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1月2日(农历冬月十六) 星期二 阴
梦,有时候是一种先知先觉,是冥冥之中对即将发生的事情的一种暗示,是亲情之间相互感应。
我在梦中惊醒,揉揉惺忪的睡眼,抚摸慌乱的胸口。脑海里出现了梦中的情景:漆黑夜晚,我站在门外,墨兰的夜幕下是影影绰绰的楼房和枯木。我忽然听到父亲喊我,只闻其声不见其人:“巧,把我送到西广场南门。”我没有回头,问:“现在吗?”在得到肯定问答后,天生胆小的我望了望黑魆魆的四周,似乎看到了隐藏在黑暗中张牙舞爪的妖魔鬼怪,心里害怕,于是一口拒绝:“天这么黑,路这么远,现在我才不去送呢!要去白天去。”对二姐讲了我的梦。二姐喃喃自语:“南门南门,难道会是南天门。”乡下的人迷信,人死了之后,灵魂要敲响南天门,到天宫报到。瞬间,有种不祥的预感像电流一样传遍全身。我穿上棉袄,下床,坐到父亲的床前。他还是那样一动不动的闭着眼睛,靠半张的嘴呼吸着氧气。但我清晰地察觉到,他的呼吸已经明显的变弱变浅。面前的父亲就像是油尽后那一捻微弱的焰火,随时都会熄灭。二姐悄声对我说,父亲刚住院的时候,二哥梦见父亲背着包,对二哥说:“明,我去南面儿了,以后再也不回来了。”同时大姐也梦到,父亲被人五花大绑,有人举起印章在父亲的胸口,拓盖了一个鲜红的圆行印记,并用毋庸置疑的口气说:“就这样定了。”这些梦,似乎就是一串串亲情密码,暗示着生离死别已在所难免。
一早来看望父亲的堂嫂(郭),说:“哟,昨个可不是这个样子。今儿个呼吸,好像只有进气没有出气,额头上的抬头纹都平展了。”她的话像一把尖刀把我心里的不愿挑明的事情划破。母亲当时在场,幸好她的耳朵背,没有听到。我和二姐都没有接她的话,好像没有听到一样,因为担心母亲听到后心里难受。一整天我和姐姐们轮流陪在父亲身边,从不把他一个人撇下。虽然我们每个人心里都无比清楚,那个无望的结果已经注定,无法更改。但我们仍然希望,用我们的生命和活力源源不断地把生的能量传递给他,哪怕只是再争取那么一点点,一点点挽留住他的时间。
大姐夫明天要上班,大姐的孙子身体有点不舒服。所以,下午四点钟大姐说:“我今天回去吧。”我和二姐迅速地交换了一个眼神,心里都认为今天是个关键时刻。她是学医的,父亲的状况她应该比谁都清楚,她不该就这样走了,但我俩谁也没有出声。我们既担心自己判断失误,又认为尽孝凭各自的心,对谁都不可勉强。
下午六点钟左右,大哥在这里转了一圈出去了,二姐对我说:“巧,你看着咱爸,我去做饭。”我心疼二姐,说:“你歇会儿,我来做吧。”二姐一边往外走一边说:“我做吧,我想切点萝卜丝炒着吃。”锅架在火炉上,果果站在火炉旁跟忙碌的二姐说着话。我守候在父亲的身边,怀着愧疚的心酸注视着他,我不知他是不是感应到了我的心情,只是看见他闭合的眼睑下慢慢渗出一线泪水,在眼角出汇聚成一颗晶莹的泪珠。我的心顿时像被什么狠狠揪扯着,喉头一紧,鼻子一酸,潮水浸湿了眼眶。我刚刚伸手为父亲轻轻地擦去泪水,就感觉他情况不妙。他呼吸突然变得很急促,费力吸了一口气后,就像回不过来。我几乎屏住了呼吸,本能地轻声呼唤:“爸爸,爸爸,爸爸...”二姐闻声立刻放下手里切菜的刀,走过来。她也跟着我喊了两声,慌忙脱鞋跳到床上,坐到床头,把父亲上半扶起来,靠在她身上,对我说:“巧,快,给恁大哥和咱大姐大电话。”我对大姐说:“你赶紧回来,咱爸恐怕不行了。”大姐听到后马上回答:“中,中,我就来。”大哥接到电话两分钟就到了,他看到父亲的情况,问:“咱大姐走了”。二姐说:“她家里还有事。”大哥说:“要是我在这儿,就不会叫她走。”这时电话响了,是二哥打来的。我低声嘟哝了一句:“平时都是二嫂打电话,今天怎么是二哥打电话?”这或许也是亲人之间的心电感应。后来研究过周易的二哥说,他曾给父亲占卜过一卦,不变天不要紧。只要变天,父亲就命数已尽,咱寿终正寝。那天他从办公室里出来,只见天气阴湿寒冷,阴沉的天空正在酝酿一场大雪。于是心神不宁,担心情况不妙,就立刻打了电话。他问:“巧,咱爸现在啥情况?”我走到外间炉火旁,压低声音说:“爸这会儿正不好,我感觉可能今晚都难挺过。”他急匆匆地说:“嗯,好了,知道了。挂了。”
挂断电话,我进去时,看见父亲还靠在二姐身上,脸色蜡黄,没有一丝血色。二姐和大哥还在轻声呼唤:“爸爸,爸爸。”我们真的很期待,哪怕是再回光返照下,他开口对我们说几句话,无论说什么都好。从不让我们失望的父亲啊,这一次让我们的愿望变成了失望,给我们留下了多大的遗憾!他突然提了一口气,呼出,便停止呼吸,全身放松,面目慈祥,就像睡熟了一样。大哥把用手放在父亲的鼻子下试了试,又附身把耳朵贴在父亲的胸口听了听说:“哟,不中了,没有心跳了。”他给医生打电话,想让医生来做个鉴定,但医生没在家。大哥对我说:“去给你二嫂打个电话。”然后又转过头对果果说:“果果,你先回家吧。”我知道他是担心孩子没有经历过这样生死离别的场面,心里害怕。我出去给二嫂打电话:“二嫂,爸,刚不在了。”说完我的泪水就往外流,我听到二嫂的声音有点哽咽:“好,我知道了,明天,我和曜曜先往回赶。”
大哥信佛,交代我们千万不能哭,嘴上要不停地念:“阿弥陀佛”,说完他就匆匆出去请村里会办事的人。大姐这时也赶来了。大哥叫来了福来哥和刘部哥和另外几个人。大哥忙着把父亲身上的各种管子全部拔掉。由于这段时间,父亲一直半张着嘴吸氧,所以,嘴巴没有合拢。二姐说:“爸爸,你把嘴合上吧,可没有少你吃的啊!”农村人认为,人死后嘴巴张开,说明生前没有吃饱。事实上并非如此,但是,父亲合上嘴巴的话,比病中的他,看上去显得更加安详。我叫二姐用一只手轻轻托着,帮他合上。
大哥请了阴阳风水先生来看,可是还不知等多久才能到来。大哥认为要让看了之后,按照风水先生的话去做,图个吉利。我在一旁心里干着急,担心时间长了,衣服不好穿上。福来哥一进来就大声对大哥说:“云喜,甭傻了,赶紧换衣裳。”我对大姐说:“大姐,快去把衣服拿来。”因为她和二姐清楚衣服放在哪儿,穿哪套。给父亲准备了两套衣服,落气是穿他年轻时最欢穿的中山装,火化回来后穿另外一套他老年时喜欢穿的休闲装。可是失魂落魄的大姐,却莫名其妙把衣服拿错了,不得不步履蹒跚地又去换回来。刘部喊了一声:“换衣裳前要先用毛巾擦身。”我赶紧去打了一盆温水,把毛巾递给二姐。福来说:“是个意思,擦几下就行了。”话虽如此,但是二姐还是认认真真仔仔细细地帮父亲擦洗干净,希望父亲能洁净、清爽地离开。我们姐弟四人手忙脚乱的给父亲把老衣穿好。二姐对我说:“巧,快,拿刮胡刀,给爸爸把胡子和头发刮干净。”我转身把早已准备好,放在窗台上的电动剃须刀拿过来,开始给父亲最后一次刮胡子。从此以后,即使再有时间,再有孝心,也没有任何机会了。刮完胡子后,按照习俗,要用一张轻薄的黄表纸或白纸把脸盖上,俗叫“苫脸纸”。是为了遮挡尘土,防止噪音,有让死者安息之意。现在大都不用黄纸,改成了刺绣着莲花的黄色绸布方巾。如果死者的所有子孙和亲人守着他死去,俗以为这是难得的“善终”,那么有我们姐弟几个守着父亲离去,他也应该无憾了。我们面色凝重,谁也没有多余的话,只是偶尔交换一下眼神,或提示一下彼此要做的事,感情竟突然一时冰冻,忘却了伤心和悲痛。
大嫂扶着母亲急急匆匆地来了。母亲看到换上寿衣,仰面朝天、直挺在床上,没有了一丝生命迹象的父亲,终于隐忍不住,像个无助的孩子般欲扑向父亲,放声痛哭:“小喜爹耶,你咋真狠心呀--你走了,留下我一人咋过呀--”她的哭声在我们的静默中显得格外扎心。福来哥说:“叫恁妈来干啥哩。”他们怕母亲伤心难过,承受不住,就想把母亲强拉回去。大哥说:“不叫她来会中,叫她来送送吧。”我站在母亲身边抱着她,我不想劝慰她不要哭,只是用手轻轻地抚摸她的背。这种失去了相濡以沫了一辈子的老伴的痛楚,就像是一座大山压在她的五脏六腑,不让她发泄出来,反倒容易把她憋坏了。母亲的情绪渐渐平静下来,二姐红着眼圈说:“妈,俺爸走的很安详,没有受一点苦,慈祥的就像睡着一样。你也不用太难过。”福来哥又说:“婶,你回家歇吧。”母亲不愿意走,想留下来陪着父亲。我说:“妈,你不走,我大嫂一个人不敢回家,大哥还要为你操心,你看俺大哥身体又不好,这几天他还有好多事忙呢!”尽管母亲恋恋不舍,但她心疼让她儿子媳妇,所以就跟着大嫂回去了。我知道即使回去,她也睡不着,不过是躺在床上难过罢了。其他人也都走了,大哥把家里院子、门口所有的灯都点亮,好让父亲的灵魂在漆黑的夜里不必害怕。然后他从家里拿来一台袖珍佛机,循环播放“阿弥陀佛”咒语。
大哥是个虔诚的信徒,他一再强调,一再交代我们,一定不能哭。因为我们的哭声和眼泪会叫父亲的灵魂感到伤感、留恋,而不忍离去。他曾说过他岳父去世时,有助念团帮他助念后,发生了神奇的事。我心里对他说的这些不以为信,认为助念团帮亡人助念,无非是一种谋生的手段,而所谓的奇迹,跟可能只是一种幻觉。但是我又不想驳大哥的面子,毕竟他的本意是好的,他想让父亲的灵魂摆脱轮回之苦,跟着“阿弥陀佛”去到西方极乐世界,修成正果。如果果真如此,也是我的心愿。所以我就强压着心头的悲伤,跟着佛机,跟着他们一起念。有时候念着念着,泪水就涌上了眼眶,模糊了视线,又不得不用意志把它逼退。大哥还忙着张罗外边的事情。我和两个姐姐整整一夜,就不由自主的跟着佛机念阿弥陀佛,没有睡意,也没有语言交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