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以前身体硬朗,从没住过医院,今年农历十月二十九,祸从天降,摔坏了腿。儿子火速赶回把我送到了县医院。经查为髋骨股颈骨折,须做手术。我心一下子凉了半截,不相信严重到要做手术的地步,可这是事实。经商议决定去市三院治疗。
等赶到市三院时已近深夜12点,气温在零下十几度,但亲人们不畏严寒,早己等侯在医院门口了。他们小心翼翼地把呻吟的我搬到平板车上,急速推进了急诊室。
医生看完在县医院拍的片子后,不紧不慢地给我们讲了这种骨折的治疗方法。其一是:保守治疗,开刀把骨折部分打钉加固。其结果是需卧床休息3~6个月,术后2~3年还可能发生股骨头坏死的风险,到那时还需要二次手术。其二是:直接进行髋关节人工置换,就是将人工假体,包含股骨部分和髋臼部分,利用骨水泥和螺丝钉固定在正常的骨质上,以取代病变的关节,重建患者髋关节的正常功能。术后三天可下床活动,1~3个月可正常生活。缺点是,易脱臼,感染,假体有一定的使用年限。
我的脑子在飞速的旋转,努力权衡着这两个方案的利弊。
对于自己恰似天大的事,或许在别人看来只是轻描淡写的几句话。在抉择时刻,既使自己内心是多么的惊慌失措,也只能表现出从容淡定。自己的伤痛只有自己体会,别人无法替代。再三权衡,决定采第二套治疗方案,于是住进了关节外科病房。
病房不大,放了三个病床,让人觉得很拥挤,好在房间里只有我一个病号。护士给打了针,服了药,就这样挨过了一个晚上。
第二天早晨,不让吃饭,7时左右护士从我臂弯处抽取了几管血液,并给了两个装大、小便的塑料杯。脱去自己的衣服,穿上竖条纹的衣裤,左手戴上了腕带,腕带上清晰标注着我的基本信息,住院号和二维码,看上去更像病人了。8时拿着医生开具的一沓检验单,开始了楼上楼下的全身检查。
首先是CT检查,仰在CT床上,两腿并拢,两臂向头顶方向伸直。隆隆声响起,床移动,进入巨大的金属洞。所有人员都退出去了,必须躲避强烈的幅射,它会对身体造成危害。只有我直挺挺躺在那,被送入虎口。 一个声音下着指令:深呼吸——憋气——喘气,如是者三。
此生大概没有哪一会儿会那么听一个人的话,我用心听着,尽力按照指令把每个动作做标准,惟恐哪里做的不到位而影响结果的准确性。
做完CT,接着是心电图、拍片、彩超,频繁出入各个检查室,我的身体被翻了个底朝天。
这些高科技可以把最隐秘的有形部分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却永远不可能把无形的内心活动照出像来。
假如把内心活动都暴露出来,是多么的可怕,它将撕碎很多美好的面纱。光环灿烂的圣人、道貌岸然的政治家、冰清玉洁的明星、披肝沥胆的公仆、头头是道的学者、频频干杯的朋友、满脸带笑的商家……幸好没有这种仪器,让世界仍保持一片温情。
下午医生告诉我,检查结果符合手术条件,明天上午11时做手术。接着就不断有医生、护士、麻醉师来询问情况,告诉我一些术前应该注意的问题和术后可能出现的各种状况,并要求我在手术告知书上签上了名字。最后,又在病腿上做了标记。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又是煎熬的一夜,不让吃不让喝,嘴巴干的厉害,肚子空空,浑身难受,终于等到了手术时间。
我被脱去衣服,用一块消了毒的蓝色布把赤条条的我裹起来,好像给皇帝侍寝的妃子,被人簇拥着推向手术室。
手术室前的长椅上坐满了人,大家都静静的。门突然开了,一群人急切地围上簇拥着而去。我有些紧张了,亲属们赶忙对我宽慰。
终于轮到我了,我被医生推进隔离室。护士们围将过来,我的左右臂同时有人在忙,不知关心哪边,反正都是我的肉,索性哪边也不管。
手术室内并不像我想象的那么庄严、肃静,医生间相互大声讲着话,谈论着生活琐事,根本没把我当回事。我像一只待宰的羔羊,被束缚在手术台上。各种机器把我围了起来,我成了世界的中心,却没了任何自主权,花了钱,就把我交出去了,随便吧。麻醉师从我的腰部开始注射药剂,顿觉有一股灼流而过,不多时腰部以下渐渐失去了知觉。
脏兮兮的药水把左腿涂了几遍,很仔细,比我洗澡认真多了。灯刺的眼睛都睁不开,我全身有些冷,像一块肉,被人任意宰割。冰冷的手术刀开始在我的腿上游走,电锯噌噌的把骨头截断,电钻呼啸着打洞,锤子一次又一次撞击着,因是局部麻醉,手术的整个过程我都清晰的知晓。
时间漫长的像是一年,手心开始冒汗,我不知道是自己害怕还是紧张,只是尽力控制着等到手术结束。
我被推了出来。躺在病床上,我的身体被掏空似的。一夜平躺,全身酸涨,只有短暂睡眠。
术后护士催着交钱,入院时交的钱,经过一天折腾,已成负数。接下来每日的帐单像头饥饿的老虎,2千、5千、1万、2万……
老伴在买菜时,从菜市场的北头走到南头,货问三家,比较那家最便宜,然后再下单。因此每次买菜总能为省几角钱而自负。有的老太太们买萝卜过秤时,手里总预先攥着一个萝卜,当人家报出斤秤后,再把手里萝卜放进去,招来一阵的争吵。菜市真好,可以讲价。可是讲一辈子价,不够几大页清单中任何一项费用。
术后治疗护理由医院的年青护士担任,她们身着洁白的大褂,洁白的帽子,洁白的口罩。帽子和口罩之间,忽闪着一双秋水般的眼睛。一样的敏捷,热情,亲切。早晨天尚黑,便披着袄来量血压,不时用手掌捂嘴轻轻打个呵欠。除了送药,打针,输液,还要整理房间,打水,送饭,剪指甲。
每次输液,小护士都是程式化动作。
“叫什么呀叔叔?”
然后用扫码器扫腕带上的二维码。再扫输液瓶上的信息。整理好输液管,手捏针柄,选准下针部位,最后一次验明证身:
“张月芳叔叔,对吧?”
得到肯定后,拍打,消毒,冰凉的针才轻快地进入温热的脉管。
也许是主治医生对我的病情了然于胸,查房就成了走过场。查房总是来去匆匆,有时还没走到近前,声音就飘过来:“感觉怎么样?”我探身:“还行。”于是一伙人就前队变后队鱼贯而去。
等到专家查房,后边跟一群白大褂环拱,白云缭绕,静静地听,看,记。然后到走廊,挨墙排成一队,学生般听专家详细讲解。我真正理解了,从医学院毕业出来,还远不是医生。
夜深了,我躺在病床上,望着窗外的万家灯火,人们有的早已进入了梦乡,有的还在享受夜的静谧和家的温馨。回头看着床前的妻子,心中涌出无限的感激与内疚。我突然发现妻老了,脸上的皮肤开始松弛,皱纹也深了很多,手背上青筋暴露,瘦骨支离。禁不住叹息一声。我一生无能,未能让她富足。而她却知足,从不抱怨生活,从不抱怨我,辛苦而快乐着。自从儿子结婚后,为了照顾孙子只能城里乡下两头跑。我们成了两地分离的牛郎织女,真辛苦她了。
现在,我成一个废人,从地上捏根草棍,也如做一道数学题,按程序进行。上身挺直,下肢弯屈,降低身位,夸张地伸出手臂,像规范的舞台动作。稍不注意,就呲牙咧嘴用几天时间忏悔。我开始担心起今后的生活。
再过两天就要出院了,世上意想不到的事太多,瞬息万变,如眼前的意外,有时一合眼就是摔伤时的画面。心中有万千的后悔,后悔当初做出的决定,后悔自己的鲁莽,给家人和自己带来了无边的烦恼和痛苦。如果不出事故,人生的轨迹和方向可能是另外一种。现在只能面对现实,与假体和平共处,相互照应,共度余生。
终于熬到了出院的日子,脱去穿了半个月的病号服,突然觉得自己成了健康人,浑身有了劲,心情也大不一样。穿上自己的衣服,好像唱戏的角儿穿上行头,信心百倍,浑身是劲,无论动作、唱腔都能到位。
虽然2023年的冬天格外寒冷,但在医院里我却感受道了春天般的温暖,除了病室的温度,其实我更深切的感受到亲情的温暖,好友的支持和鼓励,我是不幸的,也是幸福的!
这一年是我最难熬的一年,感恩生活赐于我一场惊慌失措,祝愿以后的路都是一片坦途!
2023年12月30日 张月芳于石家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