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座神像和它所在的庙宇一样,破败不堪。神像的面庞已缺失了一块,只剩下左边半侧脸。从某种角度来看,它似乎在笑,笑的有点邪。似乎这里发生的所有事情都在它的规划中预测中。无论里面的人怎么策划,都在它的控制中。你之所以这样,是因为它让你这样。
生于尘世,却无可奈何的无力和挫败,写在这些身着黑色紧身衣的脸上。
他们都在等,站成一列,全都负背着手,一动不动。就像是同这破庙中的破神像融为一体,以供神像驱使。
破庙中漏雨,雨顺着神像上的屋顶破败处流了下来。雨水经过神像的半侧的眼睛,一直流到嘴边。菩萨一定是为了尘世之人的痛苦而流泪,就像是那些负重而行的苦行僧。他们总觉得只要自己多受点罪,那便可让世人少一些痛苦。但他们不知,一个人所受的痛苦和困惑都是注定的,只不过换了一种形式的存在。而生命的意义就是在于如何承受和消化它。别人是永远无法替你解决那些深入骨髓的伤。
就像这庙中的八个黑衣人一样,等待他们的是没有恐惧的死亡。
这种雨夜是非常冷清的,除了雨水冲击地面,打在芭蕉上的声音,连呼吸声都听不到,也不知这站着的是活人还是死人。对他们来说活着并不意味着快乐,死了也并没有那么痛苦。
而此刻,破庙外却传来了脚步声,听起来只有一个人的脚步声。
这些黑衣人听到脚步声,反而呼吸紧促了起来。有人说无知才是真正的恐惧,而坦然面对死亡的那一刻却没有想象中那么坦然了。
人总是这样,尽管你历尽千帆,但仍会对一些熟悉的东西感到恐慌和不知所措。
脚步声从外面一直走到庙里面,在黑衣人身后短暂的停留。
来人叹了口气,显得很无奈和很乏味,似乎他很厌倦这种事情,而这种事情又非他做不可。
"失败了?",来人开口说道。
其实他不需要问,也不需要开口。他来到这里就说明了一切,若不是失败了,他也不会被派来收拾残局。
但他还是问了出来,这毕竟是对这群人的尊重。虽然这些人从进入这一行就被烙上死亡的印记,但毕竟他们也曾为了自己出生入死,人心都是肉长的。就当是对他们的送行了。
没人说话,因为结局出来的那一刻,总部就已经知道了,他们只是在等,等一个赴死的机会。
"你们放心去吧,家眷赏百金,会送到无人认识的地方,解决户籍问题",来人说完,转过了头,看向破庙外。
"至死永魂,唯光明故",众人齐声三遍,八道血柱喷出,喷在那座破旧的神像上。现在那从菩萨眼中流下来的不再是雨水,而是鲜血。
砰砰砰的几声响动,八具尸体躺在地上。
现在他们再也不用恐惧和害怕,再也不用风餐露宿。
来人走出了破庙,又叹了口气。似乎今年叹气的时候变多了,是不是因为人老了,感叹就会变得多了。
"先生,您最近似乎经常感叹?",原来一起来的还有一个看起来六七岁的书童。
"是啊,可能是因为人上了年纪都会变得多愁善感了",来人说道。
书童噗嗤一笑,"记得先生十五岁边以一杆长枪破了祁连山十六洞,也不见你眨眼。这会怎么开始多愁善感来了?"。
男人瞥了书童一眼。
书童看到男人的眼神变了,就吐了吐舌头,没敢再说话。
"走吧,还有个故人在等着我们",说完这两人消失在雨夜中。
小楼一夜听春雨,深巷明朝卖杏花。矮纸斜行闲作草,晴窗细乳戏分茶。素衣莫起风尘叹,犹及清明可到家。
现在既不是万物复苏的初春,也不是行人断魂的清明时节,而是万物凋零,积雪覆盖的深冬时分。这里的生命似乎被雪深深藏了起来,虽然枯草离离,但那草却并非完全没了生命的迹象。它在隐藏着自己的生命力,一旦一场春风起,它便会破土而出,成长为一颗青青草。
人又何尝不是如此,无论怎样致命的打击沉沦,一旦觉醒是要比这枯草更有价值,更有作为。
在江南铺满青石板的弄巷,如果下一场苏雨,再撑上一把油纸伞,意境想必是极美的。但现在的雨,却是一场冻雨,刺骨的凉。雪还没化完,便接上了这场雨,路面变得湿滑难行。
他已经在这条青石板上跌倒了五次了,前几次他还能用手勉强撑着站起来,然后目无表情的向前走。但这次他摔倒在地,完全没了力气从地上爬起来。
雨水打湿了他的衣服,他的身子,甚至连他那微弱的自尊心都被这场雨打的湿淋淋的。
他想哭但是他哭不出来,一点眼泪都哭不出来。他之前在家享受的基本上是帝王级的待遇。他有个慈祥的爷爷,有个把他当做宝的爹娘,有着一大群的仆人侍从。而现在,他就像是一条野狗一样,倒在这冰凉的青石板上,被这无情的雨洗刷着。
他趴在地上,慢慢的抬着头看着前面这个带着斗笠披着蓑衣的男人。
他不认识他,甚至连他是谁都不知道,也不知道他要带自己去什么地方。已经走了两天了,这两天他一直没有跟他说过话。他在前面走着,他在后面跟着。他从不回头看他一眼,只是感觉到他走不动了,他才停下来,等到他觉得差不多了,他就会继续走。他从来没有问过他累不累,需不需要休息,需不需要吃东西。
一提到吃的,他就感觉到饿,因为他现在已经两天没有吃东西了。眼前这个男人也没有吃过,他很好奇他一点都不饿么?
但是现在他已经没有心思去想这些事情了,他觉得自己好像要死了,那是一种什么感觉呢?那要比过年时收不到礼物,抢不到好吃的还要难受。因为往常他只要一哭,他得不到的东西就会有人给他买,拿到他面前。
但现在他知道,眼前这个男人是一定不会为他做任何事情的,他巴不得自己就这样死去,他也省了好多麻烦。
是的,自己或许就应该这样死去吧!
这样他也不用承受那么多的痛苦,承担那么重的责任。
"你打算就这样像野狗一样一直趴到死么?",前面的男人问道。他的语气依旧冷冰冰,似乎并不输这冻雨几分。
他吃力的抬起头,看了看那个男人。
斗笠压的很低,他根本看不到他的脸以及他脸上的任何表情。他想那斗笠下一定是一张丑陋的脸,一双歹毒的眼,一张讥诮的嘴脸。
他一定是在笑话自己,一定是!
"我走不动了",他实在是没有办法,有些妥协道。
"如果这就是你的极限,那你就到此为止了,你爷爷也不值得同情。他居然为了一个懦弱的人葬送了性命",男人冷冷道。
一想到爷爷,他咬了咬牙,似乎将牙龈都咬出血。他用瘦弱的手臂撑着慢慢的从地上爬起来。
男人的眼色闪过一丝不经意的笑,当然这个笑他是看不到的。
一个只有五岁的孩子,经历这么多残酷的事情还能站起来,他爷爷果然还是没看错他。
男人接着向前走,一丝也没有顾及他的感受。
他只有继续跟着他。他知道,虽然眼前这个人始终冷冰冰的,对他不闻不问,但他至少不会看着自己死去。
这里虽然没有长安的繁华,但是应该有的它都有。这是个小镇,镇子小的横纵只有十里。无论什么样的镇子,只要有人,就会有吃的,有酒,有女人。
他现在就看到几个好看的女人,她们拿着绣帕站在楼上,打扮的花枝招展的冲着他们招手。
虽然他不知道的她们这么打扮是什么意思,但是他知道她们不是好人。因为在家时,娘亲从来不会这么打扮,而且还在寒冷的冬天裸露着肩,虽然那肩膀看起来比雪还要白。
"你在这家铺子里等我",说完男人在地上扔下几两碎银子,然后冲着那座"香云坊"走去。
他听到楼上女人们的笑声,就知道他要上去。他不知道为什么这男人会喜欢这种地方,因为娘亲说过,这世上有一种女人是专门吃人的骨髓和皮肉,她们有着天仙一样的容貌,却有着蛇蝎的心肠。
他一定是去找罪受了!
孩童肯定的点了点头!
他走进了这家小酒馆,看了看这个仅能容下两三张桌子的店铺。里面还没有什么人,只有店小二伏在柜台上打着呼噜。
他在其中一张桌子旁坐了下来,然后用手拍了拍桌子。
睡梦中被惊醒的店小二,揉了揉惺忪的睡眼,抬头看了看他。
"哪来的小屁孩,走走走,大爷没时间伺候你,快走,别打扰爷的好梦",店小二一脸嫌弃的样子。
他将手中的银子丢在桌子上。
店小二见到银子就像见到亲爹娘一样,忙笑呵呵的走了过来,脸上堆着笑意问道,"呦,客官,您想吃点什么?"。
"这些银子能买多少你就上多少",他轻蔑的说道。
"好嘞,您稍等",店小二说罢向后厨跑去。
"书上说的一点都不错,有钱能使鬼推磨",他转头看向那座"香云坊"。
他很好奇他进去做什么呢?里面有什么东西呢?
像他这样一个五岁的孩子,能懂得什么。
他不知道的里面除了美酒美食,还有美女和赌坊。这些让人一掷千金的销金窟,无疑是在江湖中漂泊无依的最佳去处了。
他想等他长大了,也一定要进去看看。
饭菜很快就上来了,这里的菜色虽然比不上娘亲的手艺,但闻起来倒还挺香的。
现在他也管不了那么多的规矩,下手拿起一只醉鸡就啃了起来。
果然是饿的时候感觉什么都是好吃的,况且这些东西确实不错。
当他吃的差不多的时候,他看见他从"香云坊"走了出来,只是与先前有所不同。
他的肩上被血染红了!
他在流血!
男人走到店铺外,冷冷道,"走"。
他立刻站了起来,向店铺外跑去。
因为他从男人的语气中听出,有一丝丝的不同。具体是什么不同,他还分辨不出,他只是觉得与之前的语气不一样。
他知道一定是男人在"香云坊"中发生了什么事情。
"想走,怕没那么容易吧",店小二突然冷冷道。
他回头看向店小二!
店小二突然变了,变得不是之前那个只会讨好有钱人样子的店小二了。
从店小二投来的目光中,他能感受到一股寒意。那不像是冰雪的寒意,而是令人心里发毛不舒服的感觉。
"辛家老三",男人说道。
"阁下好眼力",辛三抱拳道,"敢问尊下怎么称呼?"。
"你不必知道,死人是不需要知道的",男人冷冷道。
"辛老三,这人你都不知道,居然也敢接红榜?",从"香云坊"中走出一身材摇曳多姿,脸上却涂着厚重的脂粉的女人。
女人穿着大红袍,由于脂粉涂的太多看不出她是真的笑还是装出来的。
"难道,三娘知道他是谁?",辛三问道。
"这世上除了萧别离之外,谁还敢接吴侯府的差事?谁还敢得罪七杀门?",女子痴痴笑了笑。
辛三脸色一变,惊道,"萧别离"!
"就是十年前杀手榜单中排名第一的那个?",辛三看着眼前这个戴着斗笠,身披蓑衣的男人。
"要不然我们一笑堂怎么会接这个活",三娘笑道。
"那你们为什么不动手?",辛三问道。
"因为我们还在等",三娘说道。
"在等什么?",辛三问道。
"在等几个能杀得了他的人",三娘说道。
"几个?",辛三疑惑道。
"四个,也可能是五个",三娘皱了皱眉头。
"可能?",辛三问道。
"因为还有一个不确定能不能赶到",三娘担忧道。
"他有那么重要么?",辛三问道。
"如果没有他的枪,我们是留不下他的",三娘说道。
萧别离并没有去理会他们的言语,而是很冷静的看着巷子的尽头。
似乎有什么人要从巷子那头走过来。
"卖杏花了,刚采摘的杏花",从巷子的尽头走进来一个女人,一个两鬓斑白,却穿着大红袍衣服的女人。
女人右手挎着一个菜篮子,篮子中装满了杏花,新鲜的杏花。
当她走进巷子时,所有人都在盯着她!
她却好像没有看到任何人一样,径直的从巷子的一头走到另一头,然后消失不见。
巷子中的人,都感觉到一头雾水,看着她出现,又看着她消失。
如果不是空气中弥留下来淡淡的杏花香味,谁也不知道她曾经来过。
"你说的是这个女人?",辛三皱着眉头问道。
三娘也皱着眉头,"我见过他,他应该是男的"。
女子话音刚落,又从巷子的一头走进来一个男人。
这个男人看起来很威严,很沉稳。眉宇之间透露着一层冰冷的霜和让人看不透的雾。
让人好奇的是他背着一口漆黑的大箱子。他走到众人面前,将箱子放在地上,他抬起头看了看三娘。
"你们请我来就为了杀他?",男人看着萧别离问道。
"是的",三娘说道。
男人站了起来,静静地看着波澜不惊的萧别离,"多久没见了?"。
这句话说完,在场的人都愣着看着两人。
这两人似乎是很久没见的朋友一样,只是语气淡的却像是陌生人。
"七年了",萧别离淡淡的说道。
"你现在是都不愿见我了么?",男人问道。
萧别离没有说话,只是站在那里一动不动,谁也看不到斗笠下的那张脸以及脸上的表情。
男人沉默了一会,他似乎在等,等萧别离的回话。但萧别离似乎没有想要回他的意思。
沉默了片刻,男人接着问道,"这些年你过得还好么?"。
"好能怎样,不好又怎样?",萧别离语气中透露着无奈和萧索。好像这种无奈已在他骨子里深深地刻了很久很久。
"我们之间似乎只剩下刀剑了",男人长叹了一声。
"我动手的时候希望你们不要插手,如果我赢了,这孩子你们可以带走。如果我输了,你们还是抓紧时间走吧。因为你们绝不是他的对手",男人冲着他们说道。
"那……你有几分把握?",三娘问道。
男人看了看那口箱子,然后笑了笑。这个笑很凄然,就像他已经知道了结局一样。
男人蹲在地上打开箱子,他似乎在组装着什么。
萧别离无论做什么事情都不着急,好像他天生有的是时间等。
男人盖上箱子,他组装的是一把枪。
一把雪龙枪,抢长五尺,泛着幽幽寒光。
萧别离看着那把雪龙枪,脸色变得不那么自然。
他见过这把枪,一枪定神州!
而他,只有一把用两片木片包裹的普通凡铁!
但,这把凡铁在他手里仿佛有了生命。
他曾是不可一世的杀手,是令人闻风丧胆的屠夫,也是杀手榜单中排名第一的杀手。
谁都知道他那一剑将会是惊天地泣鬼神的一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