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张照片,一张是何小萍偷穿了林丁丁的军装为父亲拍了一张军装照,另一张是十几年后在澳洲的林丁丁,发福的样子“哪怕是刘峰的假手也不想摸”。我一直对“林丁丁的一句话让刘峰成了流氓,她为什么没有遭到报应?”而耿耿于怀,直至片尾刘峰拿出细心粘补好的军装照给何小萍——发黄的照片上支离破碎的乱纹比皱纹更令人安心。我心中一动:高明的隐喻!芳华易逝,芳华长存,个中的相对论,与时间无关。
这是被命运紧紧扼住咽喉的一代人啊!当灰色的历史在一群花季少男少女的身上拉开帷幕:艺术的殿堂,激情的音乐,英雄的赞歌,青春的朝气蓬勃,爱情的懵懂甜涩……这些一被想起嘴角就会扬起微笑的故事如果没有时代背景,是的,时代——如果不甚了解七十年代,如果不知道夹边沟,文工团该是多么令人神往的乌托邦。然而,何小萍疯了,疯掉的,又何止她一个。
最难忘的是她那段独舞。没有观众,花草星月都是她的观众;没有浓妆华服,不合身的病号服成为最鲜明的艺术夸张。那些聚光灯下的红男绿女为了演出而演出,唯有她,起舞的那一刻,是最正常也是人性最自由的回归。那一刻,万籁俱寂,她不再是受尽欺辱的何小萍,也不是人人称颂的大英雄,甚至不是父亲的女儿,灵魂已化茧成蝶。文工团要散了,在她的生命里,早已不需要什么离别,“高尚是高尚者的墓志铭,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证。”
身为旁观者的萧穗子,面对林丁丁的落井下石,成为了沉默的大多数。“一旦发现英雄也会落井,投石的人将格外勇敢,人群会格外拥挤。”也许在当时的情况下,沉默就是最好的选择。平庸的恶是可以原谅的么?如果都像木心先生说的那句话该多好:“不知原谅什么,诚觉世事尽可原谅。”这段凿凿的历史,严歌苓让萧穗子娓娓道来,她的心中也是有深流的吧!
原谅是人性的美德,甚至可以原谅人性的丑恶。朱克曾嫌弃何小萍的汗味儿拒绝和她搭档,在高原上却又义不容辞地为她找军医;赫淑雯曾煽风点火地处理“军装事件”、“内衣事件”,多少年后在偶遇刘峰落难时忍不住破口大骂:“我草你妈!你敢打伤退军人,战斗英雄!”;在文工团被解散的最后一晚,那一场令人心碎的离别宴,“每个人的心都被揉碎了,再踏上一万只脚,疼。”没有经历过别离的人是不会疼的,又有哪个人生在世不是活在别离之中呢?银幕前的我早已泪如雨下,毕业的送别,笛鸣的月台,不忍多看却又忍不住再看一眼的背身拭泪……这是伤痕么?不,这是念想,是人的深情对时间最光辉的抵抗。哪怕抵抗最终是无力的,可人走了茶未凉。这也是眼泪的意义——身在情长在的虽败犹荣。
据说《芳华》是有原型的。当大起大落大喜大悲都落下帷幕,萧穗子说:“我不禁想到,一代人的芳华已逝,面目全非,虽然他们谈笑如故,可还是不难看出岁月给每个人带来的改变。倒是刘峰和小萍更为知足,话虽不多,却待人温和。原谅我们不愿让你们看到我们老去的样子,就让荧幕留住我们芬芳的年华吧!”他们从未结婚,却待人温和,彼此相偎一生,洗尽铅华,相依为命的爱情令人动容。罗素曾说:“真正非常慈悲的人决不会相信永远的惩罚。”,当年在战地医院对萧穗子说:“请你转告林丁丁,她对刘峰落井下石,我是永远不会原谅她的!”那个何小萍,经过岁月的洗礼,已经和刘峰一样,沉淀了最美好的芳华。我想说,求仁得仁。那句迟到的“你能抱抱我吗?”再十几年后终于诠释了善良的厚重——没有被善待的人,最容易识别善良,也最珍惜善良。善良从来不是为了什么回报,善良是发自内心的选择。
人类同时受着命运与激情的统治。加缪用《西西弗的神话》告诉我们:“人类的命运与在地狱中日复一日向山顶推巨石的西西弗斯是同质的荒谬。然而他知道自己是命运的主人,没有轻蔑克服不了的命运,他永远前进,他的行动就是对荒谬的反抗,他的斗争本身就足以充实一颗人心。完全没有必要消除荒谬,关键是要活着,带着这种破裂去生活。”正如刘峰说,“什么是过得好,什么是过得不好,得看跟什么人比了。要是跟这陵园里躺着的战友比,我敢说过得不好么?”他是从战场中活下来的英雄,更是一位经历过幻灭而涅槃的英雄:大胆承认生活的荒谬,在徒劳无功的挣扎中表达对生命的热爱。就像加缪所言:在隆冬,我终于知道,在我身上有一个不可战胜的夏天。
向英雄们致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