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不知不觉,外公离开我们已有十年。
去年做客,我从舅舅新家漫步去外公的老屋看看。
春意盎然,阳光普照,春光无限美好。外公的老屋正居于朱屋宗厅右边的一角。房屋和原来一样,有一个客厅,还有三个房间。
小时候,觉得外公家很大,院子也很大。那时候还有天井,厨房坐落在院子中央,房屋的对面左边。
那时,我们是走过铁路走山路,渴了就喝山上的泉水到达外公家里的。近了,还要再下一个陡坡,上面有一条小路,外公家在小路的下边的一条逼仄的石头砌成的小径之下,宛若一个小花园。
到外公的老屋,需要经过一个小门坎,里面便是院子。外公和他兄弟都住在这里。宗亲客厅居于中间,外公家居于宗亲客厅的右边,兄弟家就居于宗祠的左边。厨房兄弟一起用。
虽然外公去世多年,我却惊喜地发现老屋还在。看着门上耀眼的红色对联,仿佛外公从未远离,他还在这里面的一个小房间,静静等候我们来做客,然后,过了院子的门槛,我们便会叫他一声:"外公,我们来了!"
在院子的外面徘徊,我望了望左边外公兄弟之家残余的半壁土墙,陈年的黄色,在阳光的照耀下格外引人注意。多少风吹,多少雨露的洗涤,余下了最后的近乎无色的光辉。我的心随着它,脚不禁跨入门内的世界。进来院子,门上的字迹清晰地被我看见,"朱屋"两字,让我的心底更为激动。
太多年没见过外公了。记得最后一次见他时,他静静地躺在黑色的棺木中。
阴天,一路敲着悲伤的铜锣,我跟着送行的队伍,行走在雨中。沿着悠长而弯曲的小路,为外公送行。我哭红了眼睛,仿佛天阴沉沉地下着绵绵不绝的雨水,也在哀怨着他的离去。
我多想听外公再说说他那过去的育人故事,我多想再回到小时候那样,每次去了他都会给我们削苹果吃,我多想再聆听他如何强身健体,为什么爱看《老年人之友》,我多想听他解释那些他存在玻璃橱窗里的那些老照片……
可是,时间不会重来,人总是会老去的。外公活到九十多岁的高龄,也算是一个了不起的奇迹。
二
我缅怀他,在这个春天,我的外公。
我走进客厅,近距离看见了外公以前一直居住的小房子。如今,房子看上去很小,但也有客厅,还有三间房。总之,在以前算是大户人家的房子。三个房间有一间是小舅舅的,他一个人生活,一间是表哥的,最侧边朝东离宗祠厅子最近的便是外公居住。
轻轻地踏进去,里面黑乎乎的,没有剩下多少东西,只有掉落下来的一些尘土,仿佛还有遗留下来的一些细碎的板木板。一扇木窗子透出交织而来的春光,有斑驳的光影。这些光影,让我印象深刻。以前到外公家做客,总会睡几天,因为路途遥远,便能慢慢地听外公讲那些他懂得的道理,讲那些他经历过的往事。曾几何时,外公每次都会叮嘱我们,要认真念书。百年之计,在教育;以后要是能当一名教师,也挺好的!
他的房间很小,却收拾得整洁。房间进门的右边是一个老式用油漆涂上了梅花图案的厨子,厨子的下方有两个小抽屉。每年去外公家,他准会从下边的两个小抽屉拿出两三个苹果来,用刀削皮,他慢慢地削,但却非常灵活似的,苹果的皮就变成了一条好看的彩带,彩带的里边是黄色的,外边镶嵌着苹果色的粉红。生平第一次吃过的苹果,就是在外公家吃的。那苹果的香味足足溢满了整个春天的快乐。
开始的时候,外公的手不会动弹,后来几年,他拿东西的时候,手就会颤抖了,他说这是正常的。他把削好的苹果切开,边递给我们吃,那颤抖的手,至今让我无法忘怀。一边吃苹果,他看着我们吃,边询问我们的学业情况,家里父母的情况。未来,也不忘给我们鼓励。
吃过茶,他会让我们看看他以前还没有退休的老照片,还有他的儿子孙子孙女的照片。外公年轻照过的那张瓷画像,就放在他床对面墙边的桌子上。每次去外公家,我时常会盯着那张他年轻的照片看上好半天。他带着眼镜,着一套中山装,一副庄重的模样,显然是一个名副其实的校长。
知道以前外公的职业以后,我便会询问他以前教书的事情,他也时常给我讲一些他教书遇到的一些困难,比如一个小地主阶级的故事等。只是现在对于我而言,随着外公的去世,都成为了模糊的光影。
三
再后来,我长大了。每年春节做客,外公会询问我的婚姻状况,他会说生肖是一定有相克的,一定不能找。他拿自己的婚姻做比较,他说他属狗,我外婆属鸡,一辈子过得不是不和谐。但是外婆去世得早,他一样很想念她。
打我记事起,外公总是一个人,外婆在我很小的时候就去世了,留下外公一个人生活了大半辈子,在一起的时候,他说他们时常也是吵架的。我那时候觉得外公一个人很孤单。
外公却说,他不会孤单。他有时间就看看教育杂志《老年人之友》,还会散步到镇上去喝喝茶。吃上一包旱烟,和他的老同事们唠唠嗑,再散步回来。
外公年轻的时候最喜欢的运动是打篮球,他时常锻炼身体,他在我很小的时候就告诉我"生命在于运动"。在他九十岁时,他还坚持拄着拐杖行到镇上去走一走,清晨伴着朝阳出发,下午欣赏着日落回来,外公的作息时间很有规律。
这些年我一直不喜欢烟味,却从来觉得外公身上的、房间的烟味,有种自然的美好,是亲切,亦是熟悉。
外公说他每天要吃一小包旱烟。他自己用刀切好旱烟成丝状,之后装进一个透明的白色袋子里,取出一小沓白色的纸--包旱烟特有的材料.他娴熟地撕下一小张白纸,把旱烟丝放进卷纸里,在嘴边弄点唾沫,拨弄着手指,一下子就把卷烟做好了。外公划好一根火柴,点燃,悠然地吸着,那慢慢的、悠哉的、不带一丝快节奏的生活,让我感觉非常美妙。不过,他只吃上一两根即可,外公说:"什么东西都要适量,吃多了就不行了。"
四
渐渐地,我看着外公眼睛深陷下去。临近他去世的那几年,我生了小孩,日子渐渐忙碌起来,没有时间再去看外公。
只是有一晚,母亲和大姨都下了南康,见了外公最后一面,外公在临死的时候,把他所有的积蓄都分给了他的每个子女,分得很均匀。母亲说,他从来对儿女的心都特别平。
老屋虽然破了,凋敝了,却不见它倒下,我想外公就如这老屋,大概是会一直留在这片属于他的地方,老屋的门口长了很高的芦苇和葱茏的杂草。草丛中,我似乎看见外公还在在门口迎接我们来给他拜年。回去的时候,每个人都得到了一个大大的红包。 我仿佛还看见,外公一个人左手拄着拐杖,右手点着一根草烟,他穿着一身灰色的中山装,戴着一顶中山帽,脚上穿着土布鞋,向镇上集市的方向走去。
他一个人朝着乡村小路延伸的地方而去。我看见他蹒跚的背影,感觉在我的世界出现了一个深深浅浅的幻影。初春伴着浓雾冰凉的清晨,朝阳带着露水,被露水染湿的风漫不经心地摇晃着初春的小草,于是天空仿佛在荒野的尽头般吹拂着初春的紫岚。
外公要到下午的时候才会回来,他会去住在集市上的老友那里玩一阵子,然后再步行回来。每天他都要出去慢慢走上两趟。随着他的背影渐渐变小,我望着那一缕飘荡的烟雾,也渐渐消失。
五
今年春节过后,我同表哥一起再去看外公的老屋。外公的老屋依然留着三间房和一个客厅,天井和厨房已然没了踪迹,变成了隔壁邻居家的一条顺道。
外公老屋的旁边是南康红岭子上朱氏家族的宗祠,大年初一很多人前来祭拜祖先。今春雨水多,泥泞的道路旁赫然插满香火。
走进宗祠,摆有四五张桌子,放置了许多茶水和果子。看上去一派香火旺盛之景,在我心底却有种说不出来的滋味。
我多希望外公还在世上,我们还如当年的模样,下了那个坡,走进院子,就立马叫囔着:“外公,外公,我们来了。”之后,小舅舅就开始去厨房里忙活,我们跟外公在客厅吃茶。吃过茶,他同我们一起去大舅舅家里吃晚饭。
外公经常收集我们的相片,如今表哥表嫂侄子侄女的一个旧相框依然挂在客厅里,时光把相片酝酿得有些发黄,但却依然可以看见表哥表嫂表姐们当年少年清白的时光。
今年和往年又不同,我的舅舅舅母生了几场病,做手术、住医院,表哥表嫂在家里忙活,幸好有在医院工作的表哥接去早些治疗。
先前,舅舅和舅母的中风状况不太稳定。如今比往前更好,可以扶着椅子自己在院子里走动。
表哥、表姐们比往前沧桑了点,仿佛时光几十年在他们的脸上,如今才突然镀上了一点儿斑驳的颜色。感叹时光的远去,让我心里的滋味无法用语言来形容。而今,我的孩子都已十几岁,表弟也都快要结婚。日子在循环中仿佛过了许多年,但亲人之间的感情永远都不会改变。
舅舅瘦了,他坐在轮椅上的模样,也让我想起了外公的模样,虽然外公八九十岁还很健朗。我想起他每日拄着拐杖去逢圩,想起他说他最爱看《老年人之友》,想起他说生命在于运动,想起他说他年轻的时候最爱打篮球,想起他那俊朗的瓷画像。
他削苹果的模样时常还萦绕在我的脑海。在那个物质匮乏的年代,他经常留着雪花膏给我们吃。他年老后颤抖的手显得更加有分量。那经过几十里路舅舅和外公给过的红包是我们内心里最为快乐的喜悦。
六
外公是一个饮食规律的人,他什么东西都不会过分吃,他经常走路去运动,哪怕后来不太能走,他也要拄着拐杖让自己多活动。
他对我们每一个小孩,充满了深情的关爱。他给我看挂历,看出生的生辰八字,看表哥新娃娃的相片,无不显示出他对他所有子孙的亲切关怀。
外公去世的时候,我去了。那天绵绵细雨,心情格外忧伤。正是清明时节,我在送他的路上哭得很厉害。
外公去世久矣,但是每次想起,我都觉得他一直活在我们亲人的心里。
作者简介:市作家协会会员,省作家协会会员,简书创作者,青年作家网签约作家。一枚在心中修篱种菊的江南女子,坚守教育初心,爱写散文。作品散见于《亳州晚报》、《邢台晚报》、《金山晚报》、《安庆晚报》、《万州时报》、《东阳日报》、泰国《中华日报》等报刊杂志和自媒体平台,个人散文集《逝水流年》即将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