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一时三十二分,她的疲惫还在梦里大口大口地喘气,一个响雷就把它拽回空气里。这座城正趁着秋未至紧抓着夏的尾巴,搜刮成片成片的云朵,将其榨汁,倾盆而倒。
她坐在床头,试着用双耳收集雨落在屋檐、栏杆、玻璃、石砖……的声音,试着将它们谱在一起,试着欣赏它们。但它们并不配合,老是跑去听床头柜上指针的叩门声、听呼吸在白墙与白墙间来回碰壁声、听心跳与脑海合奏的思念声。
下午一时到一时三十二分,时隔三十二分,事隔多年,她在梦里,故地重游,再次站在大学教学楼的走廊尽头,不经意间的俯望,见到从黄昏中走来的他。
她见他也看到自己了,便很愉快地挥动手臂。一米八的他着深蓝色衬衫、黑色西裤、黑色运动鞋,捧着几本书,许是刚从图书馆出来,朝她点点头。
不出五分钟,他已到四楼楼梯口,在结束最后一步迈步后,抬头,打招呼道:“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你,我们真有缘分。”
这是他们第二次偶遇,第一次是三天前,在他们学校的音乐楼。当天晚上,她从校外家教回来,走的是学校西门,从学校西门到宿舍楼,要经过平日她极少去过的音乐楼,那日,她刚走近音乐楼,就听到一段巴赫的《G弦上的咏叹调》钢琴声。
起初,她只是放慢了脚步,随着乐声越来越清晰,她转而走进音乐楼,挨着有灯的教室,一间间地寻。终于,在曲子的最后一个拍子前,她看到了弹琴者。
弹琴的是一个男生,平头,上着白衬衫,下着卡其色西裤,其目光与十指,都紧紧相随88个黑白键。她寻到他时,他恰好要结束最后一个音符的弹奏。那一刻,他十指恋恋不舍琴键,目光亦是。当他感觉到有人在看自己,十指才微微离开黑白琴键,侧过脸,看向站在门口的她。
“你弹得真好听。”她主动打破僵局,他面对陌生人的夸赞,很礼貌地回应了一声“谢谢”,准备收拾东西离开。但她不知何故,想与他聊聊巴赫、聊聊音乐,因此,不容他开始着手收拾东西,她便抛出了一个话题,意欲挽留他。他似乎对这个话题很是感兴趣,便倚在钢琴边上,与靠在教室门上的她,聊了起来。
在这之前,他们是陌路人,而今,他们在一言一语的交锋中,将时空的距离一点一点抹去,像两位久别重逢的老友,欣喜地诉说着彼此缺席的那段岁月里,各自的所见所闻。
“铃……铃……”不知不觉已到了学校教学楼关灯时间,她因明日还要上微格教学课,需要回宿舍备课,在急忙地与他挥手道别后,跑出教学楼,跑入黑夜中。跑着跑着,她突然发现自己连他叫什么都不知道,就说“再见”了。
“唉,去哪见呢?”她有点失落,但很快她便开解了自己。她想到上帝,想到一人与一人相遇皆是上帝的旨意。她相信上帝会给自己最好的安排。
第二次偶遇,她明白了上帝的深意,不愿再错过,站在走廊尽头,与他再次深聊。她知道他并不是音乐专业的,而是财务管理专业的;他跟她一样,读大三;他从小喜欢音乐,只会弹奏钢琴一种乐器……
她也告诉他自己是国际汉语专业的,最近在复习托福考试,准备申请学校为数不多的美国交换生名额;她也喜欢音乐,但不会任何乐器,可以的话,她最想学钢琴;她很喜欢他弹钢琴时的样子,像一位画家在端详自己的新作……
自第二次偶遇后,他们开始频频相遇,在食堂、在图书馆、在上课与下课之间。偶尔,他们也会相约去音乐楼练琴,练完琴一起聊着回宿舍。她很喜欢与他在一起的时光,在他身上,她看到了自己一直想成为的那类人的模样——他积极上进,年年拿国家奖学金;他勤奋好学,除了会弹一手好钢琴,还是校辩论队的中坚力量。
她常与闺蜜阿溪聊起他,阿溪说:“你喜欢上人家了。”
“我只是欣赏他。”她辩解道。
“别解释,解释就是掩饰,大胆承认吧。”
“也许是吧。但是,他那么优秀,我还没有准备好,等考完托福再说吧。”
五个月过去了,她的托福成绩出来那天,他说要给她好好庆祝,约了她一起吃晚餐。她觉得是时候了。吃完饭后,他们一起去学校的湖边散步。她找到时机,认真地对他说:“我想我是喜欢上你了,你不需回应我,我只想在出国前,告诉你我真实的情愫,不想有遗憾。”
黑暗中,她看不清他的表情,只听到他说:“很晚了,我们回去吧。”接下来,两人一路沉默。之后的日子,直到她出国前的一个星期,他才約她见面,说是送行,因为接下来的一个星期,他要代表学校去参加辩论赛,没办法为她送行。
隔了一个月,他们再次相见,都各自选择遗忘。临别时,他说,去美国了,要好好学习,一年后回国,就要离开学校了。她说,会的,美国的课本那么贵,她要读回本来,还说,会给他打电话的。
到了美国,她的生活日常被安排得满满当当,在夜深时,她常想起他弹琴的模样。她也给他打过几次越洋电话,问起他近况,他都说自己很好,一切如旧。她想,到时回国了,自己也变得跟他一样的优秀,那个时候,她会把一直没敢问的话,拿出来问问他:“你有没有想我?”
在美国的第六个月的某一天,她想起了好友阿溪明日就要考研,晚上七点左右,去完健身房,知道这会阿溪应该刚吃完午饭,有空档,就拨了越洋电话,给阿溪加油打气。
结束了一轮谈话后,阿溪欲言又止,隔了几秒,低声说道:“有件事我想了很久,还是要跟你说。我前天跑步时,看到他跟一位女生手拉手,在操场散步。”
电话那头的她,沉默了,继而泪水顺着脸颊流下,滴到手背上。
“我问过他感情的事情,他说如旧。”
“也许我是看错了,或是其中有误会,你自己问问他。”
她应了“好”,隔日给他打电话,接电话的是女生,说他走开了,自己是他女友,有事可以与她说。
“没什么事了。”她挂了电话,之后,他也没有任何回复。
“一切如旧”意欲为何?是自己会错意?一厢情愿?
事隔多年,她依旧没有弄明白其中因果。她叹了叹气,起床,为自己泡了杯绿茶,站在窗前,听雨打玻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