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地火明夷
十 西泠雪
安丰。
朱雀大营。
连日淫雨霏霏,淮水上游水涨船高,葛从周心头隐隐泛起不祥之感,因为河水暴涨已经远远超出了当地土著所言的预期。为策万全,他三天前已将迎送二团拆屯两处,迎火团仍为锋矢尖刀,与三万人马顶在安丰,窥视庐州,而心腹嫡系送火团则退了一射之地,与两万人马回撤至寿州西北,如此以保障朱雀大营的蛇形防守弹性。一旦清口有失,大局隳坏,他这一路偏师仍可迅速回收,全身而退。
心绪烦闷之下,正难排遣。此时月色入帐,他一掣青龙斩,索性单人独骑,悄然出了营门,踏月而行,望左近的安丰塘驰去。
皎洁月色,若白雪素裹,塘中积水空明,水中藻荇参差,似竹柏之影,随风摇曳。
葛从周一时触景生情,摹的想起一位昔日与己孟不离焦的木族兄弟来,不禁悲泛胸臆,清泪盈眶。
其时春已将残,安丰塘上,月光清寒。忽的西南池畔一株青松之上,一声凄鸣,一蓬黑影掠过寒塘,径往东北方向翩然而去。
葛从周一声惊呼,哽咽道:“归霸兄弟,可是你心意拳拳,为愚兄示警么?”
他呆呆凝望着那只翩若惊鸿、一闪即逝的野鹤背影,一行清泪汩汩流出,顺颊而下,旋即仰天长叹道:“何夜无月?何处无青松野鹤?但少子母流星锤与青龙斩同气连枝矣!”
这时一骑绝尘,自安丰大营电掣而出,口中高声呼道:“葛兄请速回营,大事不好了!庞将军命断淮水,清口大营全军尽没于杨行密之手!”
“存节,你说甚么?”葛从周一勒马头,苍黄蛇顾。
月光如雪,两骑并轡连袂,势如离弦之箭,十万火急返归安丰大营而去。
淮水之北,淠水。
名不见经传的淠水默默无闻地注入淮水,恰如锄土旗旗主徐温此刻的心绪。土族五行旗之中,锄土旗素来默默无闻,相比之下,安仁义的厚土旗得天独厚,雄踞润州,张大口的破土旗狂飙骁勇,屡作刀锋,朱延寿的累土旗遇强弥久,坚韧善守,而李神福兼领的填海旗水师则更是纵横江淮,洪泽高邮,断浪吼风。
今夜,星月无眠,必将是锄土旗一鸣惊蛰之时。临行前,已飞黄腾达为土族首席军师的刘威曾对这位昔日庐州三十六草莽英雄之榜眼亲授机宜,葛从周安丰大营安然无恙回渡淮水之后,大意之下,放松警惕,必抄近路抢渡淠水以驰归宿州,此时锄土旗击其半渡,必奏奇功。只要锄土旗能将山东一条葛的长蛇七寸死死咬住一个时辰,杨帅的黑云都和李神福的填海旗水师将接踵而至,三箭齐发,令青龙斩大意失荆州,饮恨淠水。
此时淠水北岸的藏拙谷内,两千锄土旗战士悄无声息,偃旗息鼓,如夜幕中的猫头鹰,只待徐温一声令下,便会以疾雷破风之势,扑蛇七寸。
“徐大哥,有人渡河啦!”锄土旗副旗主陶雅悄然一声欢呼。
“稍安勿躁,看清楚再动手不迟!”徐温素性沉毅,见鱼咬钩,仍是波澜不惊,不动声色。
果然,月明星稀,旗帜渐明,七字赫然入目——“送火团副团练牛”。
陶雅兴奋地道:“徐大哥,是牛存节领衔的送火团,这可是一笔不小的买卖!”
徐温一摆手,淡然道:“放牛存节过去,敦美我等的是山东一条葛!”
足足用了大半个时辰,牛存节的送火团方自稀稀疏疏地过了淠水,两万兖郓之兵饮马淠水之后,继续北进。
这时乌云蔽月,稀星藏辉,马蹄声碎。
大队人马再度莅临小小淠水,中军一员大将,手持青龙斩,正是山东一条葛。他此番为策万全,亲领迎火团殿后押阵。
三万曹濮之兵半济之时,徐温手中令旗一挥,大声喝道:“锄土旗的弟兄们,随我冲锋,死死咬住山东一条葛!”
藏拙谷内憋足了劲的两千锄土旗战士旋即爆发出一阵冲天咆哮,潮水一般卷向拱卫葛从周的迎火团。
徐温一抖手中盘龙铲,策骑直扑葛从周。“括囊”之气,首次出炉。不鸣则已,一鸣惊蛰。
葛从周心头一凛,青龙斩挥舞,木秀于林六重天顺势而出。
金铁交鸣之中,火星四溅。
春潮带雨晚来急,徐温的刨根十八铲势若拍岸惊涛,卷涌千堆雪浪,一浪三戏,裹向木秀于林六重天。
两千锄土旗战士泥牛入海,利刃一般插向三万曹濮之兵的心腹之地,锄土旗副旗主陶侃率领两千土族精骑将迎火团三百人里三层外三层团团围住,反而在局部形成了围剿优势。
时间在纠缠鏖战之中一分一秒地悄然逝去,葛从周心头火起,一声怒吼,终于使出了青帝黄巢言传身教的木族绝杀横槊八击。
层层黄土,彼伏此起,青青木苗,春风吹绿。
徐温一锉钢牙,横下一条心,摆出一副两败俱伤的架势,奋力使出了刨根十八铲的最后一式“刨根问底”。
一言九鼎,驷马难追。
当是时,淠水之南,黑云怒飚,披荆斩棘。千帆断浪,锦旗蔽月,自淮水驶入淠水。
“敦美莫慌!行密来也!”杨行密洪钟一般的声音远远传来,淠水之中,顿时惊起蛙声一片。
五千铁骑,皂衣蒙甲,嗷嗷野狼一般扑向朱雀军。这五千黑云都狼营铁卫皆收编自昔日塞北苍狼孙儒的蔡州老兵,嗜血狼性,垂涎欲滴,端的令人不寒而栗。
屋漏连夜雨,雪上加严霜。土族第一高手李神福亦携着两千填海旗精锐弃舟登岸,加入战团。
葛从周心头振颤,再无心恋战,横槊八击一式“去日苦多”在身后颦起“一夕朝露”青木樯,勒转马鞍,望北驰遁。
“葛从周休走!”李神福不肯善罢甘休,猛夹座下飞黄驹,势若离弦,紧缀青龙斩。
“飞黄”乃是土族千里挑一的神驹,纵蹄如飞,萍踪千里,眨眼之间,便追上了山东一条葛。
李神福一声虎啸龙吟,手中长枪一抖,“黄裳”之气澎湃而生,大气磅礴,奔袭葛从周。
生死玄关,横亘眼前。葛从周灵台摹的一片澄光,心念斗转,一刻也不停息,去势不减。
沧浪一声,青木樯化为乌有,一夕朝露,顷刻间化做漫天花雨,奔袭李神福座下飞黄神驹。
飞黄神驹惊蹄而起,仰天而立,一声嘶鸣。李神福猛勒缰绳,长枪微晃,“黄裳”之气顿将漫天花雨消弭殆尽。
当此际,葛从周口中亦蓬出漫天血雨,魂飞意阑,苦不堪言。他适才千钧一发之际,拼受李神福一记“黄裳”之气,方才抢得一线,跌跌撞撞地逃出鬼门关。
迎火团三百精骑此刻已三折其一,紧随山东一条葛之后,抢渡淠水,望北面宿州方向疾驰而去。
余下的近三万曹濮之兵,任人宰割,为后续登陆的淮南舟师屠戮殆尽。
一时间,血流漂橹,淮水尽赤。
杨行密携着土族第一大将李神福,亲率黑云都及徐温的锄土旗,轻骑简从,不离不弃,衔尾追击。土族庐州大军闻讯,亦络绎不绝,蜂拥渡淮,前仆后继,为渊驱鱼。
葛从周战战兢兢,与牛存节的送火团会合之后,继续狼狈北返。近两万兖郓步兵且战且退,悲惨垫底,在淮水之北上演了一场“四日不食,缘道冻馁”的拉锯式绵延溃败。
泗水南岸,西泠虹桥。
葛从周、牛存节长途奔命至此处桥头,已是血满战袍,灯枯油尽。
杨行密的黑云都疾追不舍,狂飙紧随,与迎送二团展开了一场猫捉老鼠的拉锯式长途追袭。
其时天降春雪,吹绵飘絮。陌路穷途之际,葛从周索性勒转马头,青龙斩默然杵地,一声叹息道:“莫非我葛从周今日注定命断泗水,难逃此劫么?”
远处尘土飞扬,五千黑云都如影随形,始终紧咬不放,若虎狼窥伺麋鹿,不食鹿茸,誓不回穴。
杨行密朗朗长笑道:“葛将军,今日迎送二团已是强弩之末,再难幸免,你青龙斩若肯归降我淮南土族,杨某保证既往不咎,与昔日拜火宗朱瑾将军一视同仁,以国士相待山东一条葛,不知将军意下如何?”
葛从周闻言环顾周遭,正色道:“士可杀,不可辱!山东一条葛今日兵败于此,虽死无尤,送火团的弟兄们,你们可愿与葛某同生共死,以身殉战?”
雷鸣欢呼,冲天而起,杀意淋漓,誓死不弃。
葛从周一挥青龙斩,厉声喝道:“迎火团的弟兄们先撤!送火团,随我冲锋!”
五千黑云都一阵躁动,杀气弥天,一触即发。
杨行密一皱剑眉,正待下达绝杀血令。
当此际,西泠桥上,一骑绝尘,一声鹤冲天,水击三千里,“明夷于飞,垂其左翼。君子于行,三日不食!通美,你率送火团先走,王铁枪在此断后!”
丈八蛇矛铿锵龙吟,抟扶摇而上者九万里。迎火团众人顿时爆发出一阵冲天怒吼。
葛从周热泪盈眶,哽咽道:“彦章兄弟,是你来了么?”
逍遥游真气醍醐灌顶而来,悄然抚平青龙斩之上的断纹伤痕。
“谢瞳居士临行之前,特令彦章在此处西泠桥上静候葛兄北返宿州。”王铁枪匆匆一语,青龙斩大梦初醒。
一滴热泪滚腮而落,随西风而逝,逐滚滚泗水而去,葛从周悲泣道:“使谢瞳居士随军南下,朱雀大营不致有如此惨败也!”
泽山咸,君子以虚受人。
王彦章手持丈八蛇矛,淡然抱虚,挺立西泠桥头,渊停岳峙,若蓬莱碣石,毫无一丝缝隙。
风雪交加,送火团在葛从周引领之下,缓缓驰过西泠桥,望北退去。
徐温见状,一掣盘龙铲,恨声道:“杨帅,今日纵虎,后患无穷!”言语之间,身后锄土旗将士蠢蠢欲动。
杨行密沉吟不语,良久,怅然摆手道:“过犹不及,淹留余地!素闻王铁枪乃朱雀大营第一名将,今日一见,果然光风霁月,盛名无虚!传我将令,今日到此为止,全军回师楚州大营,以防朱温回马反噬。”
须臾之间,五千黑云都,两千锄土旗,踏雪无痕,东归疾驰而去。
此时西泠桥北,葛从周以手中青龙斩挑起一捧春雪,喃喃唏嘘道:“吾叹那刘威虽是算无遗策,却终是逊了谢瞳居士一筹!若是淮南土族胜策远瞩,先行断了西泠桥,则迎送二团今日死无葬身之地矣!”
王彦章闻言心头一惊,盈若中秋之月的面庞之上,旋即溢出一丝苦笑。
当此际,西泠桥拱下一声“雀惊弦”鱼跃而出,青木神筏势如离弦之箭,径望泗水下游随缘而去。
一曲飘零,悬壶灌顶,“我怜泗水净,轻舟点破秋。西风搔鬓角,直得不梳头!”(伏一)
乾宁四年之秋,八月既望。
西京长安之东,齿冷华州。
石堤谷。
月光如炬,映照在两个缁衣人身上,在谷中投下深邃的黑影。
“崔兄,你如今乃是当今水帝跟前的大红人,意气风发之时,为何却又想起我这畸零失意的老朽来?”一人嗟余叹道。
“杨教主何须过于伤感?当初若不是李茂贞、韩建搅局,只怕杨老如今早已是一呼万应的国老之尊了!”另一人婉言抚慰道。
“贼王八和李茂贞那畜牲交相攻伐,我景教如今在阆州已无片瓦立锥之地,不得已逃奔河东,暂时在乾元蛰伏,等待时机,东山再起,只是如今杨某已是过气之人,心灰势颓,急切之间,元气难以复振矣!”此人正是昔日权倾朝野的大宦官,景教教主杨复恭。
“杨教主,眼下崔某便有一倡议,可令杨老咸鱼翻身,重振景教,不知杨老可有意乎?”撺掇之人,乃是如今水帝昭宗驾前首席宰辅崔胤,自韦昭度殒命之后,崔胤虚与委蛇,阴奉韩建、李茂贞,一举窜升为当朝首辅,翻云覆雨,锐意绸缪。
“哦,崔兄有何锦囊之见?”杨复恭眼皮一翻,精芒斗转。
“昨夜中秋,韩建这厮与知枢密刘季述阴相勾结,矫诏发兵,将延王府团团围住,十六宅王第,池鱼殃及,一时皆风声鹤唳。是可忍,孰不可忍?水帝昭宗震怒,命崔某密结死士,诛灭刘季述,除此肘腋之害。杨老,成败得失,在此一举,先诛韩建,再杀刘季述,则京畿同华之地,尽皆掌控于教主之手矣!”崔胤口若悬河,为三夷景教勾画出一派枯木逢春灿烂美好的蓝图。
“苟能如此,崔兄再造之恩,我景教上下,没齿难忘!”杨复恭连连拱手,激昂不已。
“三日之后,昭宗将于华州水帝行辕宴请韩贼,席上水帝将宣旨御驾返还西京长安,一旦韩建当庭发作,崔某掷盏为号,杨老及守亮、守信二位贤侄联袂出手,必可将韩贼斩于席间,如此你我大事济矣!”崔胤将自己的计划和盘托出。
“君子一鞭,一言为定!”二人豪迈击掌,似乎板上钉钉,成竹在胸。
黑暗之中,悄然掠过一阕剑眉。夜凉如水,月光若霜,石堤谷中,俨然是一派令人心寒齿冷的萧瑟。
华州,三日之后。
又逢水帝夜宴。
昭宗端坐中央席上,延王戒丕、通王滋等十一王环伺周遭。
今夜韩建一反常态,颇为收敛,席间频频祝酒,口中不迭致歉道:“前几日季述围宅之事,纯属以讹传讹之天大误会,下官保证,以后在我华州境内决不会再次发生此等不愉快之龃龉。”
崔胤心中冷哼,暗道:“死到临头,喋喋不休!任你韩贼舌绽莲花,今日都要教你身首异处!”
此时只听昭宗慢条斯理道:“韩爱卿,为免日后重蹈误会,朕已命崔相拟旨,明日起驾回西京,延王、通王等日后饮食起居皆与寡人共理于水帝御苑之中,不知爱卿意下如何?”
韩建一听此言,勃然作色,嚣张以极道:“西京长安狐兔纵横,瓦砾一片,臣请陛下三思,收回成命!否则休怪为臣僭越非礼!”
满座哗然,昭宗面上顿时一阵皂白。
当此际,崔胤愤然掷杯,大喝一声道:“大胆韩建!竟敢罔顾圣谕!”
身侧暗呈品字形的三名侍从身形暴起,扑向韩建。
一记大秦开碑掌力,一蓬覆舟“用缶”之气,再加上一缕寒冰“来坎”之气,鼎足合围,誓在必得。
韩建笑容满溢,波澜不惊。“用缶”之气升腾而起,悄然筑起水斛,自求多福。
待得三人欺至身前一射之地,他身后屏风内陡然升起一方蓝田紫玉,绕梁水斛,一声尖啸,甚嚣尘上,“景教余孽,还不授首!”
“李茂贞!”杨复恭一声惊呼。
藉着禹王玺之无上灵力,“系墨”丛棘之剑登峰造极,所向披靡,电光石火间毫无悬念地将杨复恭父子三人连根拔起,一网成擒。
当此耀武扬威之际,狐假虎威的韩建肆无忌惮地高声宣旨道:“水帝御旨,延王戒丕、通王滋等十一王大逆不道勾结景教余孽,意图叛乱,颠覆我水族社稷,敕令华州节度使韩建监斩于石堤谷,明日午时行刑,钦此!”
当是时,剑眉星目的李茂贞意犹未尽地瞥了一眼浑身发抖的崔胤。劫后余生的崔胤此刻心头不寒而栗,恍惚之中忽然觉得三日前在石堤谷之中,亦是这一双鹰隼一般的眼睛,在暗处冷冷窥视着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