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一生就是这样,朴实而无华,平凡而真诚,她的生命虽然短暂,却给我们留下长长的思念,她没有留下什么家产,却给了我们生命的全部,她用毕生的精力操持着我们这个家,却懈怠和忽视了自己的生命,她把希望寄托在儿女身上,并不指望我们干出什么惊天大事,只想让我们一生平安幸福。我想这就是母亲最伟大最崇高最让我们敬仰和感动的地方:母爱的无私和牵挂。
月 魂
悬月挂在空中,月色浅白,并不刺眼,透过玻璃窗,翻越护栏,来到我面前,静静的看着床上的我,月光很温柔很和蔼很舒服,像是分别许久的亲人,没有隐私,没有戒备,那种长久以来一直埋藏在我心里的自以为很珍贵而不肯与他人共享的东西,就这样被悬月一层一层盘剥开,将平静的心折腾的毫无睡意,即使将胳膊搁在额头上,刻意的遮住眼睛,仍能感受到悬月柔柔的目光,在这寂静无声的夜色里。
渐渐地梦境演变为清晰的记忆,直视皓月,索性睁开眼睛,敞开这扇心灵的窗户……
悬月离窗檐顶端半拃远,半拃距离却让它走了这么久,这么慢,如嵌在空中,好像在等待着什么?又好像看着什么?星星早已钻进黑夜的被窝,进入梦乡,留下为数不多的几个,凛然站在远处,眨巴着眼睛,如尽心履职的哨兵,守护着悬月。
入夜时分,月的亮光便只身悬在空中,亮亮的盈盈的自由自在毫无顾忌的大大方方的守候在那里。
夜是月亮的家,我是月亮的儿子。我是这样理解悬月和床上的我之间的关系。
村西下洼沟,夜风吹着,带来秋的薄凉,送母亲的舅舅舅母堂哥堂姐姑父表哥表嫂侄儿及村邻们早已离去,浅圆的月亮挂在空中,背微有欠缺,是下弦月,刚过古历十五的模样,就一指宽那么点,却极亮,多年后大哥告诉我是八月十八。父亲牵着我的手,给母亲烧纸,烧完纸,父亲顾不得一个劲地哭的三哥和姐姐,仰头看着天上的月亮,长叹一口气,哽咽地说,你母亲在天上看着我们,怕夜里路不好走,来给我们照亮。清醒的父亲说了句只有在梦里才会说出的话,我想父亲是过悲了。当时我小,甚也不懂,母亲明明是我们白天送走了的,怎么半天功夫就到月亮上去了?
父亲说夜是月亮的世界,也是母亲的世界,月亮是夜的魂,母亲是我们的魂。父亲语重心长的话饱含着几十年对母亲的那份深情。
从那时开始,我便将月亮视为母亲,将夜里作为和母亲见面的场所,逢圆月的时候,就觉得母亲不再遥远我不再孤独,想她老人家的时候,会一个人借着亮光跑出去,静静地坐在村东头寨子的城墙上看月亮看母亲,和她说话。这个时候,母亲也会来,在夜深人静的时候乘着月光来到寨子,来到老屋,来到飘泊在外大哥二哥的梦里,母亲说她看到我们了。这就是思念,思念是一根扯不断的线。母子连心,即使阴阳两隔,母亲也会在梦里牵挂着我,这份感觉我有,所以,夜里睡觉是极少拉窗帘的,我怕把母亲挡在屋外。
母亲没有多深的文化,不是那种能言善辩喜好串门的人,临到老也没坐过一次汽车,只是在田间地埂看过往的火车,虽说我们老家71年就通了火车。下地出工赶集回娘家的路,全是母亲一步一步走过来的,她说,这样的日子过得踏实。即使最后从医院出来,也是父亲和三哥用架子车推着回家的。
母亲一生就是这样,朴实而无华,平凡而真诚,她的生命虽然短暂,却给我们留下长长的思念,她没有留下什么家产,却给了我们生命的全部,她用毕生的精力操持着我们这个家,却懈怠和忽视了自己的生命,她把希望寄托在儿女身上,并不指望我们干出什么惊天大事,只想让我们一生平安幸福。我想这就是母亲最伟大最崇高最让我们敬仰和感动的地方:母爱的无私和牵挂。
为了弥补不识字的遗憾,母亲带上小板凳, 手里拿上做鞋的活,把我送到村里的小学,然后坐在东彭寨子西洞口守着我。那时,我把上学看成一件遭罪的事,宁愿跟着父亲去地里干活,也不肯坐在教室内受罪。为此,我学会欺骗母亲,绕开西洞去寨子北沟柿子树上捉"迷藏"。东彭寨子很有特点,不像西安城墙,四方四正,东北两面崖陡沟深,靠近沟沿是用土象征性夯起来的城墙,一米多高,东南方向墙高又厚,与西城墙连接形成一个整体,西洞是寨子唯一的城门,也不中居,位于寨子西城墙靠南三十米的地方。韩城的先辈很智慧,寨子大都有这样的特点,依势而建,因势而谋,以此度过了千年万日个宁静的岁月。到了我们这一代,寨子已失去了往日的容貌,东南城墙已被肢解,东坡南壕被掘得支离破碎,随处都有进出寨子的路,但西洞依然为寨子正门,是去学校的正道。虽然母亲不知道我在学校学了什么东西,但她却知道文字里蕴含着许多美好的东西。为了能让我多学几个字,多长点本事,母亲就这样一直关注着我,她甚至剥夺了许多我该享受的自由。
我并不理解母亲对我的好,逃学旷课玩烟盒打纸板,在南壕的玉米地里吃甘蔗(有甜味的苞米秸)、麻地搓麻子吃,在西沟坡上打核桃,到放学点了就从南壕小路跑回家,我知道那会母亲正忙着给我做饭。母亲以为我辛苦,她虽然没有文化,但却能体会到寒窗苦读的滋味,不像父亲在地里干活,学习费脑,是个不易的事。到点她会准时给我做好饭,以便让我有好的身体和足够的精力去学习。而我只顾玩的高兴,却把母亲的温暖和关怀丢在了与学习无关的地方。即使梦里,也很少出现母亲的影子,有段时间,竟觉得母亲对我有点过份有点苛刻,对母亲的管束有点反感,总想逃避母亲希望的目光,但我却离不开母亲的关怀!母亲的关怀总是大于管束,母亲的管束依然出于关怀。
等我真正理解了母亲的一番苦心却失去了母亲。
悬月依然挂在窗户上檐半拃的地方,一动不动,只是比先前的更圆更亮更深情,我知道那是母亲的眼睛,母亲的企盼,母亲的魂。
一切落入梦中。
月亮,突然会走了,像人一样,一会儿悬挂在空中,一会儿又立在床前,圆圆的,白白的。月亮竟有了眼睛、耳朵,鼻子、嘴巴、头发,头发是随手挽起来的,还有胳膊腿,活生生的一个人,说着话,像是和我,很显然,就是和我,四周无人!想起身,却怎么也坐不起来,想说,怎么也说不出声。眼前的玻璃窗若有若无,月亮如入无人之境,悬在院里的桐树梢上,像是在探我。我竟不害怕,不像以前,梦里有这样的情形,常常会冒出冷汗,以为恶梦,梦魇附身,会有厄运,即使在寒冷的冬天,或者被惊醒,后半夜便是失眠。
因为像母亲,确切点说就是母亲,那神情,那举止,哪有儿子怕母亲的?只是心里想着母亲不是早已离开了我们,离开家去天上了,怎么,母亲又来了?穿着自己缝制的衣服,那种纺线车纺的线,织布机织的棉布做的粗衣服,只是这床一会又变成了老家的土炕,白纸糊着的格子窗,母亲老远站着,在桐树后闪了一下走了⋯⋯
我挣扎着急欲逃出这梦,看看母亲,我们好些年没有见面了,母亲,你还好吗?使劲的向着月亮的方向奔跑,竟醒了。
我极力从悬月上寻找母亲的影子,看到了,悬月里有个小斑点,铁锈红,褐色,肉褐色,像是母亲左眼上眼皮的那颗痣。
“那是福痣。”我想起了那年出门时“三娘”对我说的话。三娘是寨子里的富户,家里就她一人,亲戚都在外地做事,有地有房,前院中院后院,土改后,三娘只剩下中院,前院分给贫农,后院作为村里的铁匠铺。匠铺隔壁就是母亲当年生我的地方。第一眼看到我,三娘惊喜地对母亲说:你看,你儿子眼皮上的也有块胎记,和你一样,"儿像娘,金砌墙"。
后来回老家时,三娘又多次提及这句话:"儿像娘,金砌墙"。母亲走后,我常去三娘家,去母亲生我的地方看看,在没有房顶只有围墙脱了墙皮的房子去寻母亲的魂。
在已经坍塌了的西城墙的残垣断壁处,只剩下孤零零一个城门,城门左右两侧各有一棵槐树和桐树,像风烛残年的老人,似父亲是母亲?
看着天空中挂着的悬月,想起曾经的寨子,想起我的老屋,已故的父母,想起回家的路,飘过的云,还有给予我温暖的亲人,他们是我一世的牵挂。
天亮了,月亮走了,站在窗台前,仰天叹问:月亮还来吗?月亮一定会来,因为月亮是母亲,母亲是我的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