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不会轻易流眼泪

你把这些都装上。”大早上醒来,母亲已给我备好了行李,林林总总,摊了一地,其中有她晒干的萝卜丝、豆角干,幽幽地散发着陈年的气息。如果是在前几年,我早就会埋怨:“不要,谁喜欢这个。”那时母亲会心疼地翻翻自己的劳动成果,心有不甘地说:“又不重。”

确实不重,在母亲眼里,凡是能省钱的,都不是问题。

父亲常年在外工作,我们姊妹五个是她一人带大的。如今我们都已生儿育女,在自觉累成狗的时候,常常想起母亲的不易。母亲说,那时冬天河水再冷,她也要洗姐姐的尿片,“哪像你们现在这么方便,有一次性的尿片” 。各种从被面和衣服上裁剪下的尿布,五颜六色,如旗帜般晾晒于小院的铁丝上。母亲伸出手来,比画着说:“手指冻裂了,就缠着胶布洗。”

母亲不会抱怨,更是很少主动埋怨自己的丈夫。在我看来,已几近“愚忠”。父亲不怎么亲近我们,在我的记忆中,多是他威严的脸色和狠狠的呵斥。十多岁时,我和姐姐随父亲去门前山坡上耕种,不记得我哪里做错了,父亲便开始责骂,接着就是追打,我哭着冲下山坡,当晚不敢回家,也不敢远离家门。母亲找到我,劝我给父亲道歉:“快,给你爸认个错,不要死倔。”我吓得不敢见父亲,就挣脱母亲的手,跑远了。

待天黑,我蹑手蹑脚地爬到窗户底下,听房间里的动静。窗下是鸡窝,粪气扑鼻,我才不在乎这些,默默地等着父亲睡下。父亲的鼾声响起,我才悄悄地推门,门虚掩着——原来是母亲给我留着的,但不巧的是,门还是痛苦地吱呀响了一声。“你还有脸回来!”父亲的声音炸雷般地响起,我蒙了,硬着头皮进屋。父亲要抽出皮带,母亲赶紧拦着:“赶紧给你爸道歉。”母亲被父亲推到一旁,随后父亲的几声不客气的责骂也砸了过去。母亲只好叹着气,显得束手无策。我挨了几皮带,被罚跪。长夜漫漫,我几次点着头睡着,却又被膝盖的刺痛弄醒。后半夜,我在迷迷糊糊中,感觉有人把我拉上了床。

至今遥想那晚罚跪,我的膝盖还在隐隐作痛。父亲已经离世,一次,我笑着问母亲:“你怎么那么怕我爸爸,他不让你护我,你就一声也不敢出。”母亲只是无奈地说:“你爸就是那坏脾气,劝了不听,再说,又要骂人,让你们看大人难堪?”

母亲说,在父亲去世那年,他时而有幻觉出现,言之凿凿地说家里进了小偷,便顺手拿起刀来,母亲劝说不下,就夺下父亲手中的刀,厉声地说:“说啥怪话呢,屋里啥都没有!”我惊讶于母亲的勇气从何而来,她过去只有挨骂的份儿,哪有反抗的举动啊!“你爸那个时候已经没力气了,再不阻止,会出事的。”母亲解释道。我劝母亲:“那也怪不了我爸。”“一辈子坏脾气,没像别的大人那样稀罕过自己的娃。”母亲说着说着就哭了。我强忍住泪水。在姊妹几个中,我最没资格谴责父亲——早早上学离开父母,大学毕业后又未能服侍双亲,而且脾气大,受不了父亲的批评。而母亲在艰苦的生活条件下,坚硬的父权下,尽可能地给我们扒拉出一点点温暖,而她几近无人怜惜,我又怎能埋怨她。在她有限的认知中,父亲这个男人能吃苦,会挣钱,心地善良,不喝酒、不赌博、不乱花钱,即使脾气坏,又能怎样呢?

母亲虽一生吃苦,忍受生活的艰难,但我很少见她哭过,反而是在诉说父亲去世前的种种怪异表现时,容易带着哭腔。我准备迎接母亲随之而来的哭诉,母亲却抹了下眼泪,又笑了:“这下他走得干脆,不受罪了。”

母亲性格耿直,不善于察言观色,不得奶奶待见。母亲说,奶奶只喜欢自己的长孙——我的兄长,我的其他几个姐姐,奶奶很少帮母亲带过。在大家族生存不易,因为有很长一段时间都在一个锅里吃饭,父亲邮寄回家的钱,收款人自然是爷爷,没有母亲的份儿。而奶奶保管着钱,且说一不二。记忆中,爷爷寡言老实,从来没凶过奶奶。

“你爷爷可怜,死前受了罪。”提及早逝的爷爷,母亲也是叹息。每每奶奶数落起母亲,我都没见母亲顶撞过。为了照顾奶奶的晚年,父亲接奶奶住到我家,两人都是看不得别人眼色的人,想起来,奶奶在我家也住得不舒服。给奶奶做饭、洗衣服的事情,包括奶奶生病了去抓药,母亲都当仁不让地做了。“你奶奶也可怜,我说过你爸:人老了,都要靠儿女养,不要给老人说那样难听的话,你母亲一辈子受过谁的气?”母亲又开始抹着眼泪诉说着奶奶去世前的细节,“一辈子刚强,走时一口水都没咽下去。”

说起来,父亲离开我们快三年了,母亲一生害怕的两个人都走了。有一段时间,我最怕母亲出事,毕竟弦绷紧了一辈子,突然没了压力,要适应轻松的日子还真不容易。兄长经常接母亲到县城小住,只住几天,母亲又嚷着回家——她放不下家里的猫和门前的蔬菜。大姐有心,陪母亲长住了一年多。大姐最勤劳,那段时间母亲的穿着最干净、得体。之后,我接母亲到长沙小住,就是想让孩子吵吵她,分分她的神。在长沙的那段日子,我尽量待在家,陪母亲说话。有时夜深了,我会装作天冷,挤上她铺着电褥子的床铺,打听她的娘家、我的家族的旧事。

母亲一辈子省吃俭用。兄长和姐姐带给她副食,她不习惯吃,总是存放起来,放着放着,她也忘了,等想起来给我们和晚辈吃时,副食已经过期,母亲收到一片抱怨声。我们要扔,她就一直自责。有时我就拣点装进行李袋,她就开心地给我讲起这些副食的来历。为了让她开心,我就装作很开心。她又开始翻出她晒干的蔬菜,第一次,我拒绝了:“你再放,我就不带其他东西了。”母亲怔了一下。过去这些菜干,是我们冬季常吃的东西,也许没有肉汁的滋润,吃起来多是一些涩涩的苦味。神奇的是,母亲居然还是不厌烦这种味道,尽管如今她的饭食已经不再缺肉,不再缺新鲜蔬菜。

这次从长沙送母亲回到老家,我有意识地和母亲长夜深谈。母亲几次抹眼泪的事,都是在这几次聊天中集中爆发的。我仔细端详起母亲的眼睛,眼睑细长,眼窝深陷,眼角纹纵横,眼眶中的泪水很难溢出。这双眼睛已目击了过多的生活波澜、人世纷争和人性善恶,但很少看到它们被泪水滋润。要不是我故意深度地谈及过去的人和事,母亲是不会轻易流泪的。她已习惯被责怪、被埋怨、被驱使,而泪水,作为一种抗议或示弱的武器,她还是没怎么多想,或者是不习惯使用。

一个人,胸怀多少善,才能对冲种种扑面而来的恶?一个人,心中需要藏多少东西,才能隐忍生活里的种种不顺?

想到即将要离别,对于母亲来说,可能是见一次就少一次了,我忍不住用被子蒙着头,哭了几声。母亲赶紧问我怎么了。我笑着说:“感冒了,要打大喷嚏。”这次收拾行李,母亲翻出这些干菜:“干干净净的,我都没舍得吃。”看来母亲早已忘记我前几回的拒绝,又热心地推荐起来。“行吧,我都带上。”

它们确实不重,母亲说对了。

                                                        来源:《懂,是对这个世界的温情告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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