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命
这是一九三一年(民国二十年农历辛未年羊年)冬至过后约大半个月里,许家湖许家村的天阴的厉害,朔风拉着哨子吹撼着大地,旷野上枯黄的草木依着这变化无常的风势倒来复去摇振个不停,小冰碴子夹着飞雪絮子,刷刷地舞着,雪不大,但满地的雪霜像是黄土地上生了一层白毛,天干冷干冷的,寒气早已逼人。
在山东沂水县许家湖沂河傍有一户高姓人家,一家四口,高老爷,高太太,还有在省城济南府念书的一双儿女,高少爷和高小姐。家里养了一个长工栓子,带了一个厨娘吴妈。养着两头牛,那头母牛今年刚下了一只小牛犊,算上它就是三头牛了,两匹马,三只猪,宅子外还圈着四十来只羊,另外还有看门的没有尾巴的大青狗长命,那沂河里还拴着一大二小两只船,打鱼渡人都可用的。
高老爷、高太太都是年过半百知天命的年纪了,忙活了大半辈子就盘下了这百十垧薄地,一个都带厢房的三进前中后青砖院子,十来间勾瓦大房。这鲁中南沂水的地,可比不了关东黑土,更比不了江南肥地,就是比起胶东半岛蓬黄掖平原的地也差远了。这沂水的地,土层薄、粗砂多、砾石多、养分少、保水差、水一来土跑的厉害,如果再遇上春旱,这一年的好收成怕就指望不上了。这么说来,高老爷就算不上什么大户,顶多是个殷实人家。
这一带的人都姓许,许在这一片儿是大姓,高家是外姓人,老家是山东蒙阴县的,是山里人,虽然同属沂蒙山区,都是千年古县,但蒙阴的生活光景比起沂水来要差太多!高老爷在家中七个姊妹中排行老七,是最小的一个,打小身体就不太好,他娘又走的早,按理说应该是哥哥姐姐们宠着暖着的主,但姊妹间隔阂多,尽盯着高老太爷的那点资藉财帛闹别扭,没有谁把这孩子放在心上!可这孩子心气高,有志向,不服输,念完私塾,识得了字,打得了算盘,待长到十五了,跟爹高老太爷说道:“爹!这家里的东西什么家伙什我也不要!您就给我二十块钱,我自己出去闯!我靠我自个儿!”,高老太爷不糊涂,早年间自己也是出去闯过的,他太明白这孩子的心思了,他比他哥哥姐姐强了去了!二话没说,拿出二十个大洋,往他这老儿子的手上一放,只说了一句话:“孩子记住了:老老实实做事;清清白白做人!凡事皆须多个心眼!这老天爷啊,是不亏待实诚人的!”高老爷谢过爹,扛上包袱,一拍屁股走人了!
早年间高老爷在济南府跑买卖,是从学徒作起的,什么累没有受过;什么苦没吃过?再后来就跟着人家倒腾山货药材;出徒了开始自个单干,这期间那是看尽了世间百态;尝够了人间艰辛。最后有些积蓄了,置了地,娶了媳妇,就把家安在了这沂河边上,图过安稳,慢慢的孩子也长大了,眼看快有出息了,也就不想再倒腾买卖了,心累!就守着这一片薄地过日子吧。
这一晃,三十来年过去了。高老爷渐渐地老了,身体已大不如从前,年轻拼命时身体里积下的顽疾开始折腾人了!每年一过冬至,天一变脸,他这喘病一准要犯,白天夜里都是气喘吁吁,冷汗淋淋,拖着长声呼哧着咳嗽,整个冬天遭老罪了,大夫看了不少,什么方子都试过了,这病啊,也没什么起色,时好时坏,他自己也不把这病当回事儿了。这高太太心急啊!整天就尽忙着看顾高老爷了,家里的事她不怎么操心,儿女念书都很争气,除了每人每个月给爹娘修书一封,一年就腊月里过年回来一次,望望爹娘。长工栓子是个孤儿,没爹没娘,没有兄弟姐妹,没有亲戚,是高老爷的拜把子过帖子的兄弟朱老板八年前给领来的,对高老爷说道:“高兄!这孩子命太苦!家里什么人也没有了!搁您这儿,赏孩子口饭吃吧!”高老爷注目长长地看了一眼这个叫栓子的半大孩子就说了一句话:“留下吧!”,这孩子浑身上下就两个字“破”和“瘦”!除了一身骨头,已是衣不遮体!但大大的眼睛,目光如炬,让你不忍对视。高老爷历经商海四十余年,苦孩子这样的目光岂止见过这一次。也正是缘于这样的目光,高老爷开始在每年秋收后农闲时光让栓子去村子里的私塾念书识字,学打算盘计数。栓子小小年纪就什么活都会干,看得出是庄户人家的孩子,沉默寡言,没见过他跟人聊天,极难得觅得他一丝欢颜,只有在喂大青狗长命的时候,显露出不寻常的温情,如今已生得七尺有余身段,宽肩细腰,浑身透着悍气,今年该满二十三了。家里的牲畜除了羊是请人合伙放养的外,其它的牲畜都是栓子饲养打理;地里的活也从来不用人吩咐他,自个安排自个干,遇到要給地里灌水、翻地、播种、上大肥、大除草、秋收这样的大事儿,需要物什和短工什么的,他自会给高老爷禀告,高老爷就会给他钱款,让他去安排妥当。栓子和大青狗长命两个住在外院门楼上,夜里有个响动自会提了砂枪带着大青狗长命去看个究竟,偶尔有点闲工夫,栓子会抱了鱼网撑船去沂河上捕鱼,这会儿大青狗长命也会撒着欢跟了去。
“唉,老爷的这病又犯了,这天说冷就真的冷了”吴妈在厨房里守着灶台煎药,一边用筷子拨弄着药罐中沸着的药;一边不时嘀咕嘀咕,末了再长长地叹上一口气。
吴妈是高太太娘屋家的远房亲戚,她比太太大个四五岁,原先是太太家的丫鬟,打小就伺候太太,陪太太玩儿。这吴妈生的慈眉善眼,粗脚大手,身子骨硬朗,太太嫁给高老爷,太太的娘心疼自己闺女,就让吴妈跟了过来,好歹也是太太的一个贴心帮手。后来,高老爷和高太太给吴妈寻了户人家,就在内院厢房里给他们安了个家,男人叫全盛,也在高老爷家和栓子一起干活。隔年吴妈生下了儿子贵生。可好日子不长,在贵生六岁时,吴妈的男人得了急症,没救过来!死了!吴妈就此守了寡,这妇人的全部指望就都放在儿子贵生这儿了。高老爷瞅着这母子命苦,待贵生长到十五,就让他到沂水县一个朋友的药铺里学徒,穷人家的孩子知道珍惜机会!勤快口甜,药铺老板喜欢贵生,肯教他,说话间这孩子也二十一了,该娶媳妇了,高老爷说了,贵生娶媳妇的一切花销都由他包了!贵生有了出息,吴妈这两年暗地里也不再掉泪叹自个儿命苦了。
“你儿子女儿来信了!”高太太拿着两封信,满脸喜气地匆匆走进卧室来,对半卧在炕上的高老爷说道。
这高太太中等个,窈窕身量透着丰腴,长得白白净净,弯眉凤眼,挺鼻梁,朱红小薄嘴,左右耳垂下各吊一个金镶海蓝宝石的坠子,一双红酥手,右手挽上一个刻满阴文的土银镯子,这镯子是高老爷娘的,高老爷回家探望父亲时,高老太爷悄悄塞给他的,是祖传!左手无名指上戴一个金镶缅甸莫谷鸽血红宝石戒子,腕上有一圈八颗白果粒大小的羊脂玉窜子。高太太并不施粉黛,穿一身富贵团花纹紫色绸缎面儿的貂皮裤袄,浑身透着娴静文雅气息。看着不显老,保养甚佳,一瞅准是出在好人家。
“哦,是吗。” 高老爷吃了几副药,这精神好了许多,正倦在暖炕上看闲书,高老爷这炕每天都是栓子烧,每年一打立秋,栓子就天天留意着天气,看这天儿要冷,立马把炕给烧上,怕冻着高老爷,炕烧得暖暖地,一点也不欠;一点也不过,刚好!栓子怕凉着高老爷;更怕燥着高老爷。
高老爷拆开信慢慢地看起来,坐在炕沿儿上不识字的高太太急急地问道: “这信上说啥呢?”
“说什么?!唉!天下越来越不太平了!十来年前第一次世界大战巴黎和会咱中国人没能把打了败仗的德国人占领的山东半岛要回来!后来咱这儿山东半岛却又成了日本人的地盘了,德国人的权益变成日本人的权益!真是莫名其妙!中国居然还是战胜国!济南五三惨案小日本鬼子杀了咱六千多中国人!可日本小鬼子不算完,今年九一八又把咱全东北给占领了!七月份长江发的大水,江水下游全遭了灾,总共淹死了14万人还有余啊。赤党这会儿又在江西瑞金成立了中华苏维埃共和国!官府几十万大军围了几次都吃了大亏!如今这仗打得越来越厉害了!天下已是云谲波诡,大厦将倾,国将不国了!恐怕这书是越来越不好念了!今年又逢上羊年,十羊九不全啊”
“就说这些?”高太太问道,这脸上的意思显然是不满足。
“哦,国家祸乱滔滔,天天都在打仗,咱这俩孩子下学期要转学去北平念书了,说是进清华大学!准备将来考官府的出国奖学金!去美国读书呢!还有,就是问你猪肉熏好没有?哈哈!哈哈!”高老爷笑着说道。
“怎么尽想着吃啊?也不问个好?”高太太眉毛一扬说道,“去北平和国外读书?好事啊!”
“还问你好!给你我都带了礼物!你儿子女儿都想吃你家祖传秘制的熏肉,说还要给同学们带些尝尝”高老爷说道,“哎!咱家年货准备的咋样?”高老爷慢吞吞地问道。
“这熏好的肉都在院子里凉着呢,这两个没有良心的!年货嘛,差不多大概齐了吧。”高太太笑着说道。刚过了冬至高太太就吩咐栓子去请了后村的许屠户来家杀了一口大猪,叫吴妈把一块块长条猪肉按高太太娘屋家的老法放上花椒、草果、八角、桂皮、丁香、小茴香这些大料,加够食盐,再给点上一星两星硝盐,在缸里腌上七八天,拿出来晾一晾,抹上米酒,等这肉的水汽跑完了,稍干点,就让栓子帮着吴妈把肉放进熏房里,架上松枝、锯木屑、棒子苞叶慢慢熏着,过一会儿再换个面,接着熏,直到这肉变成酱金黄色,就可以拿出来风干了。这会儿肉已经风上有十来天了,正满院子跑着香气呢!冬至过了高老爷就病着了,那里有精气神来料理这些事情。
“哎,叫栓子来一下。”
“什么事儿啊?”
“让他明天去把前村的白木匠叫来,把咱这后院的玫瑰花架子修一下,那架子木头都朽了,如果今年冬天风大了,该塌了。”高老爷最喜欢的就是他这一架子玫瑰花,每年开春三月到四月中旬,这两株粉红老藤玫瑰开盛了得有两三千朵玫瑰,那是高老爷心情最好的时候。高老爷有喘病,轻易不动酒,也不抽烟,只喜欢饮茶,他有两个宝贝壶:秋冬握一把328孔球形出水盖孔能断水的宜兴紫砂壶,躺在暖炕上喝着茶,看看那些说古道今的闲书;春夏攥着一把龙泉弟窑翠绿绿的盖孔也能断水的梅子青西施壶,品着这壶里泡好的大红袍或者是那蒙山上好的绿茶,坐在黄花梨圈椅上,来赏这一架子粉红阵势;嗅这满院子的花香……
“这就叫栓子来?”高太太问道。
“对啊。”
“我看你是病好点了,想折腾!”
“什么话,快去叫。”
“好吧。”高太太转身出去了。
“吴妈让栓子去老爷屋里一趟,老爷有事吩咐他。”高太太高声喊道。
“哎!好,我这就去”吴妈忙应着。
栓子和大青狗长命腾腾地跑到高老爷和高太太的卧室门前,住脚问道:“老爷叫我有事?”
“栓子你进来。”
“哎。”
栓子来到高老爷炕前,大青狗长命也跟了进来,高老爷看看大青狗长命,摸摸它黄锦缎似发光的背,再摸摸它的头说道:“你也来了。”,然后挪了挪身子对栓子说道:“前村那个白木匠还记得吧,就是四年前搬到咱这儿的,来了没几天就给咱搭的后院这个花架子的那个木匠,现在租的许大烧饼家傍边小房子住着的那个。”
“老爷我知道。”
“你现在去一趟,跟他说咱这花架子快塌了!让他再给搭个新的,木料还用咱自己的,工钱跟上次一样!明天开工!明白吗?”
“老爷,我明白,我这就去!”
栓子一溜小跑往前村去了,大青狗长命也紧跟着,跑着跑着就冲到栓子前面撒个欢又折个大圈转回来,在栓子身上嗅嗅舔舔,前后跃跃,然后摇摇尾巴继续跟着栓子往前去,大青狗长命与栓子是亲密的。
这大青狗长命是三年前来到高老爷家的,那也是个冬天,快过年了,天冷得厉害,风携着小雪嗖嗖地吹着,地里没啥活计,栓子就打理了一整天秋里家中攒下的散活,吃过饭,看看天黑下来了,栓子收拾完工具家活什,又跑去瞅瞅高老爷房间的火炕烧得怎么样,炕火正好,晚饭前加过柴碳的。
“吴妈我上门了!”栓子对着吴妈房间窗户上的人影喊了一声。
“上吧!外院大门关死,內院把大门关了,小门留着,我完了这点针线活就来关。累了一天了!你赶紧歇了吧。”吴妈应着,她从栓子身上看到了她儿子贵生的影子,多好的孩子啊,就是命太苦!她自己也不知道这说的是栓子还是贵生,天儿这么冷,谁知道这贵生把她今年给他缝的棉衣穿上没有啊。
“哎!”栓子应了一声,去了。
嘎嘎吱吱;咣咣当当!栓子干净利索地把两道大门给关上了。到底是后生,有力气!
回到前院,他蹬蹬几下就上了前院门楼自个的房间,刚躺下,寻思了一会儿,正要吹灯,忽听得大门外有声音,栓子忙欠起半边身子,侧着耳朵一听,像是孩子啼啼的在哭,声不大。栓子心想该不是那家把养不起的孩儿扔这儿了吧!栓子一想到这儿,身子一挺就起来了,穿上衣裤,提了砂枪,踢啦着鞋下了楼。
打开前院大门,四下一看,没什么孩子啊!转身正待回去,却传来一阵细细地呜呜咽咽声,栓子寻着声绕到门前石狮子旁,只见一只毛茸茸的小狗卷缩在角落里,冷得瑟瑟发抖。
栓子急忙把小狗抱起,关了大门,提了砂枪上到门楼里,将小狗就到灯下一瞧,这小狗顶多两个月大,干草黄色,不!是黄中带青泛着青白的黄色,背上、头上、耳朵上、鼻吻处、四条异常粗壮的腿的正面,四个大爪上还有一绺绺黑色。
瞧着瞧着栓子感觉自己这双手怎么粘湿粘湿的,再往灯里就就,这一看,让栓子吃了一惊,小狗尾巴没了!狗屁股上全是血,毛上也沾着血,栓子自个双手上也是血!狗尾巴根处还在淌血,小狗这是让人用刀剁了尾巴!栓子赶紧用柳条筐和自个的破衣服给小狗安了个窝,最后干脆把自个棉袄脱下来给小狗盖好。
然后蹬蹬的下了门楼,来到后院,一推小门,没关!吴妈还没睡,栓子跑到吴妈房间窗下,压低声音地对着窗户说道:“吴妈!咱家止血药粉还有吗?”
“栓子你还没有睡下啊,要药粉干什么?手又弄破了?”
“不是,我刚才在大门外拾了一只小狗,它伤着了,怪可怜的!我想给他上点药。”
“是吗!我瞧瞧!”吴妈哗啦哗啦地找到药,然后,披着棉袄出来了。
“小狗在那儿啊?”吴妈问道。
“在我门楼上。”
“走,瞧瞧去。”
吴妈栓子一前一后上了门楼,吴妈来到柳条筐前,栓子将油灯端了过来,吴妈仔细地端详着,看了一会儿,吴妈说道:“这是让人剁了尾巴扔出来的!下狠手不想让这狗再回去!好断了这狗不弃家的念想!这人真是黑了心了!瞧瞧!多可怜啊!”话没说完吴妈不言语了!她突然想起了栓子的身世,这不是在捅拴子的心窝子吗!
“给,这是药粉,给它上上吧。造孽啊!老天爷!”吴妈站了起来,把药粉递给栓子说道。
“你怎么把你的棉袄给它盖上了!那明儿你穿什么啊?”
“不是,刚才一下急了,没合适的东西,就给它盖上了!”
“赶明儿,我给你寻个柳条筐,再找些暖和的东西,给它弄个窝!”
吴妈又蹲下仔细看了看这狗,突然跳了起来,对栓子说道:“这该不会是只狼崽子吧?”
栓子心里咯噔一下,也被吴妈的话吓了一跳,定定神说道:“不会吧,那老狼不会跟着它,它要是狼!母狼早找来了!再说这尾巴又是怎么被剁了的呢?”
“别,栓子!要是老狼没了呢,这狼性可是可是改不了的哦!养不得!今儿晚上就先搁这儿吧!明儿个让老爷看看!老爷走南闯北,见多识广!听老爷的!”吴妈给栓子交代完,就回去了,顺便小心地将后院的小门锁上了,要在平时这小门是不关的。
栓子仔细的给这似狼似狗的小家伙上了药粉,再寻干净的布包扎好。自己才洗洗手去睡下了,不放心!怕冻着小家伙,夜里又起来看了两三次。
第二天,栓子来厨房吃早饭,吴妈对栓子说道:“栓子,吃完饭你把那小狗抱到客厅去,老爷要看看!”
“吴妈,你跟老爷说了?”
“说了!说了我这心就踏实了!”
栓子吃了三个“里二外八”棒子面大窝头,吸溜完一大碗棒子面粥。抽身跑回前院门楼上,抱起小狗,看看狗尾巴包扎处,血是止住了,这才抱着小狗奔高老爷客厅来。
高家的正房都修建得高大宽敞,整个房间是用厚实的楠木装饰过的,楠木顶饰和墙饰在清漆下显出朱红暗色的漂亮木纹,杉木地板用枣红漆刷过后泛着幽幽微光。在客厅正中靠墙处的上方悬挂着四副乌木屏风,上面刻着的是郑燮的竹石图。屏风下面设一红木长案,案最上方敬着观世音菩萨,有香烛贡着。稍下立的是高家列祖列宗牌位,同样有香烛贡着。两边各放有成对的景德镇斗彩赏瓶、三羊开泰钧瓷窑变炫彩瓶、福州寿山村的八仙过海橘皮红寿山石刻、辽宁的岫岩河磨黄白玉玩物。在案前放着一张八仙红木大方桌,两边靠桌各放置一把红木椅子,桌前远一点支上一个青铜虎头矮足鼎的火盆。客厅的中间两侧对称放置着八把红木椅子与四个茶几,红木大方桌茶几椅子上全部镶嵌了熠熠生辉的各色玻璃、珍珠、贝壳、绿松石、玛瑙、红珊瑚小块粒子,红木大方桌茶几上置有景德镇、龙泉、淄博瓷器茶具侯着,椅子上都有厚厚的锦缎靠垫和坐垫。客厅的两边四个对角放置着较高的红木花几,上面摆放的四色盆景自成一番小情趣。左右楠木墙上悬挂着大幅名人画的卷轴。客厅进入两边卧室门前各置有一架八折南京云锦屏风,厅堂中央立着一个特大号的青花缠枝莲落地梅瓶。所有木器无不是精挑细琢的精品;其它器物也都是上上品相华美精致的佳绝。整个客厅显得对称、规整、厚重、典雅、精致,营造出了一种高贵庄重森严的气氛。
高老爷和高太太一左一右坐在客厅红木八仙大方桌两边的红木椅子上,高老爷品着茶,高太太支着兰花手指磕着黑底牡丹红花纹间绿叶纹嵌金丝图案的什锦漆盒里的花生、榛子、松子、瓜子、核桃与及叫不上名的山货,两老口正聊天来着。
栓子进到客厅上说道:“老爷,我来了。”
“栓子你来了,听吴妈说昨儿夜里你拾了条小狗?”高老爷问道。
“在这儿呢。”栓子上前一步,双手把小狗递了递,给高老爷了。
“哦!我看看。”高老爷从椅子里站起来,伸手要来抱狗。
高老爷身材颀长,生得一副好骨架,国字脸,黝黑面堂,五官比常人稍大,生得端正,着一身龙团图案藏青色绸缎面儿的貂皮袄裤,虽然经过五十余年的风雨冷暖人生,人又在病中,可身躯仍给人凛凛之感,粗犷中透着精明,蓄着的发须而今早已染霜,但一双看尽世态炎凉的厉眼寒光却能直射人心。
高老爷从栓子手中接过小狗坐下,细细看了一番,然后迸出一句话:“狼青!这是一只狼青!”
“是狼就赶紧放了呗!”高太太急了,一听到这“狼”字,眼睛都瞪圆了!
“对!赶紧放!昨儿夜里我瞅着就不对劲!”吴妈不知道什么时候也进来了。
“它不是狼!它的名儿叫狼青,学名叫中华青犬。是好狗!早年我在济南、青岛、烟台、威海、大连、沈阳、哈尔滨都见过!连外国洋人都喜欢养这种狗,关键时候能顶事!它最早是狗和狼配出来的。”
“说了半天还不是只狼!起码有狼性吧。”高太太的眼睛仍然瞪着,一脸的不以为然。
“那条狗没有狼性?没关系!养着!哦?!还是只雄的,如果它上辈的老狗与德国牧羊犬配过,那,这狗会长成一只大狗!起码160斤,可能还要重些!”高老爷一锤定音,显得很高兴!
高太太和吴妈不吱声了,她们害怕,心里是不情愿地,但这家向来是高老爷说了算!高老爷生病这么长时间了,难得高兴一次!高太太和吴妈也就不说什么了。
“吴妈,让栓子从厨房拿棒子面窝头喂它,一定少吃盐,盐吃多了狗不长个儿,不吃也不行,不吃没有力气,有一点点就行。今后去集上,看见有什么下水,买点回来,给它吃!不过可要煮熟了给它吃,不然长不好。”
“哎,老爷。”吴妈小声应道,又看看高太太,高太太向她瘪瘪嘴!无可赖何的摇摇头。
“栓子!这狗叫啥名啊?”
“还没名呢,老爷您给起个名吧!”
“没名?那叫它啥啊?这天寒地冻地跑到咱家来的,还被人剁了尾巴!不易啊!那就叫它长命吧!这是老天爷看得起我高某,高家祖宗显灵了,让它到我这里儿来避难来了!”高老爷抬头看看栓子;又看看高太太和吴妈说道:“怎么样?”
“老爷高兴就好!”吴妈看看高太太忐忑地说道。
“栓子!有空多带它去野地里跑跑,晒晒太阳!这样长得好。”
“哎!谢谢老爷!”栓子见高老爷把小狗留下了,高兴地忙支应着,抱过这叫长命的小狗,满身的腱子一抖!去了。
这狼青是分布较为广泛的一种上好犬种,在北方常见。如果选用盛年好的狼种犬与狼杂交培育而成,就是狼青犬,它具有典型狼种犬的体貌特征,形状像狼,脸长,头宽三角眼,眼睛为黄褐色或深褐色,三角耳朵,两耳间距长,中长毛,大尾巴!这狗外形高大,体格强健,活泼机敏,嗅觉特灵,性格沉着,极为聪明,性情凶猛,容易驯化,尤其护主,生存能力和适应能力非常强,好喂养!极具攻击性,抗打能力极强。如遇挑衅或进攻,不斗至取胜,决不退后!北方狼青颜色较深,主要有青灰、铁青、草黄青,长命应该是草黄青!
栓子看着这跑前跑后的大青狗长命,如今三年过去了,这狼青长命已长成足有170余斤的大狗了!生得高大粗壮,胸脯宽厚,威风八面,凶猛异常!夜里很远很远的村落也能听见长命引颈吼出的叫声!声音悠长悠长,极像狼嚎!让人胆寒!这一片的大人孩子和其它狗都躲着它走!三年的朝夕相处,精心喂养,栓子与长命早已不是主仆关系,而成了真正的朋友,其实更像兄弟!生死不离,相依为命!长命除了不会说话,可它心里什么事都明白!栓子有点闲工夫,就会带大青狗长命到刚才路过的一个乱坟岗子里去玩儿,那里没人,大人不会去,孩子不敢去。栓子一会儿跟大青狗长命撒着欢在乱坟岗子间逗玩儿;一会儿累了就靠在无主的坟头上跟大青狗长命说说话,说说从来不会跟人讲起的自己小时候爹娘哥哥姐姐们还在的家事,当然栓子也常常给大青狗长命讲自己十岁时老家遭遇的那场大蝗灾,那恐怖的场景令他一辈子也忘不了!栓子是河南人,家里是佃户,靠给人种地过日子,十岁时快秋收了,黄昏时分,天边突然暗了下来,像是暴雨前的乌云,那乌云越来越近,越来越大,仿佛一下子就进入了夜里!有经验的老人拖长了声音吼叫起来:“蝗!蝗!蝗!”,霎那间!遮天蔽日的蝗虫成群飞过,一片一片的飞蝗像撒落的泥点子,一头扎入地里,拼命咀嚼麦穗禾杆地嚓嚓声响成一片!场面十分骇人,宛若末日到来,一切正如郭敦在《飞蝗》中描绘的情景一样:“飞蝗蔽空日无色;野老田中泪垂血”,这蝗虫食量极大,消化能力极强!一夜过后,田中一切皆无!当年庄稼颗粒无收!赤地千里!各家那点存粮一吃完,只有一条路,逃荒!栓子一家人也跟着村里男女老幼走上了逃荒路,一路上,兵荒马乱 哀鸿遍野,爹娘相继病死饿死了!又遇上部队开战,哥哥被抓了丁,这一去杳无音信,从此不知生死,没了下落。
姐弟俩人一路逃难要饭,一路寻着哥哥。这天,跌跌撞撞来到了一个小镇上,弟弟栓子就已经不行了,昨儿夜里在大户人家的屋檐下歇了一宿,北方这入秋的天儿,太阳一落山,寒气阵阵袭来,渗人,冷的厉害。夜深了,衣衫单薄褴褛的姐弟俩冻的直打哆嗦!姐姐用破被子围住栓子,又使劲地抱住弟弟,生怕他病了,可是弟弟栓子还是受了寒。到第二天,栓子就烧的浑身滚烫,姐姐扶着弟弟,勉强搀拉到小镇上,弟弟栓子实在走不动了,就在路边寻个屋檐下,铺上破被子,让栓子躺下了。
“姐,口渴。”栓子看了姐姐一眼,有气无力地说道,刚才还烧的满脸通红的栓子,这会儿脸色已是青黄瓦灰色了。
“别急,姐给你去寻水去,你别动啊。”姐姐急忙说道。
姐姐拿着要饭的碗,急的满头大汗,一路小跑挨家挨户地央求着:“大娘!婶儿!我弟弟病得厉害!给点水吧!”
有这好心人从水缸里盛出一瓜瓢水倒在她的碗,姐姐拿着要来的一碗水,转身匆匆的往回紧着赶。一到栓子身旁,就蹲下唤弟弟喝水。这时的栓子已经烧得不省人事了。姐姐这一急,当街急跪下大哭起来了。这好看热闹的人渐渐把她围拢起来,你一言我一语,纷纷叹气议论开来,心软的女人们淌下了泪水。
“大爷!大娘!婶儿!哥哥姐姐们!求求你们救救我弟弟吧!”栓子姐姐泣不成声不的喊着。
这时人群中匿着一个穿一袭灰色长衫,长着满脸紫红疙瘩小肉坑的筋道汉子,面无表情一声不吭的在一旁冷冷地瞧着这一切,还不断的上下左右打量着栓子的姐姐。
“我卖我自个儿!谁救我弟弟!我跟谁走!”栓子姐姐一急,抓起墙边的一缕麦草,草头上挽个圈,算是草标,插在自个儿脖颈后领里了。
“ 闺女!你可千万别这样啊!”这旁边心软的大娘婶子也是潸然泪下了,可这灾年,谁家有余粮余钱呢,看着这人间凄凉悲惨的一幕,大伙也是只能围着一块儿跟着洒泪珠子,有心无力,搭不不上手啊。这当口那一袭灰色长衫看了栓子姐姐最后一眼,旋捷转过身去了,拐过墙角,就没影儿了。
“姑娘!别跪了!起来!快跟我走!我们老板叫你去,给你拿些吃的,再请个大夫过来给你弟弟瞧病,走吧,赶紧啰!”来人是个墩实汉子,一身粗布褂裤,两条短腿跑着祟祟的脚步,显得格外利索。
“这是遇到好心人了呢!闺女还不快起来跟着去吧。”大伙议论纷纷,感叹着喊道,气氛一下缓解了许多。
栓子姐姐一骨碌爬起起来,就跟着这汉子就走了。
去了半响,也不见栓子姐姐的人影回来,还没有散尽的人群又叽叽喳喳担忧起来了。
“她回不来了 。” 旁边一个像是打短工的,是在这里找活干的庄户人,他目光茫然,无精打采的冷冷地说道。
“这会儿,装麻袋里了!骑马驮着早跑远了!”这庄户人说完就转身大步流星的走了,头也不回!
“你刚才怎么不吼一声啊!你他妈还是人吗?”大伙七嘴八舌的怒斥着他。
“我吼一声!我吼一声,我这条小命转天就没了!”庄户人走远了。
“这下坏了!刚才那家伙是个人贩子!这闺女让人骗去卖了!哎吆!这可怎么办啊?这是什么世道啊!还有王法吗?”大家伙哭天抢地的嚎叫起来。
原来刚才那个一袭灰色长衫是个人贩子头,趁着这荒年,逃荒的人多,做起了贩人的买卖,他瞅准了栓子病的不行了,姐弟俩此时举目无亲,无依无靠,正好下手!他去叫了个马仔,把栓子姐姐骗走了。
周围的人听说栓子姐姐被人拐卖了,顿时又围起了更多的人,虽然大家伙议论纷纷,咬牙切齿地咒骂着那个人贩子,但一时间也都没有了主意。
“报官吧!”人群中不知谁吼了一声,这时有人向镇管所跑去了。
“哎,也只能这样了,看!这孩子病成这样了!姐姐还被人给拐卖了!老天爷啊!您睁开眼睛看看吧!”人们唧唧嚷嚷的说道,同时也熙熙往往的来瞧瞧昏迷不醒的栓子。
不一会儿,一帮人簇拥着镇长,哗哗地度来了,刘镇长来到栓子身旁,看了一会儿,摘下金丝眼镜 ,用手帕擦了擦,又重新戴上眼镜 ,沉思良久,转身对跟班的说道:“去,跑一趟,去把磨房朱老板请来,说我请他。”跟班转身跑去了。
朱老板是这镇上开磨房的,虽是荒年,家里还是有几个闲钱的。半袋烟的功夫,朱老板带着两个伙计自己走在前面,姗姗地赶来了,平时的方步也不见了。来到跟前,睨了睨地上的栓子,然后向刘镇长问道:“刘镇,这是怎么回事?”
“姐弟俩逃荒到了咱们这儿,弟弟病倒了!姐姐刚才被人拐走了!估计这会儿早给卖了。人命关天啊!人躺在咱们地界上,不能不管啊!要是死在咱们镇上,也不是什么光彩体面的事!你说是不是啊。”刘镇长说完转过头来意味深长地看了朱老板一眼。
“那是!那是!刘镇,你的意思是……”朱老板在等刘镇长后面的话,他要把这个人情做在明处!可这刘镇长转过头去,不言语了,精得似鬼的他不会给朱老板这个空子,再说他对磨磨叽叽迟来的朱老板有了厌烦。
这俗话说穷不与富斗,富不与官斗, 朱老板一看刘镇长这脸子,连忙凑上去说道:“大灾之年!兄弟我,当为政府分忧!叫人把这孩子抬我那儿去吧!”
“朱老板,那就辛苦你了!今年上面如果要来看年景,我给你说说,不让你吃亏!就这样吧!我回镇公所了。”说完被一帮跟班拥走了。
“还看什么!抬回去吧!荒年乱世,人心不古啊!”朱老板吩咐跟来的伙计说道,这朱老板虽然精明,但人还是个厚道人,也算是满腹热肠。
栓子到了朱老板家,朱老板让他跟磨房的伙计们住一块儿,请了大夫,把了脉,抓了药,慢慢吃药将息着。磨房的伙计们看他太可怜了,也帮扶着照顾他,不到一个月,栓子的病就渐渐好起来了,栓子病好利索了,也无处可去,朱老板看他聪明伶俐,什么东西一学就会,就让他在磨房跟着伙计们一起干活,就这样度过了五年。可这以后朱老板的磨房生意由于经营不善,做不下去了,朱老板打发完伙计们后,看看栓子年龄还小,就把这个自己十分喜欢的十五岁的孩子荐给了拜把子过帖子的兄长高老爷,高老爷就此收留了栓子……
想着走着,栓子和大青狗长命就来到了前村许大烧饼家租给白木匠的小房栅栏前,进到围子里,栓子敲了敲白木匠家的门。
“谁啊?”白木匠在家。
“我!栓子!我们家老爷有活叫你干!”栓子说道。
“什么活啊?天儿这么冷?”白木匠一身的木头刨花碎木屑子推门出来了,大青狗长命马上就有了反应,“呜呜!呜呜!呜呜!”这是攻击前的警告!现在就等栓子的命令了,栓子拍拍大青狗长命说道:“别叫!”
“哎吆!这是什么东西啊?这么大块头儿”白木匠吓了一跳!往后退了一步说道:“哦!我想起来了,你们家的狗!听说过它的厉害!你可叫住了!别咬着我!咬着我你们高老爷可得赔我!把我养着了!”
白木匠四十一二的年纪,戴着一顶酱黄狗皮帽子,穿一身黑袄裤,生得白净面皮,蓄着短黄髭须,八字眉,一双黑得发亮的小眼睛,滴溜溜地盯着你转个不停,两片紫色的嘴皮絮絮叨叨,一会儿说一大套,一般人根本插不上话!这没脖的厚实胸脯,没腰的五短身材极有力气,他有着一双厚实的巴掌,左手背上有一道惹眼的刀疤!两寸有余!对此他总是有意无意地遮遮遮掩掩,白木匠一人过日子,没老婆,没孩子。白木匠不喜欢外出,除了扛粮食,抱白菜萝卜,就猫在这小矮屋里,也听不见什么动静,就是年三十儿,有脸熟的来拉他去掷掷骰子,小赌一把,他也死活不去。这人手艺好,喜欢做细活,如果工钱给得高,粗活也愿干。四年前他跟高老爷打过交道,高老爷的活,白木匠是愿意干的。
“不会!你不招惹它!它咬你干嘛!”栓子说道。
“什么活啊?”白木匠问道。
“把老爷的花架子重新搭一下。”
“全部重新搭?!你们高老爷出多少工钱呢?”白木匠问道。
“跟上次一样,工钱照旧,木料我们自己出!”栓子低头看着大青狗长命说道。
“跟上次一样!上次那是四年前的价了!栓子!这能一样吗?!”白木匠翻翻白眼说道。
“明儿你来吧!跟老爷再说说,反正明天得开工!工具可要带齐了!”栓子不喜欢他!转身走了。
“好吧!干几天啊?还住你们家啊?”
“得住下,我们老爷要快话,可能两天就成!”栓子和大青狗长命走远了……
第二天早上,吃饭前,白木匠挑着工具,冒着小雪来了。栓子把他领到后院,进客厅去跟高老爷说道:“老爷,白木匠来了。”
“来了?那就开工吧!”
“他想跟你说说工钱的事。”栓子压低了声音说道。
“工钱怎么呢?”高老爷问道。
“让他跟你说吧。”
“叫他进来!”
栓子转身出来,把白木匠引到客厅里。
“跟高老爷请安了!”白木匠说道。
“工钱怎么了?”高老爷问道。
“老爷您是明白人,您这花架子是四年前搭的了。这都过去四年了!这粮食价不比四年前了,翻着个往上涨啊。再说今儿要搭这花架子还不比第一次搭,现在您这花架子上全是带刺的玫瑰花藤条子,咬人我就不说了!要重新搭架子,得用杆子把这旧架子上的枝条撑起来,要不真弄不了!”
“要加工钱是吧?!”高老爷戏谑地问道。
“老爷您是明白人!看着給加点吧?这大冷天的!”
“第一次给的你多少?”
“一块大洋!”
“两块大洋怎么样?干得好!再加一块大洋!这不是要过年了吗?”高老爷这才转过身来,看着白木匠溜溜转地黑眼珠子说道。
“谢过高老爷!”白木匠眼珠子一转,马上一脸喜色滋滋地说道。
“开工吧!两天能完工吗?”
“我尽力吧!老爷!”
“让栓子带你去选料!栓子你帮着白木匠把花藤条子撑起来,再叫吴妈给白木匠收拾间空房,安排妥当,住下好好干!”高老爷对栓子说道。
“哎!知道了!走吧”栓子答应过高老爷,转身对白木匠说道。
两人出了客厅,正要奔库房去。白木匠一本正经地说道:“栓子!我还没吃早饭呢?”
栓子看看白木匠,心想你真是快成精了。
“走吧!去厨房!”栓子带着白木匠来到厨房,栓子对吴妈说道:“白木匠还没吃早饭呢!”
“是吗?那我给他做吧!”吴妈认识白木匠,这人上次来家干活,就不吃棒子面。要吃细粮,白面馒头或者白面烙饼!上来就慢吞吞地吃,不吃好,是不干活的!吴妈打心眼里不喜欢这人,觉得他奸过头了。
“吴妈,我可不吃棒子面窝头和棒子面粥!牙不好,给我擀面条吃吧!”白木匠喜滋滋地说道。
“行,等着。”吴妈说道。白木匠自顾自地寻着蒜瓣,一屁股砸在小凳上一边哼哼,一边摇头晃脑地剥起蒜皮来了。
白木匠吃完饭,栓子带他选好料,帮他把花藤条子撑起来,栓子就去干自己昨儿安排好的活了。
就在这栓子和大青狗长命跑进跑出间,一天过去了,白木匠的花架子已经立起来了,只剩下一些架子装饰花样活了。
第二天吃过早饭,白木匠开始干活了。奇怪的是,这天大青狗长命任由栓子怎么叫它,它那儿也不愿去了,就待在客厅外青石台面上卧着,死死盯着看这白木匠干活,白木匠被盯得浑身不自在,打第一次见着这狗,白木匠就讨厌它!也说不出来为什么。他叫住栓子说道:“你把它弄走,它在这儿,我瘆得慌!这活没法干!”
栓子把大青狗长命拽走,并把后院的大门关上了。
今天高老爷和高太太被朋友接去做客了,得晚上才能回来。吴妈这会儿去附近的小集买菜去了得中午前才能赶回来做饭。高家这会儿前后院都没人,静极了。
白木匠虽然干着活,但这满院子飘着的熏猪肉、熏鱼、熏兔子、腊肠和腊山鸡的香气!搞得他心神不宁,思绪烦躁!嘴里嘀咕道,这高家真他妈有钱!看着这些在眼前悠来晃去的佳肴,他渐渐地有了想法,再仔细地四下瞅瞅,确认除了自个真的没人!一不做二不休,白木匠三两步跃到挂熏猪肉的绳子前,麻溜儿地将两条熏猪后腿提了下来,直奔自个住的厢房,打开工具箱子,放进里面的一个暗盒,再照原样合上放好,一路小跑回到花架子下接着干活。
白木匠自认为这事做得人不知鬼不觉,他错了,内院关着的大门外有一双眼睛从门缝外冷森森地看到了刚才白木匠做的一切,这双眼睛就是大青狗长命的眼睛。栓子把它拽走后,它看栓子在地里忙着干活,它自己就溜了回来。大青狗长命不放心白木匠,自打那天第 一次见过白木匠后,它就感觉这人身上弥漫着一股腥浓的气息,是贼味和煞气!刚才看见的一切,印证了大青狗长命的判断,这白木匠不是个善茬!
吃完晚饭,高老爷和高太太回来了,看看花架子搭好了,只剩一点尾活,问问白木匠,明天能完工,就回到客厅去饮茶闲话了,栓子和大青狗长命也回前院门楼上了,白木匠收拾完工具,回到自个儿住的厢房里去了。
“怎么回事啊!两条熏猪腿没有了!咱们家遭贼了!”吴妈在厨房里刷完碗,收拾妥当,出来收晾在院子里的年货,收着收着,突然发现两条熏猪大腿没了,一急就嚷嚷起来了。
“老爷太太!咱们家遭贼了!两条熏猪腿丢了!”吴妈急匆匆的跑进客厅说道。
“是吗?”高太太问道。
“吴妈你把栓子叫来!”高老爷说道。
栓子和大青狗长命蹬蹬地从门楼上下来,跑过前院和后院,来到客厅问道:“老爷太太,出什么事了”,吴妈也跟了进来。
“咱家的两条熏猪腿丢了,今天你没在家里”高老爷问道。
“我带着大青狗长命去地里干活了”栓子说道。
“吴妈去买菜,你去地里干活,那就是说上午家里没人了?”高老爷问道。
“有!白木匠在后院干活。”栓子说道。
“吴妈你去叫白木匠来一下。”高老爷说道。
“高老爷您叫我?”吴妈把白木匠引来了。
“不好意思啊,家里今天上午丢了点东西。你在后院干活,看见了什么吗?”高老爷并不看白木匠问道。
“刚才我在厢房里听见吴妈喊来着,说是丢了两块肉,说实话我今儿是紧着赶着的忙活儿了!没顾上注意这些!”白木匠一脸无辜地说道。
“什么也没有看见?”高老爷转过头来,盯着白木匠问道,这犀利地目光盯得白木匠心里直发虚,脊梁上渗出一层层冷汗!他赶紧把目光从高老爷这儿移开了……
“真得什么也没有看见?”高老爷又紧追一句问道,这目光则是意味深长的。
“可我不知道当说不当说。”白木匠那黑溜溜的眼珠子滴溜转了一圈,扫了大家一遍,最后对高老爷低声说道。白木匠这会儿明白,能不能走出高家大门,就看自己过得了高老爷这一关不!弄不好被抓起来,是要见官的!
“说吧!这里没有外人!”高老爷喝了一口茶水说道。
“是大青狗长命把猪腿叼走了!跑进跑出前后叼了两次!”白木匠一脸无辜地说道,白木匠瞅准了大青狗长命说不来人话;听不懂人话这一条路子,这是他事前想好了的,他讨厌这条狗,打第一次见过它,就总看着它腻歪别扭,心里直发虚!今天儿就把这事赖它身上了!
“獒!獒!獒!”但白木匠不知道的是,这大青狗长命除了不会说话,什么都明白!人说话它是能听懂的!大青狗长命立刻明白了白木匠说话的意思,它知道这賊人要栽赃陷害自己!平时极少吠叫的大青狗长命,这会儿猛地直立起身体,背上的棕毛 全部竖了起来!怒吼嚎叫咆哮着,冲着白木匠扑过来!栓子立马把大青狗长命拽住了……
“是吗!会有这种事?”高老爷看看大青狗长命,又转过头来看着白木匠,白木匠再次把自己的目光从高老爷这里移开了……
高老爷几十年的商海历练沉浮,阅人无数,什么蹊跷怪事没听说过,什么林子里的鸟没见过,什么鬼魅魍魉没遇上过!你是什么来路,走的那条道!只要瞅你一眼,听你言语一声!就知道你长了颗什么颜色的心!你在寻思什么鬼主意!你是人是鬼!闻闻就知道!
“原来如此!栓子把这狗轰出去!把大门关上!不准喂它!不准它再回来!不识好歹!喂不饱的东西!”高老爷对栓子厉声说道。
“老爷,这!这怎么可能呢?”栓子怎么也没有想到高老爷会相信白木匠的这番瞎话,想极力为大青狗长命辩解。
“栓子!别说了!照办!去!不足挂齿的小事儿。”高老爷说完就回卧室了。
“栓子,按老爷的话办吧,这狗咱家不养了!”高太太和吴妈齐声说道。
“不可能!我就不信你说的话!这里面肯定有鬼!”栓子高声冲着白木匠吼叫道!栓子从来没有动过这么大的气,他如何也想不通精明一世的高老爷会被白木匠蒙了!但在这个家里,高老爷的话是不能违背的!吴妈硬推着栓子把大青狗长命拽走了。
“汪!汪!汪!”大青狗长命受了白木匠地诬陷要竭力捍卫自己的权利!它在拼命地挣扎;愤怒地狂叫着!一阵紧似一阵。
“嗷呜!嗷呜!嗷呜!”听声音是渐渐远了,可凄沥悲鸣的声音拖得长长地,灌满了高家大院子!大青狗长命还在竭力地反抗!他仿佛一定要回来作最后的申辩!它是想说出自己知道的事情真相!可悲哀地是大青狗长命只能听懂人话而不 会说人话!如今自个几年来对这个家对主人的忠心耿耿却落得个如此下场!大青狗长命记得这是它第二次被遗弃了!
“大家散了吧。”高太太有气无力地说道,吴妈和高太太都落下了眼泪。
白木匠回到厢房,这才长长地呼出一口气,总算把高老爷给蒙了!心想明天这点尾活得抓紧干完!早走早好!瞧这栓子和大青狗长命的凶像,如果真知道是我拿的猪腿,还不把我撕了!看样子这大青狗长命好像能听懂人话,这狗难道成精了?想到这里白木匠有些后悔了,扇了自己两个耳光,你这一辈子就是管不住自个的这双手!你这不是给自个儿找麻烦吗!作!作!作!再想想事已如此,三十六计,走为上计!赶紧完工离开这地儿吧。白木匠没洗脸洗脚就上炕睡了。
第三天,天刚麻麻亮,白木匠已经在院子里干活了。吴妈做好早饭让大家吃了,还是自去买菜。高老爷和高太太在卧室吃的饭,昨天高老爷动了点气,夜里喘的厉害,今天精气神大减。栓子一句话也不说,喝了一碗棒子面粥,拿了四个“里二外八”大 窝头走了。白木匠今天这饭吃得快,端起棒子面粥就吸溜起来,棒子面的“里二外八”大窝头吃的呗香!也不挑食儿了!也不问細食儿在那儿了!吃完麻溜儿地接着干开了。
大青狗长命不见了,它被赶走了!没人再提丟熏猪腿的事。
这正是白木匠乐意见到的结果!一天说过去就过去了,花架子没到吃晚饭就全部搭好了。白木匠来到客厅外,向着高老爷卧室说道:“高老爷!高太太!活干完了,您们来瞧瞧,合适不!”
“哎,来了。”高老爷和高太太应道,两老口走出卧室客厅来到青石台上,细细端详这花架子,白木匠的活确实做得好!高老爷和高太太还是露出了满意的神色。
“藤条子怎么不放下来啊?”高老爷问道。
“高老爷,这花架子日晒雨淋的应该上两道漆才经得久,朽得慢。如果您不愿意上漆,我这就把藤条子给放下来?!”
“有道理,别放了,我叫人来上漆吧!就这样了,你收拾一下,吃了饭结账。”高老爷一如往常地说道。
“高老爷,我这都收拾好了,我看这天阴的厉害,风吹的紧,怕是要下大雪了,回去晚了道不好走!饭我回自个儿家吃吧,就不打搅您们了。”白木匠说道。
“哦!那也行,结账吧。”
白木匠从高老爷手里接过三块大洋,麻溜儿地揣进怀里。又去厢房把工具箱挑子,挑出来走到客厅门前对高老爷说道:“高老爷!我在您这儿干了三天活!现在要走了,按规矩,我应该打开箱子让您也查看查看!我也好走得踏踏实实;清清白白!”白木匠一不留心,脸上露出了一丝得意的笑容……
“不用!走好!”高老爷出来冷冷地瞧了白木匠一眼,一挥手说道。
“谢过高老爷、高太太!走了!”
白木匠从高家大门出来,赶紧赶慢地挑着工具箱子,向着前村方向的大道颠颠地一溜小跑去了,走出长长一段路后,上了大道,这悬了一夜一天的心才落了下来!不由自主地喊了一声:“我的娘啊!这不是要我的小命儿吗!”
“栓子,老爷叫你吃完饭了去他房间一趟。”栓子在厨房吃晚饭,他点点头,没啃声。
“老爷叫我?”栓子来到高老爷卧室门外问道。
“进来吧,栓子”高老爷说道。
“去把大青狗长命领来。”高老爷对栓子说道。
“老爷你不是让我把大青狗长命轰出去了吗?”栓子不解地问道。
“你真把它轰出去了?瞧你这孩子怎么是个死心眼?我让你轰出去!你就真把它轰走了啊!我昨天的意思是让你把大青狗长命弄到你门楼上关两天,等白木匠走了,再把它放出来!你不明白?!你这孩子可真够实诚!”高老爷死死盯着栓子说道。
“老爷,我真没明白你这意思!那这熏猪腿又是谁偷的呢?”栓子一脸的迷惑。
“白木匠偷的啊!他一说是大青狗长命偷的,我就知道是他偷的了!四年前我一见到这人,就闻着他浑身上下有一股腥气,我就看出他有一颗贼心!要不是看他手艺好,我是不会让他给我干活的!“龌龊之民,不可近之!”,这次他能得手是那天家里的事没安排好,让他钻了上午没人的空子。可这话又说回来,你还真以为白木匠偷了两条熏猪腿,我就会把他绑了送官呢?那样的话,不但这人今后没法混了,而且你还结下一个仇人!就为两条熏猪腿?!算了吧。栓子你一定记住了!这俗话说:“冤家宜解不宜结,各自回头看后头”!这年月冤家路窄啊!大家都在 江湖上混,说不定那天就撞上了!这人啊,不可貌相,你数数看,中国几千年的历史,多少皇上不也是寇贼流氓花子出身吗?!所以,凡事都要留有余地啊,此等小事犯不着做绝!古人说得好:“海纳百川有容乃大,壁立千仞无欲则刚”!明白了吧?现在大青狗长命在那儿啊?”高老爷说完问道。
“在乱坟岗子的老坟洞里卧着呢!”栓子说道。
“去前村道旁的那个乱坟岗子?”高老爷急问道。
“是,老爷”
“白木匠走了多长时间了?”高老爷焦躁地问道。
“快两个时辰了,这会儿早到家了!”栓子答道。
“不好!要出大事儿!栓子备马!赶紧跑一趟去把咱村保长和甲长请来,让他俩多带几个能顶事的!”高老爷一下从炕上跃了起来!吩咐栓子道。
“哎!”栓子跑出了。
栓子骑着马去了一顿饭的功夫,远处传来了萧萧马鸣声,这夜色中有了几团执着的火把向这高家大院疾驰着,正是保长甲长带着五六个豪强精壮汉子冒着凛冽的暴风雪匆匆而来,他们也都骑着马,还背着三支“水连珠”快枪,提着两把长长的牛角钢叉,握一杆锋尖利刃的茅枪。
“高兄!什么事?这么急?”保长姓许,一张满是横气的红脸膛,竖眉亮眼,漆黑八字唇须,有着彪悍干练的身材,披一件狐皮氅子,腰里扎着宽板牛皮带,插着一把10响弹夹的德国快慢机镜面驳壳枪,机头是闭上的,手里拿着牛皮鞭子下了马,抖一抖身上的雪渣子,跺跺脚上穿着的半高桶牛皮靴问道。
“请进院!屋里说!”高老爷手往院里一引说道。
白木匠迎着这沂水少见的劲风暴雪往前村自个家拼命地赶路,这嘴和鼻孔里呼呲呼呲地直冒白气儿,狗皮帽子里的头早让汗水浸湿了,汗水顺着脸颊慢慢往下淌,在唇须上眉毛上下巴颏胡须上都结成了冰!雪片子不停地打在白木匠的身上,帽子肩膀头上全是雪片子冰碴子。赶着赶着这天就黑尽了,雪下得更大了,风吹得越发飙狂了,让人迈步都吃力!空气里除了北风的尖厉哨子响,还弥漫着浓浓的煞气!大地也給冻得硬梆梆的。走完这段上坡道儿,这路就已经去了一半儿了,白木匠顾不得多想,使劲爬上坡来,放下挑子,歇口气,这时候地上早已铺上了一层薄薄的雪,白木匠的两只鞋底前掌心上各结了一个冰疙瘩,这后一段路硌得他生疼极了!他真恨不得立马就把这双半高腰黑棉鞋脱下来扔了!这道旁边是个乱坟岗子,让人惊悚胆寒,突然,坟地里几株枯树上的寒鸦不知被什么东西惊动了,“嘎!嘎!嘎!”地叫唤着在风雪中四下飞了起来,这声音让白木匠毛骨悚然!四下一瞅,全是落雪纷飞的黑漆漆的夜色,再往前面的路看看,不远处朦胧的雪花中像是有一对游移漂浮在空中的绿莹莹的亮珠子,再仔细瞅瞅,只见这道儿中间伫立着一个高大的黑影子,蹲在那里一动不动!白木匠又战战兢兢地往前挪了几步,定睛一看,这一看不要紧,白木匠顿时倒吸了一口凉气!此时高家大青狗长命正坐立在道路中间,恶狠狠地看着白木匠,它看见白木匠来了,它才慢慢地立起身子,用粗壮的前爪使劲磨了磨挠了挠冻得硬梆梆的积雪下的黄土道儿,这才携着腾腾戾气向着白木匠走了过来!茫茫四野雪地里的氛围旋刻紧张起来了!白木匠明白了,自己干了坏事却赖在大青狗长命身上!冤枉了这狗!现在害得它成了无家可归的丧家之犬!它在这里等白木匠一天一夜了,它注定是来复仇的!
白木匠心里明白了,不拼个鱼死网破,你死我活!今天这条道儿是过不去的!他回过身从工具箱子里拿出了一个大号双刃锛斧,这时大青狗长命走近了,一不叫;二不吠!开始围着白木匠转圈,它并不急于进攻,在转圈的过程中不断折返方向,并不时挑逗白木匠!它在寻找白木匠的破绽,白木匠也拿着双刃锛斧迎着大青狗长命转着!不停地倒腾着步伐,这心里却恨得咬牙切齿!巴不得立马一锛劈死这狗!大青狗长命浑身湿漉漉的,皮毛已没了光泽,沾满了冰渣、树叶、土渣、茅草,全身的毛向外炸着,绿莹莹的三角眼睛露出吃人的凶光!这一天一夜,大青狗长命并没有饿着,那天栓子把它安顿在他俩常常来玩儿的乱坟岗子里,又给它送来四个“里二外八”大窝头吃,那是栓子从自己口粮里省下的。又用半截烂棉花絮子,在无主的老坟洞里为大青狗长命安了个窝,吃过晚饭栓子又来陪着它说话,一直到高家该上大门的时辰才走,虽然老坟洞不如它和栓子在高家的门楼里好,但在夜里大青狗长命是暖和的!此时的大青狗长命体格仍然强健,有的是力气,它今天要的是讨回公道和找回青白!
僵持被打破了!大青狗长命突然跃起,从右后方向白木匠的脖子发起了攻击,白木匠侧身一闪,就势挥出了双刃锛斧,没有击中!等白木匠转过身来,大青狗长命一下不见了,它旋即遁入了夜色,就在白木匠茫顾四野,那愣神的一霎那间,大青狗长命由漆黑漆黑的夜色里直奔白木匠的咽喉而来,白木匠一个极灵弯腰躲过,却感觉自己右边脖子上受了粗壮爪子的重重一击!大青狗长命再次隐入了夜色,白木匠顾不了右边脖子上涌出的鲜血,四下寻着看着,不见其踪影!漆黑的夜色和纷纷扬扬的大雪片子扰乱了白木匠视线,陡然间大青狗长命又凶猛地临空而出,白木匠狠狠地挥起双刃锛斧,一下削去了大青狗长命的一块头皮和左耳朵!瞬时间大青狗长命的粗壮大爪子又抓破了白木匠的左边脖子!白木匠的左边脖子也溅出了鲜血!在这漫天暴雪狂怒中大青狗长命地攻击一波接着一波,白木匠今天没有吃晚饭,又紧赶了一段路,此时已经累得喘不过气了!猝不及防的一个个惊险片刻之间,自个的两条棉裤腿全让大青狗长命撕破了,两条大腿也被大青狗长命咬得鲜血淋漓!两边脖子上不停地涌出鲜血!夜色中这大青狗长命极其凶狠地再次咆哮着冲上来了,这是它稍为蓄力后发起地最致命地一击!白木匠瞅准时机,尽其平生之力挥起双刃锛斧向着大青狗长命的肋骨处很劲砸去,大青狗长命的肋骨断了,双刃锛斧插进了大青狗的腹腔!由于使劲过大,白木匠在扭转中失去了重心,一屁股坐在了雪地上,大青狗长命煞神般地用四条粗壮的爪子把自个撑了起来,背如虎踞弯弓般一弹猛地扑上去咬住了白木匠的咽喉……
“哒哒!哒哒!哒哒,咴咴!咴咴!咴咴!嘶!嘶!嘶!嘿儿!嘿儿!嘿儿!”马蹄声夹杂着马的嘶鸣声和人的吆喝声,由远渐渐近了。暴风雪仍然在纷纷扬扬地下着。
“老爷!你看!路上!”栓子执着火把高声吼了起来!
众人也举着火把远远望去,这乱坟岗子傍的道路地上躺着两具尸体,是白木匠和大青狗长命!大家骑着马来到尸体跟前,眼下的恐怖景象还是让众人惊呆了。
白木匠和大青狗长命都死了!现场一片狼藉,两具尸体上和四周全是跟冰雪、树叶、土疙瘩、茅草搅在一起的般般血迹,一股浓烈的血腥味直呛人的鼻腔!狗和人都受了致命伤!两具尸体早已冻僵,至死大青狗长命的嘴还紧紧咬住白木匠的喉咙没松口!看得出这里先前经历了一场你死我活地惨烈较量。
“下马!搜搜看!这木匠身上都有什么东西,仔细点啊!”保长说完,大家都下了马。
现场并不复杂,很快就勘察完了。从白木匠的工具箱里自然搜出了两只熏猪腿,但并不止于这些东西,从白木匠的內衣口袋里还搜出了两根红布裹着的金条!
“高老爷!这金条是你们家的吗?”保长一脸狐疑地问道。
“不是!”高老爷看看答道。
看来这白木匠还不是一般的来历,最后白木匠左手背上的一条两寸有余的伤疤,一下让保长醒悟了,他从怀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县里警局下发的《缉拿令》,只见上面例举的盗窃杀人逃犯吴某某的一一特征,与白木匠非常相符,包括左手背上的两寸有余的伤疤和红布包裹着的两根金条。
“这人是个杀人盗窃惯犯!还是个赌徒,嗜赌如命,在江湖上欠了不少钱!没辙了,就干起了这杀人越货的买卖。他姓吴,不姓白!六年前在青岛一户人家干活时见财起意,杀了俩老口,左手背让碰巧回来的俩老口的女婿用菜刀砍了一刀!但他却跑掉了!犯了这案子后,他就逃在社会上了,不敢回家。因为有一手好木匠手艺,就靠打零工过日子,看看!胖了,现在这人已长变了相!跑到咱们这儿来了!前几天我还见过他,待了四年都没有把他认出来!藏得够密实的!是个阴深尖滑的主儿!没想到,今天为了偷两根熏猪腿,把小命送掉了!去村里叫人吧!把他尸体先抬回去,不要进村!搁村外, 用苇席盖了,让人看着,派个人骑快马去县里报官吧!”保长最后揶揄地说道。
“哎!”一团火把随着马蹄声跑去了。
“天日昭昭,报应不爽啊!”文绉绉的甲长着一身宁夏滩羊皮袄裤再裹件狐皮坎肩,睥睨地看着体无完肤,遍体鳞伤,混身血污,冻猪肝样的白木匠说道。
不多时,抬“白木匠”尸体的人叫来了,听说抓住了杀人犯,跟来了不少看热闹的村民!沸沸扬扬的都举着火把,把现场照得通亮!栓子也回去了一趟,拿了自个的白床单和一把镐头。
“老爷,我想把大青狗长命葬了!”栓子跟高老爷说道。
“葬吧!”高老爷说道,高老爷披着貂皮大氅,在呜呜哗哗的暴风雪中被冻得够呛。
“高兄!我们回了!”保长骑在马上,攥着缰绳对高老爷抱拳说道。
“走好!改日答谢各位!”高老爷冲着保长甲长一伙人的背影喊道。
“哒哒!哒哒!哒哒。”保长甲长一伙人执着火把,骑着马走远了。
栓子在乱坟岗子里,寻了块朝南的空地开始挖坑埋大青狗长命,他要尽量挖得深一些,免得大青狗长命的尸体被野牲口啃了!高老爷在一旁擎着火把给栓子照上。
“咴咴!咴咴!咴咴!”高老爷和栓子骑的马在路旁树上栓着,时不时的嘶鸣几声。
栓子用带来的自个床单把大青狗长命裹好,慢慢放进坑里,弄妥当,再埋好后,栓子按人坟的模样给大青狗长命垒了个坟头,再去寻了一节粗木棍,用小刀在上面刻上“长命”二字,砸在坟前,算是个墓碑。
“栓子,后面再加上四个字:冰魂雄魄!!!”高老爷轻轻地说完,又絮絮叨叨的吟着:“忍辱为忠身到此,冰魂雄魄已难招。直教柏子落坟头,生得一枝冤始消。”
做完这些,栓子跪在大青狗长命的坟前无声地淌下了泪水,他哭大青狗长命的命苦,死得如此冤枉,也哭自己的爹娘哥哥姐姐的命苦,更哭自己人生的悲哀坎坷!这是栓子来到高老爷家第一次哭,他把搁在自个心底的无数念想宣泄了个淋漓尽致……
高老爷也淌下了老泪!他拍拍栓子的肩膀长叹一声道:“天作孽,犹可违;自作孽,不可活,此之谓也!”
高老爷回家后大病一场,开春五月的天气了,才慢慢有了些精神。这天艳阳高照,碧空如洗,暖暖的阳光穿透花窗上的贴纸,洒在了卧在炕上的高老爷身上,他让高太太把栓子叫进卧室,他坐起来,让栓子抬个凳子坐在炕跟前,他问栓子道:“栓子来我们家几年了?”
“九年多一个月了!老爷”栓子看着苍老了许多的高老爷答道。
“九年了,多快啊!”高老爷若有所思地说道。
“如今,天下不太平啊,咱中国人自个儿跟自个儿打,全不顾小日本鬼子占咱中国地盘的事,这不东北没了。今年上海一二八事变小日本鬼子杀了咱中国人一万四五!惨啊!现在小日本鬼子又盯上了咱热河,早晚也会占了去,中国人干事是一盘散沙啊,你看着吧!华北早晚也会丢的,“山河破碎风飘絮,身世浮沉雨打萍”。小日本鬼子是想亡咱全中国啊!”高老 爷自顾自地说完,仰起头长叹了一声。
“如今国家已是内忧外患,危如累卵,栓子,中国如果亡国了,中国人就要当亡国奴了呢!栓子,你愿意当亡国奴吗?”高老爷转过头问道。
“我不当亡国奴!”栓子答道。
“好,栓子!这地你不种了,我另请人种地,你赶紧趁着年轻,去学一门手艺吧,去济南府吧。我给我朋友写了一封信,你拿着,他在开厂子,就是外国人开的那种厂子,你去学一门洋手艺吧!你识得字,记得数,没有问题。栓子,记住了,什么时候也不能当亡国奴!靠本事救救国家!”高老爷此时的珠玑慧言,如那鼎钟震鸣撞击着栓子的心房。
“老爷!我记住了!”栓子从高老爷手中接过信高声答道。
“还有一件事,我跟太太商量过了,不知道你愿不愿意?就是我们想把你收为我们高家的义子,你愿不愿意?”高老爷问道。
栓子慢慢地站起来,一脸的肃穆,他对高老爷和高太太说道:“老爷!太太!我不想改姓!我还姓我爹娘给我的姓!好吗?!”高老爷和高太太又看到了栓子眼中那如炬的目光。
“好孩子!有志气!”高老爷说道。
“老爷!太太!我给你们行个跪礼吧!”栓子说着就要给高老爷,高太太跪下磕头!高老爷连忙把栓子喝住:“栓子别跪!我告诉你!人在这世上只有三种人可以跪:一是天地神仙圣人,二是列祖列宗高堂父母,三是能给你指点迷津的人!其它的不跪!这三种人我高某还算不上!明白了吗!”吴妈旋即伸手一把拽住了拴子,扶稳了拴子,而拴子此时早已泪流满面,哽咽无语。
“栓子,吴妈在给你收拾东西,我前一段时间吩咐她给你做了两身新衣服,两双新鞋,你明儿走,明儿早上记着来拿盘缠。”高太太泪眼婆娑地说道。
“谢谢高老爷!谢谢高太太!”栓子向二老各鞠了一躬说道。
“高老爷!高太太!以后你们老了,栓子我一定会养你们的!”
“谢谢你!好孩子。”高老爷笑道。
“老爷!我想去看看大青狗长命。”栓子说道。
“去吧,跟它说说话。”高老爷说道。
栓子谢过高老爷和高太太,走出了卧室,听得高老爷在轻轻地念叨:“怒发冲冠,凭栏处、潇潇雨歇。抬望眼,仰天长啸,壮怀激烈。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莫等闲、白了少年头,空悲切!
靖康耻,犹未雪。臣子恨,何时灭!驾长车,踏破贺兰山缺。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待从头、收拾旧山河,朝天阙。”
“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
…………
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 晚风拂柳笛声残,夕阳山外山,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人生难得是欢聚,唯有别离多。
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问君此去几时还,来时莫徘徊。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一壶浊洒尽余欢,今宵别梦寒。
…………
那天,栓子在大青狗长命坟前坐了一下午,没人知道他跟大青狗长命说了些什么。
第二天早上栓子去了济南府。
——谨将此文献给养育我的父亲母亲
崔晓蒙
2017年9月1日写于四川蓉城红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