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们通常更愿意朝前看，但艺术作品往往是用时间来考验其价值。这一届奥斯卡金像奖入围电影名单里，《降临》《一个叫欧维的男人决定去死》《爱乐之城》，我都已看过，有所领会。众人评判着最佳影片《月光男孩》是否当之无愧，昨晚我翻了一下电影梗概，确定我并不会去看这部电影，转背就恰好搜索到了金基德的《春夏秋冬又一春》。
先谈谈，为何去追溯一部老电影，一本无法辨认朝代由来的古书，比当下时兴的盛名的书影单更有意义呢？或许你可以理解：浮在表面的多有泡沫，而沉淀大多内涵物充足。我们没有必要被热点热门裹挟着走，看自己真正有感受的，心灵会敏锐得多。
专业影评人里金基德的粉丝恐怕是众多的，但我本人并不推崇暴力美学。越禁忌之物，越会吸引来注意力；越猎奇，越能聚集不安分的眼球。这个好比木心在《文学回忆录》中说济慈是一朵唯美主义之花，讽刺他只关注事物好的一面，人生观必然产生片面性。但是，即便我因为不关注黑暗面，不关注社会苦痛灾难，不看悲情作品，而增添了几分浅薄，我也乐意保持不可知。
TED有一位黑人女权主义者，她认为全球编造故事的人众多，其中一些电影故事，让我们看完后觉得世界好像也变美好了，但其实除了虚构的故事外，什么也没有发生。
在此，我提两点观影小建议：
1. 真心想看一部好电影，看之前少看几眼它的梗概，看完电影后你有感欲发，再去看影评。（给自己留白，留思想翻飞的白，留心灵回应的白）
2. 若一部电影不能给你任何启发，那就不要浪费这100多分钟，不如去做任何你爱做的事，哪怕是睡觉，都更划算。
铺垫很多，接下来专心说这一部电影，金基德《春夏秋冬又一春》。
一、春：归隐山林是个幻象
影片开始，青山层峦叠嶂，雾气缭绕如仙人修炼之地，湖中央浮起一个庙宇，老僧与小和尚在此与世隔绝，一切尚好。这样绝美寂静的场景，一个熟练的编剧都不忍心去掀起戏剧冲突。但显然，终究有事要发生，没有任何人的人生毫无波折烦恼。
几千年来，人们不断逃往寺庙或是深山，似乎厌倦了俗世之后，避世便是天堂一般的归宿。七情六欲皆去，万念皆空才好。他们怕的是什么？躲进寺庙里，便可免去波折、一劳永逸吗？
电影「春」的篇章里，小和尚贪玩地将水中的鱼、石缝里的青蛙、岸上的蛇，依次绑上了石头，看到这些小生灵艰难扑腾着的模样，他哈哈大笑，觉得有趣极了。在一旁观看的老僧默然不语，只是在当晚小和尚熟睡时，用草绳将一大块沉重的石头绑在他身上。这场景好像，小学时班里同学都模仿鲁迅在课桌上刻一个“早”字，我敬重的那位老师说，“如果有东西拿着小刀在你们的脸上刻字，你们感受如何？” 自此无人再伤害那不作声的课桌。
人之恶，可以引导向善，也可以激发成恶之瘤果。
幼童不懂生命珍贵，也无畏惧之心。在我们的普识教育里，大灰狼是坏的，狐狸是狡诈的，小绵羊是要保护的，苍蝇蟑螂老鼠更应该见光死。我幼时在课本上，读到益虫与害虫的分别。夏天放学后，看到路边南瓜藤上有许多蚂蚁在攀爬，我便守候着，一只一只把它们压死，消灭了一条长队伍后，我背着书包回家都忍不住蹦跳起来，觉得全世界都应该来夸夸我，瞧我为人类做了多好的事。
影片中老僧人对背着石头来诉苦的小和尚说，若那些小动物们死了，在你今后的生命里，心中都会背负这块重石。小和尚回去寻觅，见到绑着石头的鱼，已瘫死在水底，再也无法畅游。那一条蛇，血迹斑斑奄奄一息。他嚎啕大哭起来。
我见此景，心生怜悯。可是，若大人从小教育孩子，对小动物从不伤害分毫；天下夫妻之间恩爱和睦从不暴力相向，又何以致于新闻中常见砍人杀人的恐怖事件。我似乎想得太天真了，因为往下的剧情，更令我不可思议。
日光之下，穷尽各处，并无新鲜的事。破了世人去庙宇修行的幻象，人间才是最大的历炼场。
二、夏：情劫难挡，爱欲难平
时光一转，小和尚已到青壮年。夏季来临，万物的热情随着烈日喷薄欲出。瞥见两蛇交欢，我在这一头看得反胃，殊不知却引发他情欲勃勃。
一个女孩来寺庙养病，面色苍白，肌骨无力。我以为不过是寻常事，至少这样毫无神采的女子，无法吸引一个男性。一起看电影的朋友却说，他俩要搞事。
果不其然，小和尚礼数教条皆抛脑后，背着老僧夜里偷欢，直接越过那道原本虚设门。情意绵绵数日，女孩的病好转，脸色也日渐红润。
他是她的药，她却是他的劫。
自古以来，生死劫易过，情劫难逃。《三生三世十里桃花》和《花千骨》的情节里，都有东华上仙这个角色。我最早听闻，是在电视剧《东游记》里，东华上仙早早就被告知，与牡丹仙子，注定有一劫要渡，且会被贬到人间。
当时我就嗔怪极了，若是我，好好的一个上仙，用心修行便是，可就因为上天知我有一劫，便要因此贬我下凡？可这劫，明明又不是我主动引起的，也并非我情愿，为何要我担此责任？我可以不领此劫！
到如今我才懂，苦难只不过是包装难看的礼物，「劫」便是历练的考验。轻轻松松平平凡凡的一生，是无奇的一生。但来世上一遭，总想见见暴风雨，总想握握那瑰丽的彩虹。
小和尚的情事瞒不过老僧，情窦已开，万欲即来。他再也坐不住这僻静之所，偷偷抱走庙中佛像，划船离开，还了俗。
世人千千万万，人生功课各不相同。你阻挡不了他人的劫，拒绝不了自己的劫，遂古人言，但行好事，莫问前程。也只能像老僧那般，庙内无佛，心中有佛；手中无剑，心中有剑；顺其自然，但尽力而为，信仰日日是好日。
三、秋与冬：一念天堂，一念地狱
人会癫狂成性，人也可以无欲则刚。在电影「秋」与「冬」的篇章里，形成了极大的落差。
秋，还俗的小和尚因爱而不得杀死了妻子，所有的沉重石块都化为了罪孽。他成了被报纸通缉追捕的逃犯，眼神里布满了恐惧逃回寺庙，整个人已五毒俱全。老僧痛打想寻死的他，要他用杀妻的血刀刻出《般若波罗蜜心经》，以此消除戾气。
秋是放下屠刀，谁知冬真能立地成佛。想起影片开头，小和尚去采摘草药，回来整理时，老僧告诉他，某一些草药千万不能采摘，虽然外表很相似，但多了一道白线的那种，吃了会让人丧命。「冬」的篇章里，小和尚服刑归来，再次重返寺庙。冰封的船底下，他找到在大火中涅槃而亡的老僧的舍利子，前往冻住的瀑布冰柱，凿刻出佛的雕像。
他找到老僧抽屉里的旧秘籍，以极苦的方式修习武功，用冰水洗涤身心，赤膊练拳术。然而在他挖的冰窟下，不慎有夜晚抱婴而来的妇女，弃婴奔走时失足葬身于此。本已俱足佛性，但又无意间害了人性命。
在影片的末尾，小和尚手抱佛像，腰绑重石，遇冰川、碎石、山陡峭，脚磨破出血，每一步都行得万分艰难。他仍坚持让身体如处炼狱般地苦行，一生所破戒律、所犯罪孽，涌往心头，望能以下半生的佛性化解。
【作者注：片中小和尚的角色由4个不同年龄的演员演绎，而篇章「秋」及之后的小和尚，是由导演及编剧金基德自己出演的，苦行那一段，让人大为动容。】
四、又一春：谁能破得开宇宙轮回
春，桃花初绽，景象美好。小和尚多年修行后，已成头发花白的老僧。冰窟失足而亡的妇女，留下的婴儿被他收养，又成了一位小和尚。
虽有得道的老僧带领，贪玩的小和尚一个人嬉闹时，往乌龟、鱼、青蛙、蛇嘴里，塞进了石块。这一次，小生灵们没有翻腾几下，它们死亡的速度加快了许多……
影片结束。一百个人，有一百种不同的感慨。朋友看完觉得心中怅然不已，读遍网上所有影评，却无一符合他意。我一篇写了三日，不知能否入他眼。
张爱玲曾比喻一条难走的路，先行的人都告知后来者，此路难行，建议改走他路，但无人听从。我们的父母与前辈，劝告与教导多多，但只有我们当身处他们的境地和年岁时，才懂得那番道理。我们悟了，继续教育后人，但后人也并不听从我们的。
人类每增长一代，真的有增长一代的智慧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