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心
端阳节下午,天总算放晴,怎么说也得出去走走。
天鹅湖景色秀美,古老的永兴桥镶嵌在蓝天白云间,投映在明镜的湖水里。踏着油润的青石板路,走上三百年的古桥,一时间竟恍然似曾相识,或是路过江南的某条老街,或自某幅油画中出。
桥头青石护栏上并排靠着几幅肖像画作,中间人群集聚,簇拥成围,当中坐一位中年女画师,正为前方不远处女子画像。那女子身着苗服,头戴凤冠。她好似并不关心作画,低着头自顾自地盯着手机。
我挤到画师的身后,看到她放在大腿上的画板,是彩色素描,仅仅完成了人物的脸。那是一张美丽的脸,面部色彩红润自然,明暗过渡轻柔。我很想看看画中脸有几分相似,可对面的女子始终低头看手机,凤冠前有一排紫晶心形帘坠遮挡了整个眉眼。
开始画头饰了。恰巧女子抬头和随行男伴讲话,我望见的面容,和画里的十分相似,心头不禁对画师油然起敬。女画师先用碳灰色的画笔勾勒出凤冠的整体轮廓,再由上而下逐步填充。凤冠的结构是复杂的:三排花的镂空半圆形,镶嵌着方孔古钱、莲花纹、梅花点。两头为对称的蝴蝶,银披上悬有造型栩栩如生的二龙抢宝、双凤对菊和各种花草。银披下端有九只展翅欲飞的凤凰,额前是一排琳琅的心形帘坠。我好奇心突起,想看个究竟,究竟画师是如何在短时间之内把这些一股脑地搬进画作里去的。
“这样画一幅多少钱?”人群里有人发问。“三十块钱。“ 画师没来得及抬头回话,画像女子的男伴替代答完,便又没了后话。我才知晓,画板上即将完成的这幅肖像,它仅仅需要三十块钱。
在这样一个凉风习习的湖畔,我想也给自己画上一幅,留作端阳纪念。虽说自己常年使用相机,可是镜头都是别人,自己很少出现在别人的镜头里,不是因为自己有多丑,有多不堪,而是由于看惯了被摄者的瞬间丑态僵化、洋相百出,倒令自己惧怕起来。再则,女画师实属不易,坐在矮板凳上,双腿支起画板,佝偻着身体,一坐便是个把小时。为她捧捧场,也算一件善举。
青石的桥栏就在女画师的左侧,我站累了,便依靠着,这个角度刚好对着她手中的画板。她不停地变换着画笔,迅速的描绘着凤冠的细节。先用较粗的银灰色画笔勾出三排二十四只较大的花朵,花瓣略显粗糙,且大小不一,摆放也不够整齐,更是没做阴暗光影处理。然后再用较细的笔,随意圈圈点点的填充在莲花纹、梅花点的位置。就连那些龙凤呈祥的图案也都如法炮制,皆用乱笔填充,然后简单的上色,再用手指轻轻一抹,便浑然一体了。远看确也和实物相差无几,但近观就显得杂乱无章。我禁不止有些许失望,又转念一想,毕竟时间有限,即便是画师肯花时间去细化,女子也未必能等。简笔素描,能做到这般已是不易。自己是光头,省去了这些复杂,只要面容神似,我也就满足了。
这样想着,就又安下心来等待着。
这时间,一中年男子拨开人群走近画师,问道:
“能给老人画像吗?”
“能的,人来了吗?”
“没来,通过手机照片也可以对吧,多少钱?”
“老人比较难画……,”画师有些吞吐,停顿了一下,又说,“坐在这里画是30块,老人比较难画,得回去在家画,两三百吧……“又顿了一下,接着说,”你加我微信吧,微信上说。“
画师回头来,在身后的一只手提袋里取手机,我看到了她的脸。那是一张平凡到有几分丑陋的脸,坑洼不平,赘肉横生,左侧颧骨下方有一道深深的沟壑。我忽然觉得,相貌平庸的人往往生就一双巧手,和一颗感性且虔诚的心。记得上学那会儿,班上的漂亮女生大多是骄横的,走起路来鼻孔朝天。而那些相貌平平的女生又都是默默无闻的,与世无争又乐善好施。因此,从那时起我就有了蛇蝎美女、俊人多妖的执念。
画师拿出手机,调出微信二维码,伸过去让中年老子扫码。男子却迟迟不前,犹犹豫豫的又问:“多少钱嘛?画一张要多久?“一百块。你扫一下啊,加微信,微信上说!”画师把”一百块”三个字说的又轻又快,后面的话却字正腔圆、铿锵有力。
中年男子扫完微信二维码,调头便走,快上桥的时候又回头大声说,别忘了通过一下啊。
画师已经在作画了,接近了尾声。凤冠的吊坠有十八只,精美的紫晶心形,垂帘于眉眼之上,额头之前。它是凤冠的点睛之作,让人物显得端庄而美丽。但我没想到的是,画师用了之前画排花同样粗略的手法来完成了这些精致的心形。因为这些心形和排花所处的位置不同,心形悬吊在光洁的额头之前,而排花却藏于凤冠复杂的结构之内,如果说排花描绘的似是而非,那么心形便是画虎类犬了。
当画师用天蓝色的画笔填充完所有的空白,这幅肖像就算是完成了。她把画板立起来,朝着女子的方向远远举起来端详一番。我一眼看过去,还真像,非常像!女子的男伴走过来,接过画板,看了三秒钟,脸上略显失望,说道:
“为什么不如你那边摆着的那些样板好看呢!”
“那边的是油画,画那种比较贵的,现场也画不了,必须回家画。”画师解释说。
我才仔细看了靠在桥栏上样板画作,那几幅确实很漂亮,线条细腻,画面干净,光影过渡分明,立体感十足,但并不是油画,同样也是素描,只是色彩较为浓郁逼真罢了。
“看看,这几颗心全部画歪了!”男子指的画质问。我心里咯噔一下,为画师紧捏一把汗,心说遇到刺头了,暗暗责备男子不该如此挑剔,人家为了三十块钱忙碌了一个多小时,能画得如此神似,实属不易。谁教她戴那么一顶复杂的头饰呢,看看我,光头,画出来肯定无可挑剔。画师没说话,她接过画板,迅速的用皮擦擦了几下,又用画笔轻划几次,再用手指涂抹。然后举起画板说,“很漂亮啊,不是吗?”男子伸手去接画板,画师却说,“你别看,你让她看!”
画板杵在女子脸前,她才停下手里的手机接过画,看了一秒钟,直说挺好、挺好。
闲下来的画师回头对着我说,怎么样,要不要画一张?我说,画呀,都等了这么久了。画师说,那你坐过去么。哎,美女,你的已经好了,麻烦你让一让凳子!我说不急不急。
画师又转头对男子说:“你们的画要不要贴膜?画笔的颜色一摸就到处沾,不贴膜很容易弄脏!”“……那就贴吧。”男子迟疑着答道。画师从袋子里取出几张素描保护膜,有浅黄色的和纯白色的,问道:“是贴好点的还是普通的?”男子又迟疑了,“……这个,不知道啊,就贴一般的呗。”
画师把肖像从画夹上摘取下来,平铺在画板上,正反各贴一张膜,动作娴熟麻利。然后把画卷起来,走过去送到男子手中。我听不见他们对话,只见男子满脸不悦,一副敢怒不敢言的憋屈相。
画师回到自己的位子时,我听到她衣兜里手机传出的声音:“微信收款二百二十元”。
足足愣了十秒钟后,我才什么都明白了。我退出人群,大踏步的朝着回家的方向走。古桥上,我看见手拿画像的男子在悻悻地走,身后远远的跟着身穿苗装,头戴凤冠的女子,她低着头,一边走一边目不转睛的盯着手机屏幕。
回家的路沿着天鹅湖边一直走,湖面平静的像一面镜子,我的心里却波涛汹涌,总想着女子的画像,想着凤冠上心形。
心确实画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