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中的古银杏

图片发自简书App

风来了,世界在颤动。

在风中伫立近千年的古银杏,守望在父亲的故乡。

当年,他从这树下启程,告别了绿荫的庇佑,告别了成长的故土,出乡村,赴城市。

后来,我循着爸爸的回忆,再掺上一点想象,在脑海中勾勒出他当年离家时的情形:那是三月里的一天,初春的阳光,那样灿烂,让父亲的眼前阵阵发黑。年轻的他斜靠在三轮车的箕斗上,将装行李的编织袋紧紧地攥在手心。乡村的路,坑坑洼洼,一时间,连梦也摇晃。惟有那个在心中盘桓多时的方向在一次次的颠簸中越来越清晰——上海!上海!

“孔雀东南飞”。或许,爸爸他只是那个跌宕时代的小小缩影吧:当年,定然有千万个如他一般的“农村人”,从横亘于九州大地的连绵山峦间出走,恍若涓涓细流,萦回、奔涌、汇聚,最后一头扎入那浩浩大洋——扎入东南方那一座座正在崛起的都市.....

这,是属于他们的“出埃及记”。

等我长大时,家境好转了很多,爸爸初至上海时的捉襟见肘,也早已成为泛黄的过往。衣食无忧的我只能从他偶尔漏出的只言片语里一瞥我们家当年生活的剪影——他向我诉说,每至年关入不敷出时是何等的羞愧与心酸;他向我诉说,初次看到人潮在人才市场里涌动时是怎样的慌乱与彷徨.....每每至此,我望向爸爸的脸庞,他的眼里,总有一星亮光闪动。

我想,当年的他是想要在这片钢筋水泥的森林里抢夺一席之地啊。犹如一株执拗的野草想钻透坚硬的磐石。他蜗居于狭小的出租屋内,他奔波于偌大的城市间;他试图听懂上海的方言,他竭力磨去曾经的乡音。为何?无他——只因远方,犹有亲人,等待金钱的接济;只缘心中,尚存抱负,渴望酣畅地施展......

然而爸爸终究还是老了。

那天,我看见他在镜子前站了很久很久,然后让母亲用指甲钳将头上的白发一根一根地剪去。望着悄然落下的、一捧无精打采的银丝,他笑,一对鱼尾纹。

父亲背井离乡20年,他究竟换回了什么?最终,稚嫩的心磨出老茧,炽热的胸膛逐渐冷却。他纵然耗散了青春年华成就了些许值得称道的事业,可又不得不承认自己仍屈居于城市的边缘——这城市人,哪怕最细枝末节的生活习惯,都与他截然不同,而他却怎么也甩不开身上的“土气”—就算真的在岩石上生根发芽,也永远无法融入。毕竟,那是曾经的过往打下的深深烙印,出生注定的东西,一辈子跟着。

于是,我越来越多地听他谈起那株古银杏了——那是棵千年古树,盘结在爸爸故乡的村口。银杏难养活,能经受住时光千年的冲刷,更显传奇。因此,那座山村以它命名。听爸爸讲,这棵古树曾遭受雷击,却坚挺地活了下来。一千年的时光,让这棵树的根脉深深扎入地底,将那片他成长的故土紧紧攥于手心。小时候,和村里所有的野孩子一样,他与古树朝夕相伴,有一次他不慎从树冠上失足摔下,是古老繁密的枝叶,兜住了他.....

我听着他诉说关于古树的种种琐事,心里泛起一丝惊奇:曾经的他是那样急于离开故乡,而如今古银杏似乎在唤他回去。

于是,在某个秋日的清晨,我们一家,驱车归乡。

行李刚刚卸下,心便已经飞向了那个地方,“看看古树吧!"父亲牵起我的手向村口走去,步履匆匆,似乎被什么东西牵拽着,快点,再快点——步伐,却在迈入村口的那一瞬,停滞了:

时值暮秋,古银杏,葱葱茏茏,满树金黄。一缕和风,捎带起两片金色的礼赞,稳稳地落在父亲的肩头,恍然间,万籁俱寂。

古树是在用它独有的方式,为风尘仆仆的归人施以洗礼吗?那一刻,我感到爸爸牵我的那只手紧了一下......

昔我往矣,春芽青青,

今我来思,秋叶纷纷。

我细看这棵不凡的古树,看粗壮的树干扭结的姿态,看繁茂的枝叶恣意的扩张。而它的根,则是枝的映像,只是一个在空中,一个在土里.....树皮上深深浅浅的沟壑,蕴藏着风干的往昔,凝聚着故乡人匆匆的过往。

我这才懂得,原来古树对父亲来说,是史铁生的地坛,是卢梭的瓦尔登,是心中的图腾,故土的象征。这棵钟灵毓秀的古树啊,早已守候在此,风霜雨雪,只为他的归来。我转头望向父亲,他双眼微闭,盖不住的是满脸沧桑。20年,那个踌躇满志的青年走远了,一个饱经世事的中年人回来了。

像我这样涉世未深的孩子,从未体验过世间的挣扎,只是那一刻,看着爸爸的身影,我忽然感觉到一阵无边的惆怅,如海浪一般,拍打着我的心,一遍又一遍——

我的父辈们,那时代的游子,那山河的故人,他们将自己连根拔起,从此如飞蓬般漂泊天涯,可他们究竟属于何方?城市,还是乡村?当他们在激烈的竞争中归于疲倦,他们赢得了什么?又失去了什么?而当他们的心被矛盾与郁结填满,又该向何处纾解那剪不断理还乱的乡愁?最后的最后,他们在梦想与土地间做出的抉择,是否真正值得?

而我呢,我的根又在何处?我是城市人吗,不,我是乡村的后代;我是农村人吗?不,我甚至无法认全家乡的亲戚......我是否也将如父亲那样,苦苦搜寻着心灵的寄托?

这命运的造化啊,是弄人的风,渺茫的人世间,谁也无法追索到所有问题的答案。

这时我晃然抬起头,天地间只有这株苍天古树,在我眼前丰满着,在风里静静婆娑着它的一树金黄....

出生就注定的东西,一辈子跟着。

或许,无法止息的是风,能够选择的是千年坚强。

风,又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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