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雨
风雨凄凄，鸡鸣喈喈①。既见君子，云胡不夷②？
风雨潇潇，鸡鸣胶胶。既见君子，云胡不瘳③？
风雨如④晦，鸡鸣不已。既见君子，云胡不喜？
【注】
①喈喈（jiējiē）：鸡叫声。
②夷：怡，喜。
③瘳（chōu）：病愈。
④如：而。
【解】
孔夫子说“郑声淫”，他说的“声”指音律；“淫”非诗歌内容“淫荡”，而指音律奔放、情感肆纵，不大符合儒家“乐而不淫，哀而不伤”的审美趣味。但夫子没有删掉，所以今天我们能读到这首《风雨》。
你看这首《风雨》，见着郎君了，把她激动的，喜上眉梢了，喜出望外了，喜极而泣了，内心的欣喜一点也不掩饰，整个一傻大姐。这种味道，假正经的人是欣赏不来的。
细味那三个“云胡不”的反问，情形一定是这样的：扑上去，一把搂住脖子，一边眼泪婆娑。他问：咋还悲泪呢？她泪汪汪地笑，说：傻呀你，我那是高兴！等你几辈子了，咋个不高兴？想你几百年了，咋个不高兴？望你几万回了，咋个不高兴？三句反问，好比一对小拳头，扑愣愣地在他身上翻动。
不矜持，不含蓄，那就是“淫”。可在这样的情形下，还矜持，还含蓄，还有女人味儿么？夫子也懂，正经的爱，表现出来就是不正经。
当然，《风雨》不止儿女娇嗔态，它讲述的是风雨如晦的那种爱。
我与爱玲两人并坐看《诗经》，这里也是“既见君子”，那里也是“邂逅相见”，她很高兴，说“怎么这样容易就见着了！”（胡兰成《民国女子》）
张爱玲应该是读出了《风雨》中的风雨了。真正爱着，还天天在眼前，哪有那么容易呢？世间令人感泣的爱，多半泡在凄风冷雨中。她说这话是感伤呢，还是怀疑？但哪怕她说话时脸是高兴的，内心也不见得高兴。胡兰成是真懂她呢，还是止于了解？反正“她很高兴”仿佛是他杜撰出来的。
两个相爱的人，连见上一面也要一唱三叹，仿佛生命中全部的喜悦就是这一次相见。你说，这是喜，还是悲呢？
也许，君子淹留他乡好多年，断无音讯，望得她相思成疾。今晨他披着一身风雨，在胶胶鸡鸣声中逶迤归来，那自然是“云胡不瘳”的惊喜连连了。
也许，相约晚上亥时相会，等到凌晨寅时君子才来。不管迟来的理由是什么，他毕竟从夜色雨幕里走来了，没有辜负她辛苦的等候，那自然是“云胡不喜”的激动欣悦了。
这样理解当然不错。但总觉得只是这样，就太轻巧了，对不住几番“风雨”的。
为什么总是风雨鸡鸣，为什么老要重章叠句呢？
是什么原由，他们的相见只能安排在凄凄风雨中，安排在鸡鸣天明前？
张爱玲最懂。她爱上的人已经有妻室了。但她还是不管不顾地爱。
这种爱，自己知道是真，从不怀疑；旁人也不以为不道德，反而生出艳羡，甚至传为佳话。但是，如这般真爱，其本名人家叫做“偷”，更有道德感的称呼是“勾搭”。
但既然无可救药地爱上了，抽刀断水又有何意义？偷下去吧，勾搭下去吧，见一回算一回吧。她对胡兰成说：“你将来就只是在我这里来来去去亦可以。”还有比这更真的么？胡兰成的书还略有可观处，就是他对张用过真心；不可观处就是，同样真心，他爱的品位却让人撇嘴。
既然是偷，怎可明白见人？凄凄风雨掩其迹，喈喈鸡鸣盖其声，如晦夜色藏其形。
既然是偷，旁人不知，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内心止不住惊慌，止不住不安，止不住愧疚，止不住迷茫，止不住凄楚，止不住伤痛。如此，谁的心里不是凄风苦雨，连月不开？
既然是偷，纵使天天得见，又何喜之有？偷一回，风雨交加一回，内心泥泞一回。
可既然偷了，不接着偷又怎行？既已成偷，不偷也还是一个偷。那偷来的爱，放在哪里？还的回去吗？
胡兰成还是离婚了，不仅仅是为张爱玲，更是为真爱寻个安排处。
所以，“既见君子”真的不容易呀！把“见”解作“见面”或者“幽会”，太容易了，但比胡兰成也浅薄许多了。“见”，在这里，是“拥有”的意思。
那“风雨”，就是对“偷”的清洗和刮除。
顶一路风雨前行，穿过茫茫夜色，走向你，来见你。
哪怕用尽一生！
一夜风雨，盯着《风雨》，落不下一个字。
我要写就写“云胡不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