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来到这个世界,我们又告别这个世界。
我们来过这个世界,我们感受过铭记过,也被怀念过。
当偶尔还能想起我们与我们有丁丁点点联系的那最后一个人终于也垂手离开这个世界,我们就不曾来过这个世界了。时间是个大怪物,将我们吞噬得连尸骨也不剩。
我总是莫名其妙想起哪个人,然后抓住一条线细细的认真的回忆这个人,然后就感叹感叹随之抛诸脑后。近两日想起一个人,那是一个童年印象里的人了,时间久了,细细的想也还是记忆模糊。
想不起来他叫什么名字了,或者是从来就没知道他具体叫什么名字。他家在我们那块的张姓一族里辈分比较大,我叫他爷爷,那时他二十来岁,我也就几岁。
我对他知道的并不多,只知道他的职业用我们那边的土话说类似道长,有人去世就请他们去摆道场,念经,唱一些人们听不懂的字句,领着孝子们游桥什么的。他的手有一只略微畸形,记不清左手还是右手,应该是遗传,他爸爸也是那样,小孩子看到总有点怕。
关于他的记忆零零星星想起两件事。
第一件是与我有关的。小时候总是要打预防针的,赤脚医生背着一只印着十字的医药箱到村里来上门打针。我怕痛,那次死活不肯打,大夏天的满村子跑,我妈跟着后面追。威逼利诱什么的都是没用的,我就是打定主意要逃过去了,绊倒了就在泥巴地上滚两下继续跑。也不知道是几岁,那么不怕邋遢不怕丢脸的。要不是他帮忙堵,我妈那次肯定是抓不到我的。于是只能乖乖回去打针,一边走一边哭。
我到现在也还是怕打针,二十几岁了还从来没挂过吊瓶。
第二件事我纯粹是一个观众,他是主角。
半夜收工,坐别人的摩托车回家,三个人,他坐最后面。在某条公路的转弯处或陡坡上摩托失控撞到了树上,他被甩出几米远,另外两个人没受什么伤,他是氧着氧气被救护车送回家的,已经没救了。他就躺在凉席上,凉席铺在他家凹凸不平的泥地上,正对着门。那是一个夏天,屋后竹林的风从门里吹进来,很凉爽,泥地也是清凉的。远近的人听说都来看,邻里也赶来询问状况,大家都很急很关心。人群里的我并不充分理解眼前呈现的代表什么,我就站在凉席边,茫然的看着他一动不动,茫然的看着越来越多的人,茫然的看人们掩面低泣,茫然的听人们叹息:“这么年轻的小伙子,可惜啊!”“真是太可怜了,两个老人还有什么盼头。”“同摩托车的另两个人都没受什么伤,命啊!”“本来说不舒服不想去的,注定逃不过啊!”……
他父母把他的东西清出来,一些照片、书、衣服什么的,准备烧掉。桂奶奶和另两个人过去剪照片,那是她们的儿子和他的合照,她们把自己儿子的那一半剪下来。
盈盈是他的侄女,哭晕过去几次,醒来问她想想吃点什么,说想吃瓜子。恰巧隔壁的小女孩背着一个装果冻的双肩袋子,里面就是瓜子。女孩的哥哥姐姐了解情况后,一个在前吸引小女孩的注意力一个在后面拉开拉链抓了一大把瓜子。
他那短暂的一生就急匆匆谢了幕,时间踏着巨轮无痛无感的往前滚,已经没几个人再说起他了,他的爸爸也在前年去世了,只剩他妈妈一个人住在那个他们曾一起住过的泥土房里,在某些夜晚整夜整夜的哭泣低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