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有人叫他小刘,有人叫他老刘,有人叫他刘哥,我曾经在信件里把他叫了4年的文兄,因他名字里带有一个文字,而我俩多少都有点复古的情怀。在认识他18年之后,我们在长安兴教寺烧高香磕了头,四个情投意合的男人结为异姓兄弟,他排老二,我排老四,从此以后我叫他二哥。想起关云长千古忠义,而我的父亲也在家族里边排老二,所以叫声二哥总有特别的情感。
当年我是一个邮票迷,定期去学校的收信栏, 偷偷揭下别人信件上的邮票。偶然发现众多白色信封里,有一种牛皮纸信封很醒目,不贴邮票,盖一个戳【邮资已付】,上面不是手写,而是打印体,收件人就是当年的二哥,我仔细研究,日子长了发现一个规律,这些牛皮纸信封都来自某某报社,某某杂志,还有某某征文组委会。于是我做出了判断,这个收件人是一个隐藏的文学高手。我就慢慢打听,这是一个比我刚好高三个年级的学长,我上初一,他上高一,学习成绩一般化,但是特有文学天赋,尤其是诗写的好,投稿多被采纳,而且参赛屡屡得奖。实际上那个时候我也爱好文学,日常也写一些豆腐块,但从没有想过去发表。这个人成了我的偶像,在这些牛皮信封的鼓励下,我觉得我也可以去尝试,然后很快我就走上了赚稿费的生涯,我的名字连同被发表后的报刊都会出现在全县很多中学的专栏里。投稿的生活一直持续到大学,我也很享受老师们的赞赏和同学们的爱慕,文哥就这样成了一个把我推上轨迹的人。而我们俩也结成了纯纯之交,那时候我13岁,他17岁。到如今已经整整过去30年了。一个人在生命中陪伴了30年,怎不值得为他写点文字。
2.
午夜的古城特别的冷,算起来最近一次见二哥已经隔了四年。我们在同一个城市,在同一个区,甚至隔不了几公里的距离,却都没有了联系的欲望,想起杜甫的一句诗【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不禁心中慨叹。那一晚也是这般的冷,他跟我一起参加一个应酬,结束后从KTV摇摇晃晃出来,没有任何征兆,他突然就抓着我的手,放声大哭,一边喊我的名字,一边抱着我,语无伦次的说【你呀,你呀,你咋就这么犟】。我懂得他的心,二哥是心疼我,有他这一哭,前尘往事一笔勾销。
我想起2017年的一天中午,那时我三十六岁,他四十,我们一起从办公室下电梯,我无意间发现二哥鬓角开始有了一圈白头发,突然也是心中充满了疼惜,回顾他这一路打拼,凝视他眼角的几个褶子,我并没有给他表达我的情感。只是是淡淡的问了一句:二哥啊,你今年好像已经40岁了?他说是啊,刚刚挂个0,感觉已经离三十多好远了。我那时就有了一个念头,啥时间动笔写写四十岁的二哥。或许他始终都不知道那一个下午我对他的疼惜,也不知道那涓滴意念在今晚我终将落实。是真兄弟彼此有恩有懂有疼有回望,他的眼泪我的字,不枉曾经潇潇雨兮一炷香。
3.
我们烧高香是2012年,那是他扎根古城的第10个年头。我们兄弟四个都有了自己不同项目的公司,二哥更是投标入围了央企,事业迈上高速干道。
人前他是勤奋而严谨的工程老总,人后,也只有到了酒局的后半场,而且是面对知心的人,他喝到一定程度,才会敞露内心最深处的情感,说起他的三大件:
你们知道我人生喝的最畅快的酒是什么时候吗?是1998年夏天,我高三复读考完试,跟老四,我们俩人口袋加起来只剩下5块钱,那时1块钱能买6个馒头,4块钱能买一瓶方棱瓶子的绵竹大曲,我俩用搪瓷茶缸一分,嚼一口馒头,喝一口酒。多少年过去了,再没喝过那么香的酒。咱们现在喝的这红的,白的,酱香的,浓香的,只能喝到肚子里头,却再也喝不到心里头。
你们经历过的人生最难忘的送别是什么场景?我告诉你,我还是跟老四!还是1998年,我即将去大学报道了,走了三四十里山路,去老四家又见了一面,临走的时候下着暴雨,老四门前的大河开始涨水,我是个旱鸭子,见水就晕,老四水性好,人胆大,拉着我淌水,下水的时候只到膝盖,等到对岸已经没过大腿,老四返回的时候,只能从浑浊的水面游过去了,我看的心惊胆战,想起燕赵豪侠多慷慨,风萧萧兮易水寒。那一年全国都发洪水啊,大家应该都记得,可是我赶日程不走不行。想到日后我将远赴东北四年,而老四才接着上高二,对着滚滚洪流,兄弟俩隔岸相望,文艺青年的诗情到达极点,疾风暴雨我踏泥泞,壮士一去兮何时还。
你们知道我人生最无忧无虑的日子是什么时间吗?还是跟老四,2003年闹非典,我们被隔离在城中村,老四和他女朋友住三楼,我住四楼,我们大早上骑着自行车去卖华商报,赚10块钱,买一堆菜,做一锅饭吃一天,一台黑白电视,三个人玩扑克,其它啥也不用想。
其实我知道他还有两大传奇,但这个得我帮他讲才有味道。这样子算起来就是3+2。文哥的青春,注定和我分不开关系。
第一大传奇是他家夫人,也就是我的二嫂。
我后来才知道98年他为什么大学报考了黑龙江,也是因为投稿,杂志社给他的回信,因为太薄,两封信粘在了一起,邮递员只看见上面的,看不见底下的,邮寄去了黑龙江一个女生那里,这个文学女生撕开后才发现里面是双簧,也是很负责任的把那一封属于二哥的信件重新封装,按照地址邮寄过来。于是二哥再回信感谢,她阅读了二哥作品之后再表达爱慕之情。一来二去成了千里一线牵的笔友。但这个女生要比二哥整整小五岁,二哥上大一的时候,她才初三。但愣是让二哥获得人家父母的姑爷待遇,节假日就去家里玩,等到了人家上中专,再后来拐成了老婆。
第二大传奇是艳秋。在大学期间,二哥既是诗社社长,又是广播电台主持人,迷倒了一群女生,这里边有一个叫艳秋的女孩子,在各种圈子和活动追随了他整整四年,二哥却因为等那个笔友小姑娘,容不下第二个人,生生的拒绝了艳秋。多年以后他跟我捶胸长叹,那个艳秋对他真是痴情,他也喜欢人家,为什么就不开窍,大学四年明明可以先谈一场恋爱呀。所以这个传奇应该算是二哥一个永久的遗憾。
4.
二哥本科学的法律专业,但他一天也没有干过法律,甚至他从没有正经的上过一个班,他始终追求自由,宁愿背着包在大草原上给蒙古人推销牙刷,骑自行车满街道便利店撒槟榔,支个摊子卖烤肉,也要自己单干。刚到西安时进了一家做太阳能热水器的公司,别的同事纠结于底薪600还是700,他却跟老板谈不要底薪,但要给他一个产品底价。所以我说他天生是做老板的料。
2003是二哥出大学的第二年,他从东北转战南方沿海,最终又回到了古城西安,这个城市他只认识两个人,一个是他的亲妹妹,一个是我。那一年经历了非典,经历了大雁塔修北广场,二哥随身带一个黑色小本,随时记录重要的电话号码和市场信息,他的自行车一天要把东西南北跑几圈,比那些四轮烧油的车里程还多,最艰苦的时候,他去工地抬钢筋,垒砖头,还不忘记晚上加班看卡耐基的成功学,舍得去买几百块钱的演讲门票。他身上有一股子狠劲,对自己足够狠,又长着一张王宝强似的憨憨的脸,很容易赢得客户的信赖,也结交了不少江湖朋友。20年弹指,他在这个城市有了一方舞台。
5.
有人说刘哥只适合一起喝茶喝酒唱歌,不适合共事,因为他太现实,每时每刻都在衡量投入产出,他也太勤奋,一般人跟不上他的工作节奏。
可他在到达西安的20年当中,跟我居然累计合作了四次生意,这里边除了第一次是他发起的,其他三次都是我牵头。虽然最终都是没赚到钱,姿势潦草收场,我们没能像丁力和许文强那样闯荡上海滩,但也不至于兄弟反目。说实话,直到如今,我偶尔还有一些伤感,他每每把我扔在战场上,自己悄然撤退,但也仅仅是伤感,我不怪他,我知道这对于他来说已经做出了最大的挑战。或许在他的眼里,我从来不是一个合格的商人,总是在生意中寄托了太多情怀;而我觉得他少了一点魄力和韧性,太在意成败得失。或许他对我有太高的期待,他心目中那个博古通今的完美兄弟,是能够像我们一起品评的历史上那些将相一样,带领大家在商场建立一番赫赫功业,然而事实却一再证明我只是个书生,兜兜转转最终还是在笔墨和讲台上找到了安宁。但是,兄弟俩想要在一个城市肩并肩,为这份淳朴情义彼此失望过放弃过,最终仍有等待有追赶,为了无缝的在一起而努力了20年,我想,少年时看过的武侠剧也不过如此,各走各路时是一份认清自己的释然。
6.
刘哥人缘好,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是他总能把别人照顾的很到位。喝茶时他能够拿自己开涮逗乐别人,喝酒时他能眼观六路,唱歌时他能记得每一个人的拿手好歌,别人高谈阔论时,他能够保持几个小时不走神,不插话,还面带微笑,诚恳的点头。
可是,很多时候我想问一句二哥,这样的生活是你想要的吗?我知道这个问题没有答案,也许他也曾经无数次想问我同样的话。
他无法理解我很多时候在倔强什么,在坚持的某些东西在这个时代还有什么价值,可能替我有一些岁不我与的哀愁。所以四年前他抱着我那一哭,可能又感受到了1998年那种易水寒的相送画面,他这位傻傻的兄弟脚踩泥泞为哪般?……我无法给他解释。第二天他酒醒了微信问我,他昨晚是不是哭了?我说是的。问我旁边还有一些什么人?他有没有说什么不合适的话,有没有失态?我说放心吧,你全程很得体,只有我一个人看见你哭,你也只是哭,并没有说什么话。我知道他这时候又带上了全副盔甲。
也许他对我这个兄弟的真性情也只有在酒后才会流露。我不知道他之后的这四年里还在跟谁喝酒?没有我陪伴的日子,他还会不会再讲他的三大件?但我知道这一别,不是海角天涯的距离,而是他瞬间就从少年跨到了中年,我是他的粉丝也是他的整个青春,看不见我,他的人生从此就再没有童话。
7.
可是,我真的很怀念他在东北四年与通信和彼此思念的日子,如饥似渴看他给我寄的照片和他新写的诗。我怀念他搂着我的肩膀吼摇滚《粉墨人生》和《一无所有》的狂野。怀念我们曾经一起早晨在操场跑步,一起晚上点着蜡烛爬格子纸讨论修辞的青涩。怀念他刚到西安时,那种无忧无虑又无限憧憬的空白感。
后来的刘总再不会为吃饭而发愁,他投标的热情一如他当年投稿,他终于穿越了诗句,到达了远方,可是我失去了一个偶像,他活成了我另一种可能性的版本,但我知道那种不是我要的生活,正如我这样的剧情可能也不是他想要的版本。
人生总还是要保留着梦,我想,某年某月我也可能变得跟他一样有钱,却不知我的二哥会不会再变回当年的文兄,再拿起陈年的笔,写一首岁月的诗?而我再当他的第一个读者。
2023.11.1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