心门,又逼着我再关上呢?为什么唯一一个对我好的人都要离我而去呢?为什么要这样……我曾幻想着,我们携手一生,我们白头偕老,我们相濡以沫,我们百年好合。可如今,谁来执我的手,谁与我偕老?如今,我与谁举案齐眉,相敬如宾?
秋风扫过落叶,我踩落叶过。她与他很是高调,在学校里卿卿我我,毫不避讳。不久,传来他们结婚的消息。完全不需要惊讶,大学里结婚学校不但不会禁止,还给他们加创新学分,现在的公民权利真是保障得完善。我闷在宿舍里一个月,像从来没有来到过这个世界上一样。
面临毕业,考研的选择,考公务员的问题,工作的问题,各种考试,各种问题,未来在哪里?找工作四处碰壁,社会上各种人鱼龙混杂,尔虞我诈,虚情假意。为什么社会像个大染缸?我没有力气去应对。活着好累。
我一直渴望一个港湾,可最终,得不到停靠。
失魂落魄地度过了一段时间,失魂落魄地,不知所措。为了麻痹自己,我每天泡在图书馆。晚上,月明星稀,我走在那条最喜欢的小径,那里曾经留下我们最美的记忆。小径很黑,月光被树遮挡,只拼命穿过叶与叶的缝隙,落在地上形成一个个斑点。我回忆着在这条小径上的点点滴滴,忍不住哭了。小径的尽头,传来一阵嘈杂声,我没有在意。待我走近的时候,竟然看到一个男人正与一个女孩拉拉扯扯,女孩奋力挣扎,无奈力气太小,被那个男人吃尽了豆腐,又气又羞又屈辱,加上恐惧,撕心裂肺地哭了。我抹了一把还未干的泪,放开嗓子喊救命。我一个人救不了她,只能边跑边喊,希望有人听见能赶过来把那个坏蛋赶走。惊慌失措中我打了学校的报警电话,丝毫没有注意到那个人从后面追上来,等我回头发现的时候他已经离我不到两米了。我吓得掉了手机,顾不上捡拼了命使劲跑。眼泪流了满脸,头发粘在脸上,眼泪模糊了视线,腿像灌了铅一样。那一刻,心里想的是,我为什么要管闲事,让我跑死吧,也算是一种解脱。
保安还是比较及时地赶到了。我终于摔倒在地,再也不想起来。
我生了一场史无前例的病。浑浑噩噩地做梦,梦里,一个人紧紧地追着我,我拼命跑,他的手触到我的背,我尖叫一声,泪流满面地醒过来。我不知道在这段时间里学校里还发生了什么事,只知道,我一点也不想再留恋这个世界了。后来,我听到,另一所大学的图书馆卫生间内发生了一起强奸案,有说作案的是校外的中年大叔,有的说是校内的学生,总之,受害的女孩凋零了。和同学一起去上自习的路上,看到一个人在人多的时候脱裤子,我忍不住吐得昏天暗地。我忘不了那个夜晚,也对那些变态的男人深恶痛绝。我想,这个社会上的人都是怎么了?学校是怎么了?
待心里的郁结稍稍解开一些时,我简单地收拾了行李,离开了北京。我去了一座有海的城市。他没有信守承诺,他没有带我去看海,那么,我自己去。
那座城市繁忙、匆匆,到处是疾步行走的人。我到了海边,坐在沙滩上,脑子里像放电影一样回放着这二十二年来的种种,感觉生无可恋。对,是生无可恋。第一次懵懂的心跳被扼杀,大哥去世,二哥去世,母亲去世,父亲去世。还有什么比这更让人难过的呢?哦,还有被男朋友抛弃……
海滨城市总是受游人喜爱,就算是旅游的淡季,也人声鼎沸。刚从火车站出来,就享受到海风的热情迎接。海风夹杂着海水的味道,扑面而来。有一些不适应,二十多年来不曾感受过这样的风。这里的空气很好,让我忍不住多吸了几口。往公交车站走去,沿途便是海,很辽阔的海。风吹乱了我的长发,也吹乱了我的思绪。公交车站好多人,翘首盼着还未来的车,一旦目标出现,便都不顾形象飞奔过去,任乱发遮脸衣袂纷飞。我随意上了一辆车,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景物,暗叹中国人口之多,每辆车都是满得不能再满,前后两个门几乎要关不上。
大海总是会让人放下忧伤与怨念。海浪冲击着岩石,让我想起一句词:“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夕阳穿过薄雾洒在海面上,形成一道金色的光,覆在海面上,被海水打碎。很多人都在拍照、游泳,整个海边全是人,全是人声。他们的欢乐与我无关,只不过是更加衬托了我的哀伤。海风拂面,像一只温柔的手,像一个温暖的怀抱。我贪恋这个怀抱,却知道,什么都没有永远,这个怀抱不属于我。
在夕阳最后一点光亮被天空吞没的时候,我站起身,慢慢走到海水里,冰凉的海水刺激着我的神经,我却感觉不到冷。我慢慢走进海里,从海滩到海心,感受到海水涨到我的腿上,慢慢漫到我的脖子,浸湿我的长发,最后将我完全吞噬。海鸥从我头顶飞过,鱼儿从我脚下游过,海水从我身上流过,我从不知道原来世界上还有这样的享受。
周围一片尖叫。我却笑了,又哭了。海水漫过,分不清,是泪还是水。大哥,二哥,我来陪你们了。我们一起去北京,我们一起并肩,我们手牵手,走过每一段路。没有你们的世界,就没有了意义。在这个世界上,只有我自己了。
我是海底的一缕幽魂。从此,再没有花开花落,云卷云舒,潮涨潮消,只有一颗不甘又了无牵挂的心。面对孤独、痛苦、忧伤,我选择了离开,我选择了结束生命。行尸走肉般活着,不过是死亡的代名词,又好到哪里去。有时,活着比死更需要勇气。我没有勇气活着,不是因为我活不下去,是因为,我无法面对一个空荡荡的家,无法面对一幕幕甜美又哀伤的回忆。眼泪会把我淹没,孤独会把我吞噬,哀伤会把我掩埋。我更喜欢,静悄悄地结束。结束了,就会有大哥、二哥疼爱我,阳光照耀我,有一个完整的家。
我闭上眼,那个阳光的男孩,我的大哥、二哥,我的父母,还有那个让我又爱又恨的男孩,盘旋在脑海里。从此,世界上再也没有一个我,再也没有一个浅浅。
同班同学说,她死了,跳海自杀。因为被男朋友抛弃,因为差点被人污辱,因为对这个世界失望了。这个世界对她的亏欠太多,她好可怜。她背负的太多,这样的结局,对她来说是一种解脱。
辅导员说,大家有什么一定要跟老师多交流,生命那么宝贵,不要想不开。你都有勇气去死了,为什么没有勇气活着呢?死能解决问题吗?以后每天晚上十点之前必须要回到宿舍,不要独自出行。
老家的邻居说,这个家可算是完了,一个人也没剩下。唉……那孩子在的时候父母对她太严厉了,期望太高,压力太大,加上母亲的不待见,活得太累了。多好的孩子啊……
可是我是海底一缕快乐的幽魂。
2014.10.17周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