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同夜雨滴落窗棂,二更时分,连续好几声清晰有力的水滴声,在黑夜里格外刺耳。
天空分明是晴朗而干燥的,月光亮得发白,在窗纸上映出流云的影子,以及隐藏在阴影中的,乌发高束的少女的倩影。
被滴水声惊醒的衢州太守马续龄,早年曾是祁凉山上一名流寇,在武林中行走也有些年月,虽然敏锐的听觉已为官场的声色犬马磨去泰半,但蹊跷的声响,立刻让他想起一些毛骨悚然的往事。
“夜雨十三声,雨停…性命也停。”
哆嗦着干裂的唇念出这句话时,闻风楼,那个江湖中宛若神衹般屹立多年的暗杀组织,已经随着五年宛阳城中官府漂亮的剿杀几乎成为传说了。
而后的时间里,武林依旧是那个热血沸腾的武林,每天有生,有人死,有人一战成名,有人败北远走…却又好像少了什么,在彭水之滨的巍巍高楼已改做官府书院,江湖中人怀着或是缅怀或是避讳的心情,鲜少再提起那振聋发聩的三个字,而此时,闻风楼三个字却像获释的困兽,突然挣开记忆的禁忌,脱口而出。
“马叔叔还记得?”原本落锁的前窗被轻飘飘地吹开了,夜风倒灌进来,带着一段秋海棠的清香,马续龄手中的半截残烛即刻被吹灭,月光成了唯一的光源。煞白月光下,一个清丽少女临窗而立,朝他颔首道:“好久不见。”
伴随着清甜话音,第十三声滴答声悄然到来,鸟叫蝉鸣,风拂树叶,夜的微澜销声匿迹,除了这催人命的夜雨声在耳边无限放大,萦绕回响,挥散不去。
这时窗前的少女突然轻柔一笑,点漆般的眸子眼波潋滟,激荡出的层层杀意,满室的月光仿佛结了霜,化作凛冽的寒流四处流窜,它卷起死亡的恐惧精准地攥紧马续龄的心脏,衢州太守布满风霜的眼中,浑浊的瞳孔骤然缩紧,虽然惊骇已极,但习武之人的本能反应让他立刻聚起真气,抽出腰间长刀横握,妄图做最后一搏。
“马叔叔早做好了被杀的准备吧,不然为何睡觉也要带着刀呢?”
在闻风楼名列前三的杀手面前,任何挣扎都显得那么徒劳可笑,马续龄手上的青筋如同即将发动攻势的毒蛇般虬结,尚来不及吐出毒信,就瘫软在失力的手背。
看不清少女何时出手,如何出手,又或者她根本没有出手,花光水影的一瞬,马续龄的颈上绽出细细一线微红,他张口,尚想说一句话挣得半分留情,断裂的气管却只能发出嘶嘶哀鸣,紧接着鲜艳滚烫的血液喷薄而出,一如那夜闻风楼疯涨的火苗般旺盛。
这样的红,能不能抚平心中的沟壑,又够不够为故人作一次祭奠?
“名利与死亡,就是你们选择的路?”
弯月啊,我…
马续龄还没叫出她的名字,就永远地闭上了嘴,临死前少女沉默的眼神让他明白,说什么都没用了,她已洞悉了一切。
江湖人都知道,闻风楼主谢琅琊,智谋无双,俊秀非凡,武功更是已入化境,他最锋利的武器,名为弯月。
不是一把好刀,一柄宝剑,弯月,是个眉眼弯弯,灿如星月的少女。
此时这个传闻早已陨落在烈火中的美人,正无声地站在这里,在衢州太守的房外,在看似远离江湖杀戮的优雅庭院,静静旁观,直到他失去最后一抹血色。
人既然死了,血总有流尽一刻。正如那把无名业火,无论早有预谋还是天命难逃,总有烧尽的时候。而那废墟中侥幸存活的人,已踏着满路烧焦的尸骸归来,夜雨十三响,下一次,落在谁的窗前?
衢州太守府乱成一锅粥之时,弯月早已悄无声息地离开那里,此时在淮河长堤上吹着冷冷夜风的少女,望向莫愁湖波光粼粼的水面,忽然开始怀念宛阳城中的故地了。
闻风楼,彭水,念归桥,还有西子堤,因为一滴聚拢却不落下的泪珠,恍惚出现在夜的阴影里,无限拉长的摇曳光晕,让少女轻轻一笑,这一笑,泪水正好落下来,在白皙手背上开出晶莹水花,也让所有关于记忆的甜蜜追思,顷刻烟消云散。
弯月的眼神变得坚毅起来,双唇也抿成薄薄一线,她没有回头,却能感觉到身后静默陪伴的男子靠得近了些,对她的眼泪似乎有些手足无措。
弯月问:“为何出手?”
“我喜欢杀人。”抱剑的年轻男子认真地答。
这个三个月前弯月从官府手中救来的男子,彼时锁链加身,因受刑过重在囚车里奄奄一息,结着血痂的眼半睁着,涣散的目光中并没有任何被救的喜悦,一丝一毫也没有,那时候弯月想,不知道他都经历了什么。
不过在闻风楼被焚,谢琅琊离世之后,她大概能明白那种感觉,生存与死亡,其实并没有太大差别。
她想起当掌中的薄剑劈开枷锁时,他说:“不要期望我报答你,我只会杀人而已。”
她答:“那就够了,这也是重新活过来的我,存在的唯一理由。”
可是仇人见面,她却迟疑了,薄剑在袖中滞留,夜雨十三响,因为演奏者的慈悲,染上些可笑的意味。虽然抱着复仇的决心而来,可真的重见故人,要展开杀戮,并不是仗着一腔怒火就能出剑,她明显底气不足:“我不是心软,我只是…还有话问他!”
荆无意淡淡笑了一下:“何必自欺欺人,你下得了手?”
“没有什么下不下得了手的,这是他们该付出的代价。”弯月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冷酷而果决,荆无意又是轻轻一笑。
抱剑而立的年轻剑客,有着异于常人的苍白面孔,夜风吹起他斗笠前的黑纱,露出高挺的鼻梁与深邃的眼睛,他的目光盛满她瘦弱的背影,在她看不见的身后,这双冰冷的眼里,缓缓浮起出她曾经最熟悉的爱怜。
“弯月,你要杀什么人,我帮你去杀就是,你既然不忍,又何必去看,要知道对杀手来说,感情是最危险的事情。比如方才,比如现在。”
“你…”来不及惊呼,曾经扬名武林的闻风楼杀手弯月,已被荆无意的长剑直指咽喉,剑光如秋水三尺,刺眼夺目,荆无意引剑归鞘道:“你看,你对我的信任,完全没有必要。”
弯月武功乃谢琅琊亲传,罕逢敌手,如今居然被荆无意一招致命,并且快得完全来不及反应,惊讶之下脱口问道:“你究竟是谁?”
荆无意摘下斗篷,脸上烙铁所烫的伤疤在她的细心照顾下,已经好得差不多了。夜色苍茫,他忽然笑起来,眼睛很亮,让人感觉他的语气并不像在缅怀一个故去的神话。
他说:“闻风楼名列第二的杀手,荆、无、意。”风卷雪花,飞旋着的漫天遍野的白,将原本坐落于荒郊野岭的一座孤坟显得更加凄凉。
此地久已无人洒扫,坟前乱石嶙峋,坟上黄土龟裂,缝隙里钻出的野草冻成粘连的一片,像凋敝的稀疏毛发,哀哀在风雪中摇晃。
半截木碑斜插着,远看像站了个形同枯槁的老人,弯月吓了一跳,薄剑几乎脱手而出,等看清楚不过是块冻得发黑的残木,上面铁画银钩般写着“柳风骨之墓”五个大字。
或许是风雪太大,弯月将斗篷紧了紧,漆黑风帽下只露出一双微眯的眼,眼光凝固了,表情凝固了,她仿佛静止在那里,一眼望尽许多年的回忆,她看起来如此地镇定,除了盛满雪花的乌黑睫毛在风中轻颤,还有那压抑之下略微不自然的呼吸,几乎站成一座雕塑。
又过了一会儿,她闭眼,好像要敛去心绪翻涌,雪花从她睫毛上抖落下来,在略微苍白的美丽面庞上滑过,荆无意以为弯月会哭,毕竟她握在手中的卷轴上,如今只剩下柳风骨这一个仇人的名字了。
“没有死在那场火里的感觉…就好像…你生命最重要的人们约好去一个地方,却没有告诉你,而等你知道了,清醒了,即使知晓他们所去何处,却没有勇气,也永远到达不了。”
他们相伴行走江湖,也有三个年头了。在这不算太漫长的时间里,荆无意见证了弯月从一个不忍心下手的复仇者向一个称职的杀手转变。
或许越冷的眼神才越能包裹着思念成茧,这三年来弯月很少笑,明艳的面容也越来越清冷,像极了一株在寒夜里遥不可及的秋海棠,闻得见香,也让人惶恐和不舍她的盛放。
生存对于弯月来说只意味这一件事,复仇,让那些可恶的背叛者们,为整个闻风楼陪葬。
三年来,她从不曾踏足彭水之滨,可就算不回到那里,那一座火海里的孤岛,一样盘亘在心头和梦里。
那夜星空璀璨,比繁星更耀眼的,是喷薄着火光的,铺天盖地的箭雨。谢琅琊因久病而失去血色的脸,在肆掠的火焰里终于染上些红晕,那时他站在闻风楼头,长风振袖,眉宇轩昂,仍是睥睨天下的傲然神色,他仰天大笑:“好一个里应外合,这一局,是我输了。”
北风呜咽,撩拨得火焰更盛,顷刻便蔓延上来,弯月就在一步之遥,看他以从未有过的温柔面容回眸浅笑,满目风华,能够让人忘记生死,境遇,现在与将来的那个瞬间,在弯月与他四目相对之时终于如流星般陨落,浓烟蔽目,他永远飘逸出尘的身影被火真的就剪成一个零落的残影,从前她不敢伸手去摸,那时却终于鼓起勇气伸手进火里。
“弯月。”每次叫她的名字,谢琅琊眼里都有微微的沉醉,这个被称为玉面阎王的年轻男人,掌管着江湖中多少人的生死,他很少笑,也没有什么值他一笑,但对着弯月,他的嘴角时常是扬起的,好多次他抚摸着她的发顶,都不自觉地笑起来。
闻风楼的所有人对谢琅琊来说,都仅仅是武器而已。一把武器的价值在于它能以多快的速度饮多少血,一个杀手最大的价值,在于他能以多短的时间杀多少人。
而弯月,无疑是最出色的,出色到她以为她在他心中会有些许不同。
可是他说:“弯月,你真是我所创造的,最完美的武器。”
“师父,我不止想做一把武器而已,我不要在你手中,我想去你心里!”
浓烟呛得话语哽咽,又一场更凶猛的火势卷来之前,她哭着喊道。微弱的回应,仿佛从虚空中传来,被滚烫火焰一烤就如烟飘散,他最后一次叫她的名字:“弯月…”
她惊喜地抬头,极力分辨烟雾中他的方位,却见他半幅身躯已浸在火中,他说:“好好活着…”
一股清风一般的掌气袭向腰腹,仿佛被无形的力量托住,高楼直坠的刹那,正是南风起,逆卷的箭矢让围剿的官宾暂时分神抵挡,在这极快的间隙,弯月已落在冰凉刺骨的彭水里。
师父…
谢琅琊…
她泡在水中一整夜不敢上岸,都是他的名字才能稳住她不住颤抖的身体,直到官兵撤退,弯月才敢硬着脖子回望那惨烈的故楼,被烧得见骨的高阁,宛若夜幕下一座巨大的囚笼,囚禁着她所有的快乐,也让悲哀无处遁形。
里应外合吗?那么跟朝廷勾结的内鬼,都是谁呢?
那夜召开的秘会中,没有归楼的列名杀手有二十三人,除去早获得谢琅琊允许脱离闻风楼的荆无意之外,还有二十二人没有到场。
弯月的确是闻风楼中最出色的杀手,十天,仅仅十天,就查出了所有的叛徒。但要杀掉他们,却花了她整整三年。
马续龄死后,名单上的人都有了警惕,而越往后,所杀之人难度越高。
有一次弯月去杀名列第十的杀手宋命,对方竟设下近百人的埋伏请君入瓮,她一口薄剑虽所向披靡,但终有力竭之时,好在荆无意及时赶到,二人合力杀出重围,又趁宋命放松警惕时杀回,才取了他的性命。
那夜二人坐在房顶,月光皎洁,彼此都是面容沉静,并不像才从修罗场中脱身而出,只是弯月的洁白衣袖上渐渐沁出一片血红,荆无意问她:“还要逞强多久?”
薄刃饮着宋命的血,也饮着她的,杀敌三千,自损八百,她突然觉得有点累了。
醒来在荆无意的肩头,睁开眼正好看到月光下他的侧脸,他好像怕惊醒她似的,坐得笔直,纹丝不动,她转头,看见手腕的伤已被妥善包扎,还扎了手法粗糙的兰花结。
又有一次她在湘水畔刺杀名列第五的杀手江鸣川,对方是用毒的高手,甫交手,方圆十丈毒粉盈野,她不仅没有封住内力减缓呼吸,反而催动功体铤而走险,江鸣川显然没有料到弯月会对自己这么狠,加上荆无意的伏击,最后仍是做了薄剑下第八条亡魂。
弯月的肌肤上都沾着毒粉,江鸣川一死,她唇色乌黑,仰倒在江里,几乎不省人事。湘江的水推着她沉沉浮浮,恍惚又回到那个在彭水里孤立无援的夜晚,谢琅琊死了,闻风楼毁了,她什么也没有了。
却有一个带着青草香气的男人将她从水里抱起,隔着湿漉漉的衣衫,弯月能感觉到荆无意的体温,不同于谢琅琊永远是冰冷的,无法触及的远,荆无意就在很近很近的地方,为她溃烂的伤口上药。
当初她救他,他说:“不要指望我报答你,我只会杀人而已。”
可他却为她做了这么多。
三年好像很快,但仔细回想起相处的点滴,时间又仿佛慢下来,慢到有一天望着夕阳无限,弯月突然想,如果不是在谢琅琊身边成长的那十五年已经根深蒂固,如果闻风楼依然完好无缺地屹立在宛阳城中,又如果…她不是背负了这么多的弯月,而是寻常女子,与荆无意一起浪迹江湖,也未尝不是一种幸福。
“既然是名列第二的杀手,为什么要主动脱离闻风楼呢?”
荆无意只是轻轻地笑:“自由。”
如果选择自由的话,为何在闻风楼被围之时还要奋力来救,被官府的人重伤囚禁押解入京?
如果选择自由的话,为何这些年他陪她在复仇的路上,越走越远。
荆无意和弯月从不提起谢琅琊,这是他们之间的默契,谢琅琊的光华与陨落,会让曾在他身边的每个人怅然若失。
而此时站在名单上的最后一人——柳风骨的坟前,在荆无意以为她会落泪的时候,她笑了。
昨夜来此之前,她曾在苍溪客栈与荆无意沽酒对酌,柳风骨,退隐前名列闻风楼第一的杀手,与谢琅琊比肩而立的当世高人,要杀他,很可能赔上他们二人的性命。
可是天亮的时候,荆无意仍然抱着剑出现在她身后。他们一起,走向柳风骨,走向臆想中的惨烈拼杀,走向这座…旷野之中静立的孤坟。
弯月走到坟前抚摸着木碑,想起柳风骨豪气干云的笑,他退隐前她还是个小娃娃,每次柳伯伯出远门回来,都会给她带各种新奇的小玩意儿,那是属于柳风骨的时代,在离闻风楼三里之外的扬沙堤上就能听到他纵马长啸,每次谢琅琊都带着她亲自出楼迎接,那个雄姿英发的中年男子洒脱爽朗,似乎一步就能跨过柳背桥宽阔的桥面,然后抱起她放在肩膀上,大步踏入闻风楼。
在她几乎为复仇杀红了眼的时候,这一座木碑勾起了她对昔日情谊的追思,弯月拂去雪和尘的掩盖,漏出底下半截残烛,她拾起细细打量,看见未燃尽的蜡烛边缘,隐隐刻着什么。
“风波侯府?”在弯月循着模糊的比划,念出着四个字的时候,荆无意皱眉了。
“弯月,你还想怎么样?说了到柳风骨为止,还要豁命去换什么?”
换什么?
不过是换有朝一日重回宛阳城,朝物是人非的闻风楼说一句,
师父,你看到了吗,我好好活着,并没有辜负你的期望。
师父,我仍旧是…你最完美的武器,即使在你死后,也能替你击败你所有的敌人。
谢琅琊说里应外合,弯月所查到的名单,不过是里而已。而外,便是朝廷的人,能够发动这么一场规模巨大的围剿,又能在几日内将闻风楼各路势力铲除殆尽,还能给叛徒加官晋爵好处的,她早该想到,除了权倾朝野的风波侯,还能有谁?
弯月笑,站起身道:“我累了,就到此为止吧。无意,青山不改,后会无期。”
荆无意只是沉默地站在雪地里,直到她的身影完全消失在风雪中。
腊月二十八的雪一直下到上元节,这日天气终于放晴,皇帝心情大好,召来一贯幽居府邸的胞弟进宫赏灯,因新晋的嫔妃喜欢热闹,还请了汴梁有名的班子献演。
是夜,御花园中搭了景,太液生波,衬着阑珊灯火和妃子浅笑,使得庄严肃穆的皇家园林别有一番风情。
池中筑有石台与宴席隔水相望,上有雅乐奏响,舞姬随之起舞,腰肢柔软,翩若惊鸿。皇亲贵胄俱是抚掌称快,唯独坐在皇帝身边的年轻男子笑容寥寥,周遭推杯换盏,他却举杯独酌,皇帝道:“莫不是这表演不合胃口?倒也是,凡俗女子有什么看头,倒是李妃荐了个名目,朕瞧着很不错。”
“哦?”年轻男子原本只是随意一答,并没有表现太大的兴趣,在皇帝眼里,在众人眼里,他总是冷漠而出尘的,却偏偏长着一张俊美非凡的脸,不仅如此,他还有着同样非凡的智谋与能力。
名动天下,却幽居深宫,除了皇帝宴会偶尔作陪,鲜少露面于人前,就是这样,也能与谢琅琊齐名于世。
皇帝尊他,敬他,甚至怕他,这样一个人,如果要夺取帝位,简直易如反掌,可是好在这个弟弟虽然傲气了些,但对他和对他的江山还是十分忠心的,武林中那帮草莽流寇总是自诩正义,暗杀朝廷命官,其中尤以闻风楼为首,五年前正是这个弟弟,他御封的风波侯,为他弥平祸端,除去心腹大患。
可是此时他冷漠眼眸里,流露出的是厌倦,还是不耐?皇帝不敢揣测了,他好像已经发现了自己打量的目光,正要回望过来。
好在这时李妃一拍手,表演开始了。
长达百丈的绯红的锦缎,从远处高耸的孤云钟楼一直延伸到水中露台,凌空拉起一道绚烂轨迹,而此时钟楼之上的白衣少女轻盈跃起,手执一盏星火,飘然踏锦而来,身姿曼妙灵动,恍若玄女降世,所过之处,花灯次第点亮,最后飞身旋落,将花灯呈献圣驾。
皇帝闻着空气中若有似无的海棠清香,连叫几个好,刚想伸手收下祥瑞,却见一只冰肌玉骨的手旁若无人地接了灯,手的主人对他道:“这灯,臣弟也想要。”
“哈,哈哈。”皇帝的手停留在半空中,尴尬地搓了搓,道:“皇弟喜欢的话,朕立刻赶制百盏送往风波侯府。”
“你就是风波侯?”献灯的白衣少女原本低眉敛目,此刻眼中突然迸出狠意,袖中薄剑已顶在掌心,素手翻转,便可祭出致命一击。
然而弯月的手在半空中停住了。
四目相对,他对她笑了,一如那晚业火开遍,他在灼灼红莲中羽化而去,朝她回眸一笑。
弯月…好好活着。
她一直以为最怀念也最舍不得怀念的那个人,他也好好活着,此刻…就在她的面前。
“没错,我就是风波侯。”他手中是她喂满剧毒的宫灯,眼中是她的倒影,他还在笑,俊美的面庞染上华灯的绯光:“青山不改,后会有期,弯月,我们又见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