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应当和想在一起的人寿终正寝，而不是和最恨的人共赴黄泉。
1
其实没人知道他的名字，大家只是习惯的叫他Leon。Leon是个科学家，是个研究员，是个不知道活了多久的疯子。
Leon不同于其他科学家，日常跟在他身边的只有一个实验体，编号是192，名字是随机分配的，叫Sevilla。Sevilla是罕见的人类实验体，她的罕见出现在她鎏金色的瞳孔上，出现在她温度极低的四肢上，也出现在她没有痛觉的躯干上。
低温加无痛，她是完美的实验品。虽然是研究员和实验体的关系有点像主人和宠物，但其实较高等级的实验体可以自己选择研究员，美名其曰为自由。Leon是Sevilla自己选择的，虽然只是因为Sevilla第一个见到的是他，再过自由也不过是被圈养的动物，Sevilla完全不关心研究员是谁。
她自幼生长在疗养院，对感情认知淡薄，加上没有痛感，往往一整天都是死气沉沉的样子。哪怕现在。冰冷的针尖扎入她的手臂，针管里诡异的蓝色液体很是晶莹，顺着进入她的身体中。
实验结束后，Leon一如往常一样在桌上放了一颗糖，Sevilla看都没看一眼，这是没有必要的事，她想。她起身离开了实验室。糖果以下包裹着阴暗与苦痛，想必味道也是涩的。
Sevilla一睡就睡了一整天，醒来后看到Leon就坐在窗边，真是稀奇。她安然的闭上眼睛，等待对方开口。Leon盯着她看了片刻，“你没有什么想和我说的吗？”Sevilla轻轻摇了摇头。
Leon刚要将糖果放在桌面上，就听见Sevilla冷淡的声音，“扔了吧”他的动作顿了一下，剥开糖纸把糖塞到Sevilla嘴里，“吃一颗，就当做实验成功了。”Sevilla没有开口，一口咬碎糖果，柠檬的味道弥漫着口腔里。是安抚还是同情？都不是吧，她想，只是他觉得，她不够听话罢了。
“……真难吃”
翌日实验，Sevilla任由蓝色的液体流过她的四肢百骸，却突然觉得好痛好痛。仿佛体内所有器官都在移位一样，痛到她一句话也说不出。成百上千次的实验，这是她第一次感觉到痛，原来是这样的感觉吗？只是，所有人也都像她这样痛得濒死吗？
Leon沉静的看着她，摘了手套握住她的手指，他的手指温暖而干燥，和她冰冷的手指形成鲜明对比。她似乎稍微安静下来，Leon趁着这个时候把针管剩下的液体全部注射到她的手臂。
剧烈的疼痛席卷而来，从手臂蔓延到四肢，好痛！她疼得几乎浑身发抖，抬眼看着Leon，眼瞳里慢慢浮现出一丝疯狂，她一把甩开他的手，握住旁边的手术刀，分毫不差的刺入他的心脏。
Leon竟是不躲也不避，甚至表情也没有一丝波动，他顺着这个动作温柔的把她抱在怀里，手指抵在她的后脑勺轻轻抚摸着，低声开口，“怎么还是这么不听话呢？”
温热的血液顺着他的胸口流下来滴在她手上，似乎是一下子从梦中惊醒一样，Sevilla有些惊异的看着他，一下子松开手，手术刀掉在地上发出轻微的响声。可能是愧疚，可能是害怕，也可能只是单纯的服从，Sevilla垂下眼轻轻蹭了蹭他的肩膀，像是犯了错的幼兽安抚母兽一样。
“对不起……”她低声开口，“心脏处一直流血的话，会死吗？”Leon像是听到了什么有趣的话，低笑了一声，“不会，皮外伤而已，很快会好起来。”
2
近几日Leon难得没有带她去实验室，找了另外的实验体来当小白鼠。可惜他们的生命全都太脆弱了，仅仅是一管试剂，就断送了好几位的姓名，他有些遗憾。
工作人员把尸体扔进了焚尸炉里，这些脆弱的生命死后连能证明身份的名牌都没有，悄无声息的离去。他正打算离开时，Sevilla从背后抱住了他，Leon一言不发，只等她放开手。她只抱了片刻就松开手，然后得出这样一个结论，“你的体温很正常……很暖，像要把人融化一样，和其他人一样危险，别无二致。”
低温的Sevilla靠近他似乎也像是在火化一样。她想，这是死亡的感觉吗？其实是夸张了，这种温度怎能相比呢，就像他不会真的杀了她一样。
“最近，不需要我去做实验吗？”
Leon抬眼看着她，那一双眼睛凉薄得很，“你很想做实验？”
她似乎沉默了片刻，“我不是实验体吗，这是应该的。”她又低声补充一句，“我不会再伤害你的，我会控制住。”
Leon摆了摆手，淡淡的开口，“你可以多休息几天。”我也可以在这个时候多找一些小白鼠。当然，这句话他没说。
一个星期以后，所幸，她还是开始了新的实验，疼痛一如既往的袭来，连麻醉也避免不了的痛感，让她几乎要晕厥过去，手指死死的握住他的肩膀，努力把声音压在喉咙里，明明只是几分钟，她却觉得自己都过了好几年一般，冷汗密密麻麻的遍布在她的额头上。
改造进化的实验还是没有成功，明明一切水到渠成，不清楚到底是什么问题，Leon烦躁不止，Sevilla深呼吸了好几次才平静下来，精神都还有些恍惚，只听见Leon冷淡的声音，“过几天，会有新的实验体过来。”
她的身形顿了一下，抬起手擦掉额头上的冷汗，“我没有价值了吗？”
他先是蹙了眉头，随后平静的转头看着她，“只是暂时的。”
Sevilla看着他远去的背影，一时想起了幼时被疗养院的工作人员绑在椅子上时，他们说的话，他们说，“你不应该抗拒，这是你的价值，人的一生，最怕的就是没有价值，你是幸运的。”
他们都在告诉她要感恩，要珍惜，却没有人告诉她，失去价值的时候该怎么办。Sevilla并不怕被抛弃，只是这是她从小做到大的事，于她而言已经变成了使命。
逃跑吧。
突然冒出的想法连她自己都吓了一跳，她从小到大都是这样过来的，怎么能走，去哪里呢？可这个想法一旦冒出来，就如同雨后春笋一般在她心里疯长。等她逃跑时会发生什么呢，还会再被人需要吗，会找到新的意义吗，会不会像一个不规矩的瓶子一样，再次被放入一个符合它的凹槽里呢？
逃吧，她想，既然不再被他需要，那就先一步抛弃他好了，反正她也厌烦了。
3
她用求来的机会去了小时候的疗养院，那是她诞生又长成的地方，这里没什么温馨的回忆，她不怕痛又不爱哭，小时候疗养院的其他孩子都被哄着做实验的时候，她身上已经连接了无数根管子，从小到大没听过什么欢喜的话，好像所有人都忘记了她那会儿也是个需要安慰的孩子
她对这里没什么留恋的，今天来了也不过是方便逃离，从一开始的地方做个了断。
这里的布置没怎么变，碧蓝的湖水周围围着白色的栏杆，绿茵茵的草地上，几棵扎了根的大树上绑着秋千，红白色的野餐布上坐着带着樱桃皮绳的小姑娘，任谁看了都觉得漂亮，可是后院的屋室里是冷冰冰的机器，发着蓝色荧光的显示屏，是强烈的消毒水味和穿着白大褂匆匆来往的研究人员，是人间炼狱。
她细细抚摸着胳膊上的针眼和看不真切的刀口，她要走了。
离开是简单的，可能是Leon太过相信她，相信她不会逃跑流浪，相信她没有抛弃一切的勇气，相信她不能立足下去。Sevilla熟练的翻过后墙，那一刻她的心里是痛快的，她拿了足够的钱，那都是Leon给她的，她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会用到。
Sevilla的想法也很简单，前几年，在她还没有遇到Leon时，有一户人家告诉她想要收养她，因为印象深刻，她记得名字和地址，就算不愿也没有关系，她可以给他们钱，选择寄宿似的留下来。
想法是单纯的，运气却也是好的，她找到了。那对夫妻已经老了不少，他们没有自己的孩子，也已经不打算要自己的孩子了，于是她留了下来，Sevilla并不在乎他们收下她是不是为了钱。
平心而论，他们对她很好，日常的温柔以待，会叮嘱她早些休息，让她不要挑食，告诉她出门记得带伞，这些会让平常孩子觉得啰嗦的事，却让她莫名有种想哭的冲动，第一次被当成人而不是实验体来对待，虽然他们之间一直是保持距离的温柔，却也足以让她留恋了。
而自从发现外面的流浪猫之后，她经常出去散步，伸出手来抚摸它们细细的绒毛，它们最喜欢待在树荫下面，阳光透过枝丫倾落而下，在斑驳的树影中懒洋洋的打个哈欠，自由的很，让人向往。
生活慢慢走入了一个平静的循环，每天都是千篇一律的样子，却是安宁又柔和的，比起不知道哪一天会死掉的未来，她更喜欢现在。更何况，她遇到了不错的朋友，那是还在上初中的一个孩子，最最单纯的年纪，一个冰激凌外加一本漫画书就把这孩子收买了，他们见面时他总会说些学校里的事，什么迟到被罚站啦，考试错了三个选择题啦，食堂的饭不好吃一类的，都是Sevilla心驰神往的简单生活。
拜托上天，保佑生活一直样下去吧，每天睡梦中，她都在祈祷。
可她有一天发疯了，不是什么骂人的话，是她真的控制不住自己的想法，想要像那天一样，随机把手中的刀捅进一个人的心脏，她得克制自己才行，不然就没有平静生活的机会了。可是不行，她做不到，她只能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不断的伤害自己，直到鲜血染红了外套，直到疼痛让她晕了过去。
4
时隔半年，她回去找他了，人生真是嘲讽。
Leon一直没什么变化，仍旧是云淡风轻的样子。Sevilla盯着他，问出了一直想问的事，“我会伤人，到底是天生如此，还是他们为了控制我……”
Leon难得没有穿着他的白大褂，脸上的表情没有一丝波澜，“是后者，在你小的时候，你需要足够的药剂来安定下来。”
“我知道你会回来，你注定是属于这里的人，无论你怎么否认。”
如同一道响雷炸在她头顶，Sevilla呆愣愣的，连哭都哭不出来，只觉得自己快要呼吸不过来了，仿佛有人掐住她的脖颈，拼命地在她耳边大吼，告诉她这是命运，是她的未来。
她又想起小时候被按在椅子上那天，她挣扎着大骂他们所有人都是怪物，她怎么敢把自己忽略掉的呢，她早就被同化了，变成所有怪物中的一个，还是一直渴望着外面，最最可笑的那一个。
她得知Leon一直在找她，花了好多好多时间和精力，这是不是也说明她还有价值呢？她突然忍不住笑了起来，笑着笑着就有眼泪掉下来，难得的像个孩子一样哭起来，Leon轻轻握住她的手，耐心的安抚她，脸上的淡漠似乎都化开了些，Sevilla突然明白了人心叵测这个词，人心最为难测，就像Leon和那个初中的孩子，不管他们心里在想什么，手都是一样温暖的。
Sevilla决定和他回去了，他们是同类，都是怪物，她的身体死了，但灵魂还在，Leon的心死了，可理性永存，烂掉的淤泥永远落在沼泽里，她永远属于那个地方。
她甚至没有道别，只是匆匆忙忙的走了，让Leon处理掉之后的事，逃开了那个温暖的地方，她怕被一辈子套牢，怕自己舍不得离开那里，怕自己不想重回冰冷的手术台。
重回以后，她变得更加寡言起来，经常对着窗外发呆，一走神就是一个多小时，实验的频率越来越高，经过无数小白鼠的试验下，一次比一次趋于完美。那天晚上她发了高热，那是实验的副作用，她的身体在排斥Leon的改造，可这也说明实验越来越完善了。
她曾问他，“实验失败的话，我会死吗？”
他避开这个问题，只是说，“我不会让你死的，我只有你。”
她忍不住嗤笑一声，“因为只有我能承受这些实验吧。”
Sevilla的身体像是要烧起来一样，甚至连碰都有些烫手，很难说她会不会彻底烧坏，奇怪的是，她的意识是清醒的，她的人生走马灯一般浮现在眼前，疗养院的工作人员，Leon，那对夫妻，那个孩子，简简单单的不过这几个人。她曾经想过死了算了，可真的到了关头她又不想了，她为什么要死，小时候没有被温柔对待过，长大了被迫放弃了正常的生活。她应该杀了他的，杀了所有所有的人，怎么能这么死掉呢？
冥冥中她感觉到有人抱住了她，抱的很紧，让她觉得有点痛。不知道这个体温能不能烧死他，她有些恶劣的想着。
……
她醒了，她熬过那个时期，变成完美的实验体了，各个数值全部达到了完美的指标，和其他被遗弃被火化的实验体都不一样。接下来，就要看她能撑多久了。
5
醒来的那一天，Sevilla轻轻的抱住了他，“不要抛弃我。”如果你想拉着我到深渊，就不应该再放开我的手。
他的语气冷淡又格外认真，只是说，“如果有一天，不得不分开，也不要怪我。”
Sevilla苏醒后开始变得无所事事起来，每天要做的事就是好好休息，Leon也暂时放下了所有的事情，毕竟这事关他好多年的实验成果。可Leon不知道的是，所有送给她的汤药都让她房间里的植物喝掉了。
Sevilla不是傻子，她见过其他完美实验体的结局 也知道Leon的意思，走到完美这一步，就代表他的价值没有了，调试好的试剂会传给其他耐适的实验体，然后完美的实验体会慢慢被遗忘，被丢弃，她不能如此。
她要让自己虚弱下来，让自己留存下来，也让他的注意力留下来，然后……拉着他一起走，Sevilla想，这是他应得的结局。
她开始变得越来越乏力，一天中睡觉的时间越来越长，清醒的时间越来越少，她睡着时生理特征似乎都被放慢了好几倍，像是随时可能进入深眠，长睡不醒，Leon肉眼可见的急了起来，他开始整天整天的照看她，一定要盯着她喝下汤药，看着她睡着才肯放心。却一直不见好转，他也会带着她外出散步，试图让她的精神好一点，Sevilla却只是摇了摇头，告诉他，她会死的。
过了三个月，Sevilla觉得自己越来越虚弱，医务人员已经断言，不出一个星期，她的生命会彻底走到尽头。她再一次走进了实验室，打碎了装有异丙苯的试剂瓶，把手中点燃的蜡烛扔了过去，安静的看着火焰越燃越烈，她后退几步，扶着身后的柜子坐了下来，直到火焰的温度越来越高，被外面的人发现。
一片喧哗，很吵。她安静的等待着，在心里默默倒数。如同预料的一样，Leon闯了进来，他衣袍上沾染了太多灰尘，不再那么干净了。
Sevilla笑了一下，眉眼间难得有几分愉悦，“我知道你会来”
他会来的，为了他最完美的实验体，他也会来的。Leon盯着她片刻，脸色阴沉的可怕，“谁让你这么做的，现在跟我走。”
Sevilla只是摇了摇头，“我要死了，我的人生结束了，你的实验也失败了，本来这就是不可能成功的啊。”
火光之下，Leon的表情复杂多变，他为了这个实验，连他自己的身体都加以利用了，无数的刀口在他身上，让他变得残破，这些经历残忍的告诉他，他不会成功，一切不过是个幻想。他换过太多太多的实验体，在这个疯子快要绝望时，他遇到了Sevilla，于是拼命地想要把她留了下来，却是适得其反，他活了好多年，早就是怪物了，他清楚再也不能遇到第二个Sevilla了，他失败了。
Leon低笑了一声，浓烟呛得他不停咳嗽，突然让他想起那天在焚尸炉前，她抱着他的那几秒钟，她说的话。融化在灼热的火焰里，死亡莫不过如此。他缓慢的走到了Sevilla面前，伸出手紧紧把她抱在怀里，他从未觉得两个人离得这么近过，似乎连心脏都贴在一起，火焰快要把他们吞噬了，他在Sevilla惊讶的眼神下低声开口，“如你所见，我确实是疯子，自然不会抛下迄今为止我最完美的实验体。”
要是一起死了，遗憾应该会少一点吧。
他们在火光中相拥，在最灼热又透彻的环境下紧紧依靠在一起，第一次毫无保留的拥抱彼此。
恍然想起很久以前的事，Sevilla手里拿着一本志怪传说，上面写着，人死了会进入冥府。Sevilla轻轻摇头，说她不相信这个故事。
他沉默片刻，慢慢开口，“那些所谓的神灵鬼怪都是虚构的，如果真有地狱，也只能容纳得下像我们这样恶贯满盈之人。”
她当时很赞同，“你确实应该下地狱的。”
“那你应该和我一起，毕竟，我只有你了。”
“我不信，也不会陪你一起下地狱的。”
……
后来火势被压了下去，进来营救的人只看到他们依靠在一起的样子，他们的躯干一同变得灰暗，灵魂不知道飘去了哪个角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