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久久地矗立在海滨,黑色的潮水依旧像千年以前一样翻涌着,濡湿了我身上的鳞片。
在我小的时候,这里的没有城市,聚集的村落隐匿于黑色的林木间,清澄的江水静静地流淌着。那时我还不会飞,只能蹲在沙滩边界,在夜色的掩护下遥望着泛白天空的尽头。晨曦似火,来去如风,我时常出神的凝望地平线,那里是否就是我的故乡呢?
山林有兽,江海生鳞,禽鸟飞天,虫豸匿地。而我,偏偏不属于这所有的类群。我吓跑的野兽不计其数,连老虎也会绕着我走。但我明白,他们并不怕我,只是我这副怪模怪样,他们看着烦心罢了。
在某个清晨,我第一次见到了那老头子。分明是不该涨潮的时候,海水却奇异的翻涌起来,起早的渔民们纷纷吓得四散而逃,我却固执的留在原地。我是不会因为一点点异常而退缩的。我静静的注视着水面,片刻而后,一个纤长高贵白色的身影探出了水面,寻找半天后,注意到了我的存在。
“吼!”
我害怕了。尽管还没有它的眼睛大,但我还是鼓起勇气对它吼了一声,嘴里喷出了点火苗。
可能我要被吃了,我的内心满是遗憾。死亡对我而言没什么可怕的,正如活着对我而言在意的地方也不是很多一样。没有遭受过威胁,也没人教会我生命的宝贵,因此在那时,我只是有些遗憾。
“Dragon……”我听见他轻声嘟囔了一句。随后他缩小了身形,慢慢向我飞了过来。
“dragon” 是什么,这不是汉话吧?
再缓缓定神以后,我算是认清了面前的东西是什么了。那是传说里,最为尊贵的龙。
盘绕在我身边,流光一闪,他就化作了一位翩翩公子,在我面前有些愁苦的踱步,看向我的眼神有些无奈:
“虽是我也研习番文,可这番语我却不甚会说……”
“你在说什么?”
我警惕的退后两步,不明白此龙在想些什么 。虽然龙族尊贵,但是也未必不凶狠。人都说皇帝尊贵慈爱,天下死于皇帝之手的,我看也不见少有。
他倒是有些惊异,随后便如释重负的一笑:
“也对也对,若是生在我邦,又如何会说番语……小家伙,你自哪里来?”
“你问这个干嘛?”
我警惕盯着他。这人没事笑眯眯的还问来问去,一看就没安好心。
“你天天在这海滨坐着,我海里的鱼虾见了不免惊慌。他们说有什么黑面獠牙,生鳞长翅的怪物天天雄踞于海口,以为是什么惊世魔物。这一来二去也传入了我耳中,故我过来看看。” 说到这,他却又若有所思的停下了,“要说来,你这一类在那番邦,却是魔物不错了……”
我这才明白他的意思,有些兴奋的问:
“你知道我是什么,那你知道我来自哪里吗?”
“你也不知啊……你是……算了算了,番文我实在说不来。倒是你这一族的来历我却知晓些。在那水陆沙海之西,也是近海的地方,那便是你的故居。”
“多谢了!” 我试着抱拳却失败了,于是低低的俯下身子以示谢意,兴奋的想要向西方跑去,却在临走前被他叫住了。
他的眉宇紧促,有些犹豫地问:
“你确乎要回去?留在这里不好么?”
“自然要回去,天下虽大,自是故乡最好!”
他叹了口气,苦笑道:
“只怕你来日后悔……”
“有什么可后悔的?”
“少年意气,好!”他似是下定决心,一扫眉宇间的阴霾,说:
“我看你还不会飞,等到你会飞的那天再回去也不迟。路途艰险,我来教你些防身之术吧。”
从那时起,他就半强制的做了我的师傅。不到一个星期我就学会了飞行,但他偏偏却要给我讲一些风土人物。大部分时候,我对那些西方的故事听的十分入迷,他也为此颇感欣慰。不过现在想来,那或许只是对未踏足之地的好奇吧。而对于东方的典故,尽管听的不是很认真,有些东西,却牢牢刻印在了我心里。
那天是他送我走的。其实大可不必,他那时其实已然老的不成样子了。他的衰老没有体现在外貌和能力上,那么就代表着他生命的流逝会比别的龙族更快。我曾问过他为什么要这样,他沉吟片刻,朗然一笑:
“尾生抱柱,痴也。”
我就没多问,我没必要提起他的苦楚。
那天晨曦,我离开了习惯的火一样的朝霞,浪涌一样的流云,目力可见的白色地平,以及无穷无尽,延续了千万年的,黑色的沉默的海,和那个莫名其妙的师傅,踏上了归乡的道路。
我从他那学会了化形。闲着无聊的日子,我就会变成人,去集市里玩耍片刻。集市里伶牙俐齿的人不少,可像他一样谈吐风雅又有气度的人却不多。我只好读书,却没有他提过的西方典籍,背在身上的,除了百家言论,也只有神异志怪了。
我依旧兴质昂扬。
再往西,过了西域,尽皆是胡人。我一副汉人面容实属奇异,但却也不想改了。我从哪里来的,我可不得忘了。
我突然停下了脚步,但却一咬牙又走了下去。
师傅啊师傅,你又不是老糊涂,既然知道,又如何不说呢?
“少年意气,好!”
我又想起他这句话来,不由得撇嘴。
总之,就算是少年意气,也该接着走下去。
穿过了茫茫一片白雪的黑山,度过了冰封千里的长河,听过了驼铃和吟游诗人的颂唱,路过了高矮不一的城邦。每一处,俱是异国风情,每一处,俱与我所想有异。
师傅啊师傅,书上说的,却也不准啊。我做了一纸笔录,准备把这奇观景色都写下来与他讲讲。
悠悠十载岁月过去,我想,我该回去了。
江是故江,河是故河,海是故海,人却是孤人了。
我那一篮纸稿全投入海中,自是他不在,也就无人去看了。
天地之大,我该往何处去呢?
……
那是很久以前的故事了。
西方不是他的归宿,东方也不存在他的故居。想着回去,但是却无法习惯;希望留下,却成为了异端。
“飘飘何所似,天地一沙鸥。”
如今从海里窜出的巨兽,不再眺望遥远的天边。他也不能踏上陆地——如此身量,会把新建的地基踩踏的。
他此刻凝望的,只是,只有当年的小小沙洲。
直升机包围着他,舰船从远处锁死了他,岸上无数人那枪口指着他,城市里的新闻报纸疯了一样传着有关龙的消息,这令无数的人兴奋与激动。
他看了良久,叹了口气:
“我不是龙,” 他说。
“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 老师温良之声犹在耳畔,却不见当年故人了。
“尾生抱柱是段佳话啊,师傅。”
他沉入海中了。
除了一段会成为传说的传奇,他在此世间再无痕迹。
(枳生淮南则为橘,枳生淮北则为枳。决定一个人命运的性格来自温养他的土壤……而漂泊的旅人,却因为不知归于何处,就慢慢迷失了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