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坊间最善舞的女儿死了,京城就该有一场大雪。纷纷扬扬,满城银花,连绵不绝,是上天冰冷的眼泪,是为她送行的白练。
江南千里,教坊无数,要说哪家第一,谁也不服。每年西湖花灯琳琅之时,便会有万千佳人,云集而来,香舟缓过,舞姿荡漾,争那花间魁首,第一风流。才子献诗,富人出财,诗财歌舞共评,优胜者身价大涨,由一介舞女,一跃成为无价的瑰宝。
数十年以来,有四大教坊,精通此道,无论歌舞,都是极佳,所以每年花魁常常是这四家的娘子。直到今年,四家皆是黯然。
今年元宵的西湖,与往常一样,月色正好,湖灯潋滟,将军与美人巧而相遇。这是一段佳话,也是一个悲剧,值得世人叹怜千回。
当时,美人一袭红衣,安坐清冷的灯舟,把眼去看争先恐后的同行,却不屑参与——她厌恶那些软绵无力的暖风。恰好有一位落魄的将军,提壶而行,醉酒至此。
将军肩靠湖边的山石,像倚着嘶鸣的战马,调笑道:“小娘子,何不起舞?”
美人极讨厌所谓的风流才子,也讨厌不敬的调戏,但此时对眼前的人,却有莫名好感,她鬼使神差地回道:“美人在此,可惜没有让人提劲的词曲。”
将军哈哈大笑,放浪形骸,又一口气饮尽半壶酒,豪气四溢,带三分酒气,三分痞气和三分狂气道:“我这里倒是有一曲,不知美人够不够劲?”
美人眼中异彩连连,毫不示弱,道:“且道来。”
将军抛出手中酒壶,道:“先走一个。”
美人接住,喝空了剩下半壶,也不去擦嘴角酒渍,瞪着将军。
“且听好我这一首《水调歌头·豪气歇》,”将军道:“雪洗虏尘静,风约楚云留。何人为写悲壮,吹角古城楼。湖海平生豪气,关塞如今风景,剪烛看吴钩。剩喜然犀处,骇浪与天浮。 忆当年,周与谢,富春秋,小乔初嫁,香囊未解,勋业故优游。赤壁矶头落照,肥水桥边衰草,渺渺唤人愁。我欲剩风去,击楫誓中流。可否起舞?”
美人不说话,却点亮船中花灯,掀开与衣裳同样鲜红的绸布,露出一面狼烟鱼龙鼓。
咚!咚咚!鼓声传来,西湖上喧闹的人们纷纷停下,伸长脖子张望。
咚咚咚!却见红衣美人,高歌豪词,一边击打响鼓,一边肆意舞动。众人已惊觉身姿曼妙,举止从容。
然后就听她引吭长叫道:“雪洗虏尘静,风约楚云留……”声如玉响,清脆遏云。
一语既出,立时襟袖翻飞,直似血染红云,战场纵横……
红酥秀手,打出急促的鼓点,像是战场杀声,配上秦王破阵舞,将被暖风熏醉的众人带到那沉落的中原。仿佛众人只是胆怯的小卒,而她却是无敌的孤将,鼓声雷滚滚地碾过,将军已经在千军万马中,杀透一个来回,只留下兵断戈残的铿锵……
她越舞越急,声势越来越浩大,整个西湖都被震动,有无数潮声相和,众人的舟船也随之摇晃。千顷波浪起狂风,吹灭了灯火,唯有红衣女子这一处还明亮,无论达官贵客,还是才子美人,此刻目光都聚集在她身上。波涛涌来,美人隐没,众人为之屏息,舟船踏浪,美人高舞,众人为之欢呼,不舞则已,一舞她便是这花间的主角……
“我欲剩风去,击楫誓中流……”
众人恍然,不知不觉,一曲已罢。
是夜,坊间最美的女儿,以一首豪气歇,一曲破阵,夜举狼烟,荡漾了整座西湖,令京城再无歌舞……
然后,她死了。死的时候也很悲壮。
上天给了她最好的巧遇,也给了最坏的。当晚赏灯的人群中,恰恰有那九重天阁之上,手中握有江山半壁的皇帝,那个贪花好色的黑胖子。
于是当朝无敌的白袍太师亲动,三百锦衣卫夜行京城,抓走了将军怀中的红衣女子。将军按刀难出,不仅因为无力反抗,也因为太师说了一句话。
太师背对着他,淡淡说道:“鹰刀江家,七世英明,不要自误。”
将军苦笑,美人回眸。
美人道:“将军,妾身洛红衣。”
将军道:“美人,苦命人江寒。”
她道:“我爱雪。”
他道:“雪太冷。”
她离开的时候,步伐坚定,京城的夜更深了,酝酿着,只等那最后一刻。
将军没有愤怒,没有叫喊,而是取了枇杷树下,洛红衣深埋的一坛女儿红。酒坛很小,杯子很大,酒浆很烈,所以他只饮了九杯,就已醉死自己的心,去皇城脚下蹲了一夜。
他仿佛听见了很多声音。
他听见了宫中皇帝猖狂的大笑,听见了歌舞的伴奏,听见了人来人往的脚步,听见了洛红衣的鼓声,听见了众人的惊呼,最后,听见了美人落地的响声。
从九重楼上落下的响声。
天阁共九层,高百尺,也关不住一只燃烧自我的红雀。
靠着城墙,不见亦知,红衣从楼上跳下的那一瞬,定然也是很美的。因为那是世间最美的花凋谢的模样,远不是昙花之流可以比拟。
红莲飞火,花开一夜,与泪珠是同一种美丽。
黝沉的夜清冷了许多,逐渐有雪花飘落,落在江寒脸上,手上,铁甲上,冰冷入骨,寒气满身。
等到京城的雪已经没过小腿,江寒终于背着红衣,踩着积雪,离开皇城。
血浸透了红衣,原本看不出颜色,直到身体冷了,血也跟着凝固,凝固在一块价值连城的紫狼皮上。
鹰刀江家,擅长藏刀之术,他父亲忍受刀气入体、千刀万剐之苦,以身为刀,四十年苦功,终于在川蜀战场上,一击毕功,将北狄凶名赫赫的狼可汗,连人带狼,斩作两半,这块紫狼皮便是战利品。
父亲一刀斩出,已是强弩之末,在北狄狼骑的疯狂反扑中,他临死前紧紧拉着江寒的手。
他拼着最后的力气说道:“寒儿,我和你爷爷赌了命,才有如今江家,现在只剩你一根独苗。你且回了江南,用这功劳换一场富贵。少惹祸,爹再不能护你了。这块紫狼皮留着,娶妻的时候,爹要给你做世间那最华美的喜服。”
身上的铁甲太硬,江寒怕硌着红衣,便用这块紫狼皮垫着,红衣也是一身红衣,倒也像是一对新郎新娘。
本来元宵节应该彻夜不眠,眼见要到黎明,却因着一场大雪,人群渐渐散了。只有些耐不住的小孩子,三三五五地堆雪人。
一个小女孩和一个小男孩被同龄排挤了,站在一旁看着,共享着一串糖葫芦。
江寒背着洛红衣,从他们面前路过。
小女孩道:“大哥哥,大哥哥,你和姐姐在玩过家家的游戏吗?”
小男孩道:“笨!大姐姐穿着嫁衣,大哥哥穿着这么华贵的皮裘,当然是真的了!”
江寒笑道:“嘘——大姐姐在灯节上玩累了,睡着了,你们不要吵着她。”
小女孩道:“新娘子好漂亮,大哥哥你一定很开心吧?”
江寒顿了一顿,道:“是啊,很开心,倒是大哥哥配不上她呢。”
小男孩道:“怎么会呢。大哥哥你这一身铁甲好棒,肯定是一位了不得的将军吧。我以后一定也要上战场,保家卫国,立不世功勋,荣归故里。”
小女孩道:“可是,你要是上了战场,我怎么办,你不是说要娶我吗?”
小男孩道:“等我收复了北疆,一定会身穿金甲,骑着汗血宝马回来娶你。”
小女孩不信,两人拉钩保证才罢休。
“战场无情,还是不去为妙。时候不早了,我先背大姐姐回去休息了,”江寒说罢,从腰间摸出几枚铜钱,放在两只小手里,道:“大哥哥身上没带喜糖,你们拿了这钱,买些糖吃吧。”
小女孩趁小男孩不备,一把抢过他手里的铜钱,振振有词地道:“母亲说,男人有钱就变坏,这钱我先替你收着。”
两人转着圈,小男孩始终抓不到铜钱,急得眼眶通红。此时江寒已经背着洛红衣,出了京城。
雪越来越大,江寒练武之身,也感觉有些吃力。他的手已经冻得比鱼肉还白,脸庞青紫,但仍牢牢抓着洛红衣。
他不敢再放手。
江寒低着头,踽踽独行,道:“红衣,你看这漫天的雪,都是为你而下的。你不是说,想看看那燕云的雪吗?你睁眼看一看?”
雪花飘飘扬扬,自顾自舞得精彩,却没有人回应,寂静一片。无论前后左右,还是天上地下,都是一色的白,苍白的白,这座天地间便只剩下了他,和背上的红衣。
“也罢,也罢,你累了,不用睁眼,继续睡吧。我给你哼歌,慢慢听着就好。”
男人粗糙的嗓子轻轻地哼着一首小曲,声音在飞雪中幽传:
新娘子,穿红衣,嫁与郎君心欢喜;
莫叩首,三梳头,红尘俗世鸳鸯游。
一梳梳到头,富贵不用愁;
二梳梳到头,无病又无忧;
三梳梳到头,多子又多寿;
再梳梳到尾,举案又齐眉;
二梳梳到尾,比翼共双飞;
三梳梳到尾,永结同心佩,
有头又有尾,此生共富贵。
……
紧了紧臂膀,让红衣趴得更舒服些,江寒一步一晃,听那风雪声疾,缓缓远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