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数学老师

很惭愧,这位印象深刻的数学老师,不仅在小学时候教过我两年,初中时候还教过我一年,合计教过我三年,我却把他姓甚名谁都忘得一干二净了!但是,他与我说的许多话、做的许多事,却一直深深地印在我的脑海里——又想了半天,老师似乎姓李?又好像不是。为了行文方便,我且称他为李老师吧。

彼时我刚从本村小学转至邻村完小上学,小学三年级。因为本村小学只设置到二年级,到了三年级,全村的娃娃都要去邻村完小上学。

那时候,我“学霸”的天分似乎还没有完全发挥出来,也可以说,因为频繁在五年制及六年制之间转换,我对于外婆和爷爷两地学校的学习是有点断档的;再一个,那时候引起我读书兴趣的老爸买给我的作文书,似乎才刚刚在那年暑假到我手中。所以,刚转学那两年,我的语文和数学成绩都不突出,应该是中规中矩吧。

中规中矩的表现有一个我记得十分有力的证据:四年级上学期期末考试结束,校长在第二学期春季开学后,举行了一场全校各年级前五名现金奖励活动,而我,并没有站在领奖台上,而是忿忿地站在台下,满眼羡慕地看着台上得奖同学们手中高举的校长亲自分发的崭新五元纸币;发奖完毕,校长还对着台下的我们说:“都要努力,奖励每学期都有,而且还会更多,只要你们能考到前五名!”——四年级下学期起,我似乎再没掉出过前五,而且多数时候都是第一;可是,校长却食言了,因为我从没领过一次奖励。

发奖之前的那个学期,李老师已经接手教我们四年级的数学课了。他很容易认,年纪三十来岁,个子不高,身材中等,体格健壮,长期骑着一辆锈迹斑斑的三八大杠自行车进出学校。因为健壮的缘故,夏天他穿在身上白的蓝的各种衬衫,胸前的纽扣合缝处,总是被健壮的胸肌撑得微微裂开;更令人印象深刻的是,他的右脸颊长着一颗绿豆般大小的黑痣,黑痣上还长着一小撮长长的黑毛——那时候他在台上讲课,我偶或就会陷入这样的疑问:老师脸上黑痣长出的长毛,为什么不剪掉它呢?

李老师是十分严厉的,讲课的时候,总是用他尖锐的类似我现在成年后使用假声才能发出来的高尖音色讲课。他左手捧着翻开的课本,右手总是捏着笔杆粗的竹教鞭,一双锐利的眼神时常左右横扫着整个教室——他的课堂,连后排最调皮的男生也不敢趴桌子,因为李老师要么会径直大踏步过来用竹教鞭敲脑袋敲手臂,要么站在讲台直接用板书剩下的粉笔头极速投掷过来,那劲道和准头,我是尝过的,“咚”的一声,当你脑袋上感觉到疼痛以后,李老师已经捏着竹教鞭站到你面前了,乖乖端正脑袋和手中的课本吧……

四年级上下学期连接部分,李老师在班级里讲的话,我牢牢记住了。学期结束前,新年将至,最后一节数学课,老师叮嘱完期末考试要认真备考之类后,忽然半开玩笑地跟我们说:“马上要过年了,过年的时候大家可以放开心地吃喝玩耍,记得,都多吃两块肥肉!”——一向严肃的李老师,居然也会这么跟我们讲话,他的话音刚落,全班同学愣了两秒以后,都哄笑起来。我猜,大家都对李老师这并不多见的轻松和诙谐生出了极大的惊喜吧,所以楞完两秒,大家都笑起来。

春节过后,也就是校长发完现金奖励之后,正式开学上课。第一节数学课,李老师并没直接讲课,而是说:“新年过完了,我知道你们都玩得开心、吃得开心,估计肥肉也吃了不少,大概早都忘记学校忘记学习了吧?今天开始上课,你们都给我把心收回来!”——这次,没有人大笑,虽然我明显听到有人在老师讲“吃了不少肥肉”的时候“嘻嘻”地发出了暗笑声。

这个时候,不知道因为什么原因,我似乎被李老师特意给盯上了。上课时,他会经常在我身边转,讲习练习册前,他要叫我们上台领练习册,轮到我时,一旦发现我有做错的地方,伸过手就拧着我的耳朵,嘴里愤怒地吼着,“这个都会错?”、“昨天没教过吗?”、“给我改一改粗心的毛病”云云。他的手劲真大,我的两只耳朵——因为我们会经常调换座位,有时候上台站在老师的左手侧,有时候则相反——都快被李老师拧长两寸。发展到后来,李老师已经用拧耳朵加练习册掌脸,嘴里的吼叫已经改成愤怒:“你不要像一条船,我撑一下你走一下!”

李老师独独只对我严厉,那是不对的,那其实是我的错觉,也许是因为我的耳朵和脸庞挨了太多李老师的揍,所以特别地认为他就这样严厉地针对我一个人。其实,他对待班里学习成绩尚佳的所有人,都这样。我也清楚地记得,同村一个领过校长五元新钞奖励的同姓同学,他长得高高大大的,也一样经常被李老师拧着耳朵臭骂;还有当时的班长,一个脸庞清秀、总是扎着一条大粗马尾辫的小女生,也经常在领练习册时,被李老师骂得面红耳赤,只不过,女生都不会挨揍,李老师不会对任何女生动手。

四年级下学期期末考试,我的数学连同语文,都排到了年级前五名之内,但是,我却没盼来校长答应过给我们的奖励,所以,那时候我为这事怨恨了校长很久——要知道,那时候的五块钱,可以买到整整两斤猪肉,买一毛钱一根的冰棍,能够我吃一整个夏天!

升至小学六年级时,我们成了毕业班,数学老师改成一位学校最年长的老教师给我们上课了。李老师,据说被校长以太年轻、没带过毕业班为由,改教低年级数学课去了。

有很长一阵子没见过李老师,因为我们上六年级时,学校新建了一栋崭新的三层教学楼,彼时教学楼似乎还没完全完工,我们高年级的首先搬进了新教学楼,而低年级,依然在学校另一头的老教室内上课。

次年秋天,我已是镇中学的初一年级学生。新年过后,当是初一下学期,我忽然发现,数学老师又换人了,新的数学老师,竟然就是小学四五年级教过我两年的李老师。

或许因为李老师曾经教过我而认识我的缘故,李老师总是会指派我帮着收集班级里的测试卷、练习册等等,然后在课后抱进他的办公室——那是一间小小的靠着我们做物理和化学实验的隔壁小房间,里面只能摆下一张单人床加一张学生课桌。因为经常给老师送试卷等缘故,我常常要光顾李老师的办公室(其实也兼他的卧房),于是我们的交流也比平时的课堂交流多了起来。从交谈中我得知,李老师是因为借调才来到中学教书的,说不准,哪天他又得回小学教书去——我得知这一原因后,心里还是很替李老师高兴的,因为在我看来,进中学教书,也应该算是“升官”,比教小学更厉害了吧。

这时候的李老师,似乎比小学教我的时候更为努力,因为他每次在当天上午结束的考试之后,下午就开始给我们发试卷讲解试题;即使是晚自习进行的考试,等再晚一点,我们还没入睡前,一定就可以偷跑去老师办公室看到自己的成绩——班里好几位学习成绩较好的同学,经常合着一起去李老师办公室等考试结果呢,我也次次都凑着去:学习好的同学,总是乐意尽早知晓自己的成绩出炉,很奇怪,这与学习稍差的同学恰恰相反,不知道为什么。

在中学里,李老师整整教了我们两个学期。与小学时候不同,在课堂上,我再也没挨过李老师的揍了,当然,挨骂还是常有的事,而李老师骂我最多的,还是那句“你不要像条船一样,我撑一下你就走一步”,对了,这时候还多了一句,“你要学会自己主动向前”。

李老师在中学教我的两个学期中,我只挨过他唯一一次揍,当然,这次挨揍也同样令我记忆深刻。初二上学期,为期两天的期中考试期间,某天午后,我端着一本古龙或是金庸的武侠小说——那时候,我已经和学校许多同学一样,深深迷上了武侠小说,经常偷偷在课堂上夹着课本读武侠——特意找了个僻静的地方,在已废弃不用的老校门侧边草地上,正津津有味地啃着武侠书呢。入迷期间,我甚至忘了时间,等快到下午考试时间,依旧骑着自行车、此时已经换成更小一圈的新自行车的李老师打老校门口的土路经过,他看我端坐在门侧入神地看书,便停下自行车,笑眯眯地朝我问:

“这么用功?马上考试了。”

我听完一惊,慌里慌张地收起手中的小说,支支吾吾地不知怎么回答。李老师见我表情异样,估计已猜出几分我在看小说——课堂上,我们经常被科任老师或是教室门外巡视的教务主任没收课外书,这已经在全校渐成流行——李老师脸一沉,朝我招手:“拿过来,我看看。”

我胆战心惊地走到老师面前,李老师一把夺过我手里的小说,翻看了一眼书皮,然后,极为熟悉的掌脸动作就来了。我的脸颊火辣辣地生疼。李老师愤怒地吼叫:“你就这么勤奋,考试了还忘不掉小说?”

我心里也虚得很,感觉自己确实太过分了,明明考试在即,却还对学习无关的小说这么着迷,“该打!”当时我心里就是这么想的。

初二下学期,校园里已经见不到李老师的身影了。虽然我们没有道别,但是我知道,他一定又被调回小学教书去了。那时候,我还为李老师暗暗抱不平:这么勤奋努力的李老师,为什么不能留在中学继续教书呢?

最后一次见李老师,已经是我转学回外婆家复读初三时候的事儿了。那年春天,我因为要回去办理“应届毕业生”证明,需要去中学盖章。从镇子回家的路上,我竟然在道路侧畔的农田里,看到了戴着草帽弯弓着腰的李老师,正在农田里插秧。我看到了他停在道旁的依旧显着挺新的自行车,便喊了他一声。李老师听见喊,直起腰看了我一眼,他立马认出我来了,还询问我在干什么。听我说回家的时候,李老师已经从水田里上岸了,他招呼了我一声:“你等等,我带你回家。”

我连忙推迟,李老师却说,马上插完了,也要回家的。进村的那条斜坡路,李老师下车推行。路上他问了我很多问题,比如近况、学习、生活等等。当然,我记得最深刻的一句话,还是他一边微弯着腰、一边踏着脚步推着自行车跟我说的一句老话:“你呀,总是要人在背后推着走,其实你脑子灵活,天分很好,要学会自己往前走……”

再后来,我再也没见过李老师,但是我却总记得他跟我说过的话,还有他拧我耳朵、用书拍我脸蛋的许多旧事儿。李老师到底姓不姓李?我觉得已经不重要了。我只是想,如果李老师还能在我背后“推着我走”,那该多好!可惜,我似乎辜负了李老师,一直都没认真学会怎么“自己往前走”。

我想,是时候认真学着自己往前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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