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说凉拌青瓜，但我家先生却做了一道凉拌黄瓜，当这道菜扑入眼帘，我特别惊讶。家里很少做凉拌蔬菜吃，但他最喜欢吃凉拌青瓜和凉拌凉皮。忙碌的工作，把他这一份奢侈的念想都磨灭了。他盼，我又何尝不盼？

我给孩子洗完澡的时候，看到饭桌上安安静静地放着一份凉拌黄瓜和一碟子土豆焖鸭肉，内心的喜悦感爆棚而出，“哇！你怎么有如此雅兴？”他念叨凉拌青瓜已经念叨许久了，只是从未有这份闲心来做这一份菜。

他脸上的笑堆成了一朵花，绽放在我的心房，显然，他的表情已经彰显着他那份闲情雅致。先生其实不是那种慢得下心来，静静驻足，感受生活的人。反之他是那种做事特别着急忙慌的人，说话呼来喝去，做事手脚麻利，催人加速不厌其烦。

他眉毛扬了扬，“做给你吃吃看，好不好吃，吃吃看啦！”他夹了一块黄瓜给我，我一口吃下了，蹦蹦脆，微辣夹着芝麻气带着陈醋的味儿立刻溢满唇齿间，味道特别。

我忍不住惊叹黄瓜的滋味实在太美，但其实这道菜还差了一味材料，“挺不错，跟外面卖的一模一样啦！但是呢，如果有白糖中和下陈醋的酸味，吃起来就更酷酷了。”

“哦，要白糖吗？那我立刻一去加些，要多少？”他单眼皮下的那双眼里满是疑惑不解。

“不用多少，一抓就够啦，差不多一勺子吧！”我一副指挥官的模样。

他转身去开冰箱，很快又回来，把白花花的糖粒像雪花一样洒入了凉拌黄瓜上，红黄相间，趁着白雪花，真是一副优美的菜品图。我忍不住又啃一块，嘴巴里立刻多了种甜甜的味道，口感更加美味啦！“不过这个黄瓜再切几刀花纹，味道就能渗入里面，到时候你会看到一个全新的凉拌黄瓜菜啦！”我忍不住建议。

他乐呵呵地起身，端盘子走，“等会儿，马上就好！”

其实我心里特别感激他的用心，用心到如此细致，虽然他是个粗心大意的人，但在对我们娘俩的吃食上，从不含糊。他喜欢把每一顿中餐，晚餐做成荤素搭配，营养丰足，味美色鲜的两三道菜。有时煮水豆腐炒肉沫加素白菜，有时煮西红柿炒鸡蛋，芥菜打汤，有时煮鸡肉爆炒蘑菇，蒜蓉空心菜。每次菜上桌了，他习惯夹块给我先尝，孩子眼馋了，吵着要吃，他也不跟娃急，而是也夹了同样一块瘦肉给孩子。可口的菜香气四溢，嚼起来会有一种快乐的味道。

先生喜欢美食，美食成就了他，他也对美食有着不同的见解。他说丝瓜得去皮，越干净越好，吃起来滑口。又说剖蒜皮得用手撕掉才干净，而其实我都是用刀拍扁后再拿走蒜皮，再用刀跺上几个来回，那蒜瓣儿也就碎成一团了。他却怎样都不赞同我的做法，非得把他手上这一系列动作都做完了，才觉得那蒜瓣儿是干净了，能放入油锅了。他浪漫，会做饭，还总可拿饭菜这些及其平凡的事情来给我一个又一个惊喜，给单调的生活释放一个个精美的万花筒。

美食成了我们之间的情感联络纽带，这样的生活从什么时候开始呢，或者说有没有什么特别的起因？我回想一下，确实发生过一件特别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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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记得四年前，有次先生从菜市场带回来一条肥硕的罗非鱼，罗非鱼被卖鱼的人帮忙宰杀，看起来收拾的。挺利索的。他却把那鱼放在案板上，拿来菜刀开始花干净，罗非鱼身上的鱼鳞，在他的一番操作下，亮晃晃的刀刃上果然多了好多片鱼鳞。我以为这就完了，谁知他还要拿刀尖去刮藏在鱼头里的鱼鳃，卯足了劲刮半天，竟然还给他刮出小半截鱼鳃来。刮完之后，他又对着水龙头冲洗了几遍，接着把鱼肚子里头那些碎血末都冲洗掉。

终于把鱼收拾利索了，我以为他要把鱼拿去调味道上锅开蒸了，谁知他又洗了一堆葱条塞进鱼肚子里头，加豆豉和蒜瓣，生抽，生姜，盐油。总算做好了，他把鱼端进锅里，点开电磁炉开关。

大约蒸了二十分钟，先生把鱼端出来，还是老样子，先给我尝一口。我感觉味道有些咸，反正是盐太多，脱口而出，“哎，味道有点差，咸了咸了。”我还嫌弃地要去喝开水解渴。

他也吃了口，“刚刚好，不知你什么口味来的。”他奇怪地看了我一眼。

“我觉得咸，要加点水嘛？”我单刀直入，不耐烦地把音调往上拔了几个点，完全忘了他刚才用心做菜的模样。

他翻着白眼，停下筷子，有些恼火，“加水了还能吃吗？”

我更加气急败坏，“但是这样的东西，怎么吃得下？”

有些怒火无处发吧，他快速盛饭，一筷子一筷子，把白米饭掉得一桌子都是，也视而不见，黑着一张脸，把气氛全带沉闷僵硬了。吃着吃着“砰”地放下碗筷，一言不发，拿了手机到旁边刷短视频。

我意识到不对，赶紧闭口不再言。

但他明显是三分钟的冷度，盯着手机，目光不在手机上了，时不时往餐桌上瞟一眼。目光不小心和我碰撞到一起，他以闪电的速度移开，但这个小动作还是被深切地领悟到了。

想停止这无谓的冷战，但心里还是有股气在胸腔乱窜着作怪，分明不想承认自己有错。于是硬着头皮默默吃完一顿饭，他的脸越来越黑，见我仍无解释的意思，就自己跟自己聊起来，“嗯，我本来是做蒸鱼给你吃的，你喜欢嘛，又好像蛮久没吃过了，所以，我才着急地，想让你开心开心。”

我抬头看他，说不出话，惊讶，也感动。我清楚地记得，上周星期二，家里才吃过一顿他做的煎鱼。

“嗯，你的事情我都知道了！”他假装淡定地说，好似全然不在乎。

“什么？”我瞪大双眼，他怎么会知道呢？他也不能知道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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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昨天，我去找厂长给我写单据，他面无表情地给我传达指令，就像机器人一样，语气硬邦邦的，没有一丝温度，“老板跟我说以后不用再给你下单了。”

我脑袋嗡的一声就炸开了，像有无数只苍蝇在脑袋里飞来飞去乱作一团，理不出一个头绪来。消息让我很震惊，心情久久平复不下来，我甚至忘了自己的手和脚是怎么摆的，当时我的嘴巴又是怎样蠕动着说出那一番话来的？

“哦！？”我脸上的肌肉不停地抽动，无法忘记，我清晰地记着肌肉抽动的感觉，难堪，失控。可要强的性格不允许我把这两种情绪暴露于众，我把双眼紧闭，定了定神，突然脱口而出，“那我现在是要回去休息了吗？”

厂长完全没想到我如此明理，听得出我的语气比他还生硬冰冷数倍。所以尴尬无比的人是他，肌肉抽动更厉害的还是他！我看不清他脑袋里的想法，看不清他此时的心情，反正等待了好一会儿后才听到他开了口。

“那——好吧！”他说话的时候伴着长长的拖音，好像还有一丝丝困惑？！

我不知道，更懒得问，但我绝对没有留恋过这个地方。这儿的上班环境，对我而言，简直就是一场灾难。这里的环境给我的感觉是压抑无聊，这里的人给我的感觉是冷漠自私。没有理由能让我留下，我也没有理由要留下来。

我刚来这里的第一天，注意到所有人工作时的笑脸僵硬不自然，看见我的目光冰冷无光。我对自己做的产品并不熟悉，而厂长让我去拿同事的作品来参考一下。我当时并不知他让我拿别人的产品来参考是什么用意，后来才明白厂长职务重大，整天要忙厂里的出货进货等事物，根本无暇来教我怎么做产品。

我天真地以为这就是一个良好的传道授业的方法，心说这个厂长其实心地挺善良，他考虑到我不熟悉产品，可能会因此情绪沮丧而工作不积极。

我把别人的作品拿过来比对，一边做自己的家具，一边去看别人做的家具。这般做得兴致盎然，乐不思蜀时，突然被一个愤怒的声音打断。她是这里的老员工，冲过来就把自己的布套夺走，边走边不满地怒斥，“弄不见，你就死定了！”

死定两个字，从来没被任何人用过在我身上，我不清楚，她是想用这两个字来形容我，还是用来表示她。我头脑完全蒙了，呆呆的看着她，一句话也顶撞不出。后来我才知道“死定”这两个字，实则是她要骂我的恶语。我的心里突然郁上一团火——从未见过一个女孩貌美如花，嘴巴却如此恶毒。

我才后知后觉，总有一些人与自己合不来，何必奢求她的帮助？在这之后的五天时间里，我又朝周围的人求助。可周围的人要么是对我冷眼一瞥之后不做理睬，要么指着产品图片反问我，这么个深奥的图，你真的看得懂吗？

很多同事们挂着冷漠的神情，不管我的目光触及到他们谁的身上，谁的注意力就立刻掉头转移到自己手上正在做着的事情当中。他们对我皆冷漠回避，只待我热脸贴着冷屁股。

无奈下，我只好向我身后一个同期新手求助，她为人热情，有事没事爱问候我，见我回头问一个个问题，她知无不答，答无不及。

在这位同事小灵的帮助下，我顺利把一个个沙发布套完成了。不过我动作比较慢，所以工作的时间远远超过了厂长分派任务时要求的指定时间。他看在眼里，从不点破。他其实是我的老乡，我们来自同样一个省，现在在同样的外省为同样一个老板打工。怎么也算是老乡见老乡，能帮且帮了。

他的脸色比较苍白，没有一丝血色，短发一分为二，像入秋后的草叶子萎黄得无精打采。为人比较豁达，从不批评我，从不催促我，记得就来问我工作情况。但终归精力有限，顾此失彼，更多时候都没来给我指点迷津。因为他除了厂长的职务，同时也是一个模板设计师，忙于开新款沙发，忙于找这里的老师傅来车布套。

就在他劝我辞职回家的前几天，小灵已经帮我说过几次话。我坐在岗位上，无事可做，无恼可烦，但越是这样，我的心里越是上下忐忑。厂长没再发派任务给我，路过我的电衣车，要么低头匆忙走过，要么把目光放远放大，动作刻意而做作。小灵看我的处境可怜，屡次帮着责问他，如果派单就立刻给我派单，磨磨蹭蹭，到底想不想让人家做工啦？

厂长愣了几秒，为难的神色一闪而过，然后就去拿单据给我。我看到上面是他龙飞凤舞的几个大字，端端正正。他不善言语，但是要表达的心情和态度都在他所对的人和所对的事上。小灵的过分指责没让他动怒，仅略有迟缓地去拿了单据。但回来时，他拿着单据的手又变稳了，递过来的纸张也很坚定。看着上面的数字“第五”，我以为自己成功入职了，心里渐渐乐开花。

普通人拥有一份平凡的工作就是伟大的成就，因为这份工作给人带来安全感，存在感，价值感。工作得到的报酬既能让人在社会立足，也能撑起人活着的尊严。

在小灵的帮助下，我又做很多套沙发。

可惜好景不常在，终于等来老板忍无可忍，非要赶我走的这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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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意就是劝我回家休息，我也顺遂了这意愿，但我并没有完全头脑迟钝，及时地反问厂长，“这几天的工资什么时候给呢？我要到办公室来领取，还是财务打到我的卡上呢？”

他知道我说的是银行卡，点点头告诉我，下个月的15号来办公室领工资。这老板真是离谱得过分，分明是炒员工鱿鱼，还不愿当场算清结通工资。

碍于这位同事往日对我的照顾，我点点头，不再过多责问，转身就走出厂房后门。在我的双手扒拉开磁吸铁门的瞬间，我突然明白了厂长那迟缓的略顿背后，对我讲不再下单的冷酷，原来有此深意。

必然是老板在背后给他施压，让他趁早叫我滚蛋，但其念在老乡一场，不好明着赶我走，于是故意给我使绊子，让我知难而退。谁知我竟如此愚钝？自己不明白，还害得小灵去帮我责问个明白。

被炒鱿鱼的滋味并不好受，这应该是我职业生涯中的第二次被炒鱿鱼的经历。奔跑到楼梯底下时，我愤怒的模样还稳挂脸上，没有得已完全恢复。虽然这里的工作难度挺高，虽然这里的人情冷漠，但我刚熟悉产品就被赶出来，心里的挫败感实在太大。我一向认为我做得可以，手工也好，如今却被我自认为的这份骄傲狠狠击垮，不可能不愤恨。

我没有怪任何人，我只怪我自己太愚笨，不懂人情世故，以至于在熟悉的事情上栽了跟头。心里默默忍受着这份憋屈，没有告诉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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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先生谈及此事，我着实无地自容了。

先生给我煮鱼的前三天，我没敢把真相坦然告知，并以休息为由摆脱了他的询问。没想到他竟然遇到我了的同事，小灵就把事情的始末竹筒倒豆子般全倒了出来。小灵是个爱憎分明的女子，始终为我打抱不平，她认为是我把厂长想象成了一个好人的样子，最后被他倒打一耙竟然来不及还手。

我初始真有过这种想法，后来却释然了，同为打工族，各有各的难，厂长已经做好了份内的事情，我没理由过分强求。

原来，竟然是先生默默忍耐了许久，他做这道蒸鱼就是为了让我摆脱被炒鱿鱼所赐的这份糟糕心情。我默默吃了半碗饭后，终于认错，“这道蒸鱼味道其实特别好，只是我的心情差，影响了这道鱼的口感，以至于入口的鱼肉被我的坏心情感染变了质。心情变坏，加上脾气冲动，说出口的话就成脱缰的野马，不受控制。逮住什么，喷出来什么，语气也十分恶劣。”

我又吃了一口鱼，肉质鲜嫩，香气四溢，正是我当初教他做的蒸鱼，做得太秒了，“不好意思，亲爱的！这是我的问题，我的坏心情感染了你，实不该如此抨击你！”

工作被辞退不单单是别人的含蓄的错误，还有我能力因素，后知后觉的迟钝感知因素。虽然得到的帮助很少，只是来自于小灵和厂长，但他们也算尽人事听天命。我后来拿到了工钱，没有多大的损失，反而得到了一个真实的教训:别人帮助你是情分，不帮助你是本分。

想到这里，我越发为先生的爱感动，就如同嘴上吃的这道凉拌黄瓜，吃起来口感爽脆，妙不可言，心情也格外美好！

特别怕自己的罗嗦，打搅了他的雅兴，我赶紧解释，“谢谢先生为我和文文做的爱心晚饭，已经很满足啦！”

但他没有停下走到厨房的脚步，边走边说，“没事，我拿去切几刀，把黄瓜切成花儿送给你吃个心花怒放！”

厨房里传来窸窸窣窣的切花声，不过是愣神的功夫，先生就把凉拌黄瓜端回来了，他把一块瓜放入嘴里，乐滋滋嚼着。突然加快脚步，“快快快，黄瓜变成花的滋味太好了，吃起来呀！”

听见他嬉皮笑脸，我跟着大笑，拿起筷子连着吃了好几块，差点停不下来，“心花怒放的感觉太好了！”

“果然美味呀！这个黄瓜是前几天买的，一直忘记煮。今天看到了，正好拿它做个凉拌黄瓜。如果是有凉拌青瓜，那味道就更绝美啦。”

他胖乎乎的脸上，五官都想笑成一朵花，边吃边赞叹。

“哦！原来如此，我就喜欢这个凉拌黄瓜，其他不要了。”我由衷地高兴，他做的凉拌黄瓜看起来很养眼，闻起来很舒心，吃起来很幸福，无论从哪一方面来看，我都觉得这个菜是世界上最美味的菜。

爱别人是一种能力，被别人爱是一种幸福。

凉拌青瓜固然好吃，可凉拌黄瓜更美味，因为凉拌青瓜都是别人的，看不见摸不着，而凉拌黄瓜是自己的，能够深入感受，挖掘精髓，体会到隐藏期间的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