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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参与“【不一样】之 时间”征文
(壹)
大多数人的青春期都在校园中度过,但我们的青春期是在“自由搏击”中度过。
我们属于上个世纪六十年代的初六七级,比我们迟的还有初六八级。我们初六七级的学生一辈子就上了一年半的初中,初六八级的更可怜,只上了一年的初中。
在应当做学生的时代,我们上不了学,于是就只有游手好闲,无所事事,混迹江湖。
同学们一群一党地纠集在一起,从东游荡到西,可恼身无分文,到吃饭的时候就只有各人回家,填饱肚子后再出来混。
女同学们虽然不在街上游荡,但也是三五成群地在她们熟悉的地方闲扯。
慢慢地,情况开始变化。学生们开始接触和结识社会上的人,他们有工厂的工人,有企业的职工,有农村的好闲之徒,有混迹江湖的各类人才。
没钱的学生们学会了抽烟,坐茶馆。学会了操江湖,学会了称兄道弟。
刘武不知从哪里认识了一个“刘大哥”,刘大哥三十多岁,戴一副金丝眼镜,大背头,瘦瘦的个儿,说话风趣,拉得一手好板胡,我们不知他是做什么的。
他整天就泡在茶馆里,跟我们吹牛皮。天南海北,无所不知。他最喜欢把玩茶盖,就是把茶盖立起来,食指放在茶盖边沿上,用拇指和中指拨动茶盖,那茶盖就滴溜溜地在茶桌上转。转得快时,那茶盖像转动着的圆球。我们看得眼花缭乱,就学着转。开始时,那茶盖扑哧一声就倒了,慢慢地,那茶盖可以转动两三下,可是到最后,也就只有这个水平,再也提不高了。
一次,他叫上我们七八个同学去他家吃饭,他家就他一个人,住的房子是他爸妈留下来的,家里没几样家具,显得空荡但整洁。吃的饭菜是从餐馆里端的,有豆花,回锅肉,卤菜,他提出了一罐高度白酒,倒在两个大土碗里,一人一口地转着喝。那罐酒有十斤多,喝了一半,他就教我们划拳。喝得高兴了,他拉板胡给我们听。我们没人能听懂,只知道拉得好,好在哪里也不知道。后来才知道他拉的是《红军哥哥回来了》,这是板胡六级的考试曲目,当时有这个水平的人泸州没几个。
这次吃饭后我们之间的关系显然进了一步,一天,他又约我们在茶馆喝茶,问我们认不认识胡小英,我们回答怎么不认识呢,我们是一个学校的同学。他说就是因为知道我们是一个学校的同学,才问我们的。原来他和胡小英有一段哭笑不得的渊源和未尽事宜:
胡小英是我们学校六八级的学生,前面我讲过,初六八级的学生就只上了一年的初中课,肚子里墨水不多。但胡小英不一样,她学习好,肚子里的货多,还长得活泼可爱,打扮超前。她有白白的鹅蛋脸,大而黑的眼睛,腰细,有胸。鼻子也长得洋气,身高一米六五。随便站在那里,第一个映入人们眼帘的就是她。说她“有胸”是因为女同学们最怕自己胸部突出,她不怕。在这种全是一马平川的情况下,她这个“碉堡”就格外抢眼了。
此时在泸州有一个叫“航校”的技工学校,是从重庆搬迁到泸州的。航校的崽儿们十七、八岁,比我们大。加上重庆人特有的火爆性格,他们在泸州很有名气。一般而言,泸州人不和重庆崽儿对着干。一次我们看见航校的几个崽儿在大街上打一名三十岁左右的人,这人看起来很有派头,穿的是一件流行的“二马裾”衣服,大背头,带着手表。航校的崽儿们没打这人的脸,用拳头打他肚子,打得砰砰有声。那人捂着肚子踉跄着走几步,又被崽儿们轮流着打。他们一个人上去打一拳退下来,另一个人上去打一拳又退下来,直至把他打倒在地。这人显然是泸州人,但没有一个泸州人站出来说话。
航校的崽儿们走到哪里都是“大哥”,没人敢和他们较劲。他们又凶又狠,打起架来破死忘生,在泸州是绝对的一霸。他们不单独行动,去哪里都是一伙人。他们的头儿姓赵,人称赵哥哥。这赵哥哥身高一米七五,肌肉强健,轮廓分明,国字脸,眉毛黑,声音洪亮,行动迅速,操过扁挂,学过武术。身高一米七五,是标准得不能再标准的身材。那时一米七就是男生的标准身高,我们班好多男生读了一年的初中还不到一米五。成年后到一米七的男生为数不多,大概是百分之三十的比例,因此一米七五简直是让人仰视的“模板”。“操扁挂”是泸州方言,意即学过搏击术。泸州有句顺口溜:“眉毛黑,是骚客”。“骚客”指风流倜傥也指好色之徒。这赵哥哥“集相貌体格武术于一身”,走到哪里都是老大。老大是要抽烟的,更要喝酒的,唱歌跳舞也能沾边的。吃喝唱跳,打架斗殴都出人头地。要不然是当不了老大的。
一天下午五点过在大十字往长江方向的东门口码头,十多个航校崽儿在码头的囤船上一边游泳一边玩跳水,他们站在囤船船头瞭望台的侧面,大约离江面三、四米高往下跳。多数人是直杠杠地扑下去,像倒下去的一块门板,溅起一大片浪花,胸口和肚子被摔得通红,痛得惊叫唤地爬上岸。赵哥哥穿一条红色三角游泳裤,退后一小段距离,小跑几步,到囤船边上腾空而起,跳出的是漂亮的”飞燕式“,航校崽儿们齐声叫好。周围游泳的年轻人们被吸引,也凑过来看热闹,相邻几只囤船上游泳的也不游了,堆在自己那条船上看。一时间水中和船上站着的坐着的泡在水里的就有四五十个人。看热闹的人越多,赵哥哥就越兴奋,他跳了飞燕式,腾空屈体九十度和倒立入水式,惹得众人鼓掌喝彩。热闹中,赵哥哥爬上瞭望台,正要开始小跑准备起跳,突然看见从长江对面有人游过来,那人速度挺快,戴着一顶红色游泳帽,转眼间就游到了离这囤船上游五,六米远的一只囤船边,拉着船身上挂着的车胎歇稍。那车胎是用来缓冲碰撞的。
赵哥哥一眼就看出那是个女生,因她穿着游泳衣,男生都是光胴胴的。
赵哥哥调整了方向,面向正前方,小跑,起跳,跳了一个漂亮的飞燕式,半空中只听得那女生叫了一声:“好!”
赵哥哥入水后计算着到女生那里的距离,一个猛子扎到女生面前,突地冒出水面,吓了女生一跳。
赵哥哥抓住轮胎,离那女生很近,说:“你好呀妹儿。”那女生看了他一眼,学着赵哥哥的重庆话:“崽儿,杵得太拢了点儿不?”赵哥哥一只手吊着轮胎,另一只手在水中反方向划了几下,把身子后退开一点,定睛看了看眼前这女生,夸大地“哟”了一声:“咋个恁漂亮!”
航校的小兄弟们和看热闹的人们看着这情景,一起大叫道:“游过来噻!”有人大声喊:“游叠泳,重起游噻!”这句话把那个女生惹冒火了,她望着发出声音的方向,大声喊道:“叠你们妈!”
赵哥哥乐了,说;“走嘛,到我们那条船上去。”
这女生没好气地看他一眼:“我穿一身游泳衣,去你们船上,还有一大群只穿一条火摇裤的男娃?亏你想得出来!”
赵哥哥说:“你不上岸?”那女生说:“咋个不上岸呢!难道我要在水里泡一天?”赵哥哥说;“那,你去哪里穿衣服?”那女生更冒火:“你管我在哪里穿衣服?你还扯喃!”赵哥哥第一次被女生这样呵斥,但他确实觉得自己问的话有问题,不过不是有意挑逗使坏。他赶忙解释:“呃,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那女生反应特快,说:“知道你的意思。我同学拿着我的衣服在岸上等着我的。”说完这话,这女生也不道声别,用脚蹬了一下船身,绕过赵哥哥,向岸边游去。赵哥哥哪里舍得就此别过,跟在女生后面,游到岸边浅水处,那女生站住,回过头来看见赵哥哥在自己身后,缩着身子只剩个脑袋对赵哥哥大声说:“把脑袋转过去,不准看着我上岸哈!”赵哥哥无奈了,说:“我请你吃饭要得不?你在岸上等我。”那女生乐了:“请吃饭可以,我就在岸边。”赵哥哥高兴万分,转过身向自己那条囤船游去。
上了囤船,赵哥哥喊道:“喂,不游了,上岸吃饭。”那些小兄弟们嘻嘻哈哈地笑着;“那女的漂亮哦,我们看到了,身材又好,一身雪白,安逸得板哦,我们二天喊她大嫂哈”
还有些在水中的崽儿也爬上了船,把衣服裤子搭在肩上,穿条火摇裤就往岸上走。赵哥哥也换了条火摇裤,十多个人光着上身,穿条火摇裤上了岸。看见那女生已经换了衣服,穿一条白色连衣裙站在岸边。赵哥哥急忙走过去问:“你同学呢?”那女生说:“她有事走了。”赵哥哥说:“走嘛,就在这上面东门口有许多馆子,我们去那儿吃吧。”那女生说:“哦,你们就这样上岸进馆子?我一个女生跟一群只穿内裤的人伙在一起?”赵哥哥说:“妹,你就小气了,世界游泳锦标赛,男运动员还只穿三角裤和女运动员在一起呢。关键是,还要让全世界的人看。你是学游泳的吧?还怕?”那女生“哼”了一声:“我怕个屁。我都得过省游泳冠军。”那些小兄弟们听到了,起哄道;“哎哟,大嫂厉害。”那女生眉毛一挑,对着那群兄弟们喊道:“不要岔起嘴巴乱说,我叫胡小英,什么大嫂呀?“
一群人浩浩荡荡地往东门口走去。
热天打光胴胴穿火摇裤上街,在泸州不稀罕,特别是那些挑水卖的老头儿,几乎都是这身打扮。但是十多个人同是光胴胴穿火摇裤上街还簇拥着一个妙龄少女,就少见了。这一风景让人注目,过了许久也不忘津津乐道。
东门口那家酒馆在泸州算大的,有二十张桌子,有几个雅间。酒馆服务员见十多个穿着火摇裤的人簇拥着一个漂亮姑娘进来,打趣说:“哟,浪里白条大保镖呢。是来洗澡澡儿的吗?”航校一崽儿说:“才洗过了不洗了,来喝单碗儿的。”服务员一听是重庆口音,问;“重庆来的?”那崽儿回答:“航校的。“那服务员“哦”了一声说:“兄弟伙些,喝点啥子酒?要些啥子菜?”赵哥哥说:“整五斤老窖来,菜你给我们安排就是。"那服务员说:“要得,去坐一号雅间。”
航校崽儿们和胡小英进了一号雅间坐好,赵哥哥在他裤子里摸出一包金沙江烟一盒泸州火柴往桌子上一丢说:“各人拿。”十多个人每人抽了一支,点上,一间屋顿时烟雾缭绕。赵哥哥问胡小英:“你要整一支不?”胡小英说;“要。”赵哥哥急忙抽一支烟出来,递给胡小英,胡小英伸出两个手指把烟夹住,赵哥哥划燃火柴双手捧到胡小英面前,胡小英伸出另一只手,手掌成半圆形围住火苗,点上烟,深深地吸了一口。这一套熟练的吸烟规范动作看得众人目瞪口呆。
现在抽烟的年轻人是少数,过去不抽烟的年轻人是少数。如果有谁不抽,其他人就把烟点上,按着他脑袋把烟使劲塞进他嘴里。不抽烟的不仅被人看不起,还要处处被欺负,不是被掐一爪就是被踢一脚。真是很怪,那个时候不抽烟的,十有九个都很小器而且形象猥琐。泸州俗话说“烟酒不分家”,喝酒时经常是烟雾缭绕,吃饭的喝酒的都在“云雾山中”
酒是泸州大曲,五十二度,菜摆了一桌子,以猪肉为主,有回锅肉,青椒肉丝,水煮肉片,爆肚头,炒猪肝,白斩猪脚,一大盆荤豆花,一大盆鱼和时令蔬菜。没有鸡鸭鹅兔等家禽,这些东西农民只能养来自己吃,养多了要被查处,那属于“资本主义尾巴”,要被抓典型受批判的。
酒倒在玻璃茶杯里,一杯有二两,赵哥哥举杯提议:“话不多说,干!”小兄弟们嘈杂道:“还是多说一句好点儿哦,为胡小妹儿提议一杯噻。”这话赢得众人赞同。于是赵哥哥重新举起杯子说:“今天有幸结识胡小妹儿,欢迎胡小妹儿加入我们航校队伍,祝胡小妹儿永远年轻漂亮。干!”众人举起杯,一口气把那二两酒吞了下去。没想到胡小英也是二话不说,仰起头把那杯酒干了。
众人一起喝彩。赵哥哥伸出大拇指大叫一声:“豪爽!”
酒过三巡,每人已经喝了两杯,还剩七八两酒。赵哥哥对一个崽儿说:“去拿两个小酒杯来,我单独表示。”那崽儿出去拿了两个小酒杯进来,放在赵哥哥面前。赵哥哥倒了一杯酒,对胡小英说:“胡小妹儿,我唱一首歌,你喝一杯要得不?”胡小英说:“要得呀,陪你。”赵哥哥站起来,面向胡小英,唱了一首新疆民歌《可爱的一朵玫瑰花》。这在当时属于禁歌,不要说唱,听过的人也不多。没想到唱到最后一句:“弹着琴儿永远歌唱吧”时,胡小英居然跟着赵哥哥一起唱起来,而且音色很好音也很准。
众人一起鼓掌,大叫唱得好。胡小英举起那小杯酒,正要喝,赵哥哥说:“慢点,一起干。”赵哥哥拿起酒杯,两人碰了一下,干了。
有人鼓动:“胡小妹儿唱一首。”众人听了,有节奏地喊道:“胡小妹儿,唱一首,胡小妹儿,唱一首!”
胡小英脸喝得绯红,眼睛闪着光,显然有了醉意。她用手比了一个安静的手式,高声说:“好嘛,唱一首《莫斯科郊外的晚上》”。这首歌在有知识的家庭里,多数人听他们的父母亲唱过。但胡小英唱的是俄语,听得大家惊呆。他们不知道胡小英上初中时,她们班学的是俄语,教俄语的老师为了提高同学们对俄语的兴趣,一开始就教她们唱这首歌。胡小英本身就喜欢唱歌跳舞,对俄语也感兴趣,一次在学校广播站朗读俄语,我们还去偷看过。
胡小英唱完,众人欢呼,赵哥哥大叫:“还打一斤酒来!”
多数人已经喝不下去了,但自己喝不下去的最会劝别人喝下去。几个小兄弟巴结着喊赵哥哥,喊胡小妹儿。一边喊一边倒酒,直到两个人把喝完,不过那酒已经是喝一半打倒一半了,两个人站都站不稳。
吃完了,赵哥哥对着外面绊着舌头喊:“结账!”众兄弟说:“我们来我们来。”大家争先恐后地掏腰包,把钱凑一起,其中一个拿着钱出去结了回来说:“恰恰够。”
众人步履蹒跚,走出馆子,发现胡小妹儿已经迈不开腿,赵哥哥也走一步打一个“捞窜”。“打捞窜”是泸州方言,意思是腿打哆嗦要摔跤。两人醉得睁不开眼了,怎么办?那时泸州没有公交车,更没有的士,怎么回去?胡小妹儿住哪里也不知道。聪明的崽儿们发现馆子里有辆“板板车”,他们把赵哥哥和胡小妹儿放在板车上,两人躺在一头,把所有的衣服裤子盖在他们身上,把头和脸也盖上。一群“浪里白条”拉着板车在泸州街上狂奔,回到学校,天也擦黑,他们把赵哥哥和胡小妹儿放在同一张床上,关上门。那间宿舍是赵哥哥和另外三个崽儿的集体宿舍,另外那三个崽儿只好自觉地到其它宿舍挤挤了。
第二天,心中牵挂着的崽儿们起床后,故意又拖延了一段时间,然后约在一起,轻轻推开赵哥哥宿舍的门,一看,空的,俩人不知去了哪里。
后来问起这事,赵哥哥和胡小妹儿都不说他们去了哪里,更不说那晚上他们是怎么醒来的,做了些什么。反正,从那以后,胡小妹儿和赵哥哥就形影不离了。这段往事也成了胡小妹和赵哥哥风流韵事其中的一个内容。
(贰)
时间好混,眨眼过了一个多月,正好十月初。这段时间里,胡小妹儿凡是出现在公共场合,都是和航校的崽儿们在一起,赵哥哥当然也在身边。
一天,依然是下午五点过,赵哥哥、胡小妹儿和航校的崽儿们又在上次那个囤船那里玩跳水、游泳,玩到七点了,赵哥哥又召唤大家上岸,去东门口那家馆子喝酒吃饭。也是那些菜,也喝五斤酒。酒到浓处,正喝得高兴,听见隔壁雅间有人拉板胡,拉的是大型音乐舞蹈《东方红》上的插曲《十送红军》,那板胡拉得如泣如诉,十分动人。胡小妹儿停下了酒杯,专注地听,听得掉下眼泪来。她抹了一把眼泪,大声喊道:“日妈,拉得太好了!”她抓起一瓶酒,拿了两个酒杯,跌跌撞撞地朝隔壁雅间走去,赵哥哥和那些崽儿们也跟在后面,进了那个雅间。
拉板胡的人正是刘大哥,这家馆子的经理和他是哥们儿,也喜欢板胡,在跟着他学。两人在隔壁雅间吃完饭,桌子上的酒菜还没收,一个在拉,一个在听。胡小妹儿进来便对着刘大哥大声喊道:“哥,拉得好!”她走到刘大哥面前,倒上一杯酒,递给刘大哥说:“来,我敬你!”
这种世面刘大哥见得多,他放下板胡,接过酒杯,笑着说:“谢谢。”一口把酒吞了,接着说:“坐。”随着做了个请坐的手势,又对后进来的赵哥哥一群人说:“各位,都请坐。”大家围着桌子坐下。胡小妹儿说:“哥,可以再拉一遍不?我来唱。”众人拍手,说:“要得要得。”刘大哥问:“唱啥调?”胡小妹儿说:“就刚才你拉的那个调合适。你起过门就是。”刘大哥拿起板胡,拉了过门,胡小妹儿站起身来唱,唱得声情并茂,最后一句“介子个望红台”唱完,胡小妹儿竟然放声大哭起来,航校这群天不怕地不怕“提着脑壳耍”的“跳跳”们同时被感染,居然也沉浸在这种伤感的气氛中,没人说话了。还是赵哥哥恢复得快,他拿起胡小妹儿带过来的那瓶酒,倒了两杯,递一杯给刘大哥说:“拉得太好了,敬你,干!”和刘大哥干了,赵哥哥又倒了一杯,走到胡小妹儿面前递给她,说:“唱得好,把我们都感动了。敬你!”和胡小妹碰了一下杯,干了酒,赵哥哥说:“没想到妹儿对红军哥哥的感情那么深。”胡小妹儿还没从情绪中走出来,大声喊道:“怎么不深哇?老子第一个男朋友就是兵哥哥,日妈,死了。九月份才死的!和那个狗日的印度人打仗。”大家听得目瞪口呆,没想到胡小妹还有这样的情史。
其实那次胡小妹儿和赵哥哥相遇,就是在她男朋友牺牲后的几天里。她无法排解,便去了长江游泳横渡,遇到赵哥哥。赵哥哥和她那男朋友长得几乎一模一样,使她有了意外的惊喜,所以对赵哥哥青睐有加。
胡小妹儿说的和印度人打仗,指的是中印边境的第二次自卫反击战,第一次发生在一九六二年。
(叁)
胡小英本身喜欢音乐,见刘大哥的板胡拉得那么好,心里有了敬佩之情。此后除了跟赵哥哥一起,她还经常叫上自己的闺蜜们大约七、八个姐妹去刘大哥家,听他拉板胡或者唱歌,每次都玩得十分尽兴。有时刘大哥留下她们一起吃饭,也喝酒。
时间久了,赵哥哥不高兴了,对他的胡小妹儿说:“恐怕你跟刘大哥一起耍还高兴点哦,你看你都约上你的姐妹们一起去,怎么就从来没约起到我这儿来呢?”胡小妹儿没好气地说:“你拉得来板胡不嘛?切,嫉妒嗦?吃飞醋还得自己伏得住!”
过了不久,赵哥哥约上刘大哥,又去东门口那家馆子喝酒吃饭,人还是那些人,不过没胡小妹儿。席间,赵哥哥敬刘大哥酒,说:“刘哥比我大,不知刘哥瞧得起我这个小弟不?”刘大哥笑着说:“客气了客气了,怎么会瞧不起,你是出了名的赵哥呢。”
赵哥哥说:“感谢刘哥瞧得起,既然瞧得起,我就跟刘哥约了,十天后,你喊上你的人,能喊多少就多少,我喊上我的人,我们会会。”
刘大哥一听就懂了,他笑着说:“要得,一言为定。十天后上午九点,地点在泸州二中山上。可以不?”
赵哥哥伸出大拇指朝刘大哥晃了晃,说:“可以。”
泸州市最大的一场架就这样约定了。
打群架,是那时最经常的事,说话做事间稍有不合,就可以约上几十上百人打群架。有时甚至还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就已引火上身。没有名气的或者没有靠山的,就立马被黑打一顿。有点名气的,就约好时间地点,届时分个高下。
共同回顾了这段渊源,刘大哥望着我们说:“今天七号,离十号还有三天。我已经约上我所有的兄弟伙,兄弟伙再约他们的兄弟伙,加起来一千多人。你们愿意参加不?你们不打架,只救护伤员。”刘武第一个表态:“愿意,我们参加。”马弟云和刘先源说:“我们都参加,我们那个战斗队有四十多个人,全部参加。”我问马弟云:“全部参加?女生都参加呀?”刘武说:“只要她们愿意,是可以参加噻。女生更不会被打。”刘大哥说:“算了,不要叫女生,那种场面不适合。”
十天后,上午八点半,刘大哥的人马全体埋伏在了泸州二中山上。泸州二中大门在南城澄溪口,从大门进去是一条五米宽的水泥路,水泥路两旁是树林,松树居多,树林中有石桌,石凳,有些大小不同的景观石。往上走一百多米,便是教室和办公楼以及操场。从大门到操场是有坡度的,大约十五度左右。此外还有个后门,从后门进去,大约五分钟就可以到操场,这是段平路,但是窄小,并肩而行,只能四人一排。而且右边是峭壁,左边是陡坡。陡坡上有杂树和乱石,人摔下去可不好玩。
刘大哥的人马有一千五百人,有酒厂的,有运输社的,有大型企业的,有农民,有学生,有社会闲散人员。这些人被安排在了四个点。一个点是后门,安排了两百人,守在进门后的道路尽头。道路两旁是不能行走的,堵住那条道路,就会使来人无法施展,不是被迎头痛击就是被打下陡坡。一个点是进大门一百米后五米宽水泥路正中,水泥路上堆了一排沙袋,还摆了七、八支自制火枪,钢钎队,木棒队,扁担队约五百人。再一个点是沙袋两旁的树林里,这两旁各有一百人,这些人作机动,随时补充薄弱环节。最后一个点是操场,大约两百多学生集中在操场上作救援队。我们那个战斗队三十个男生全部来了,抢救伤员不参加战斗就没危险。
九点正,赵哥哥的人马开始行动了。他们号称有两千多人,后来估计有一千五百多人,和刘大哥的人数差不多。
他们分成两路,一路从二中大门进来,这路人马有一千人左右。另一路从二中后门进来,这路人马有五百人左右。从大门进来的由一个名叫“判官”的人带队。这人在重庆武警部队当过特警,身高一米八,浑身武艺。他穿件退了色的军装,手提一支54式手枪走在前面。他身后的“战士”们十人一排,一千多人看起来乌泱泱的一大片。这些人中,多数是重庆来的各路人员,都是些精壮汉子。泸州本地来的多数是农民,大约两百多人,这些人弄不明白谁和谁打架,只知道他们是来造势的,每人十块钱,打得赢就打,打不赢就跑。这钱是赵哥哥的铁哥们儿判官拿出来的。他们每人手里拿着把锄头,看起来真还有点吓人。再有就是航校的学生,他们和重庆来的精壮汉子走在队伍的最前面,就是跟在判官身后,大约有四百多人。他们有的拿钢钎、铁棍,有的拿扁担,木棒;从后门进来的五百多人中,有两百多重庆精壮汉子,两百多航校学生,这一路由赵哥哥带队。赵哥哥手里也拿着一支54式手枪,其他的人拿着钢钎和棍棒,也有拿匕首的。
从大门进来的队伍先行动,目的是吸引刘大哥的兵力,分散注意力。果然,判官的队伍进入大门,刘大哥事先埋伏好的人群中就有了骚动,有人叫:“他们有枪 !”听到有枪,多数人把注意力集中到了大门,我们那群手无寸铁的学生们也把身子转来对着大门看。判官他们并不慌,只是向着前方缓慢前进。人影越来越近,压迫感也越来越强。刘大哥喊:“不要慌,他们不敢开枪的。”没想到话刚落音,就像故意对着干一样,判官举起手中的枪,朝天就是一枪。枪一响,跟着判官的一千多人立刻发出震耳欲聋的吼声:“哦——”
他们有秩序地分成三部分,向左右和正面方向进攻。正面埋伏好的那五百多人跳出沙袋迎了上去。左右两侧树林中本来作为机动的两百人受到攻击,只能迎敌,刘大哥队伍没有机动了。
这个时候刘大哥队伍参战的是正面沙包后那五百人,树林两侧做机动那两百人共七百人。我们那两百多学生是不参战的,另外还有两百多人是守在后门的。七百多人对一千人,明显处于劣势。在钢钎棍棒的撞击声和呐喊声中,有人倒下了。
那判官尤其厉害,他没用其它武器,就用枪托打对方的头部,许多人被打得头部出血,失去了战斗力。我们这些学生开始叫起来,有人喊:“快点,那边有人受伤!出血了!”有人喊:“哎呀,有几个倒下去了!”可是我们分不清楚谁是自己人。刘武是刘哥指定的救援队队长,因他牛高马大而且刘大哥对他更熟悉。他问我:‘咋个办?"我说:“不管恁多噻,拉起来往医务室跑就是。”刘武高喊一声:“救人,往医务室跑!”
医务室是我们事先安排好了的,那里面有碘酒,红药水和绷带等急救用品。听了刘武喊话,我们全部学生冲了出去。恰巧守后门那两百人看见我们这边打起来了,后门却没有动静,他们便放下后门不管,和我一起向前冲去。这四百人突然从上而下地向判官的队伍冲来,使得他们吃了一惊,本来占有优势的队伍一下有了犹豫和松动。也正是这个时候,那两百多“打得赢就打,打不赢就跑”的农民以为“敌人”的埋伏发起了攻击,吓得掉头就跑。他们本身就没在队伍前面,去大门是下坡,因此跑的速度无比快。两百多人,两百多锄头,看着很大一片而且很显眼。
这两百多人立刻就动摇了军心,判官的队伍开始往后退。没战斗经验的人想转身跑,失去了防护,好多人的后背被一扁担打去,立马就扑在地上动掸不得。我们把倒地的和受伤的架起就往医务室跑,这些受伤的人也不分敌我了,任由我们把他们架着跑。
而此时,后门空虚。赵哥哥带的那五百多人毫不费力地从后门进来,他们大叫着向操场这边冲来。如果判官这队人马训练有素,他们就会转过身来,把刘大哥的队伍形成两面夹击的态势。但他们毕竟没受过训练,人一跑,队伍就散了。大家各自向着大门飞奔,看谁先跑出大门,跑出了大门的绝不会再转来参加战斗。判官提着手枪也没办法,尽管大喊不要跑,但没人听。他和剩下的一百多人且站且退,被逼到了山下离大门不远的树林里。见没有获胜的可能,判官干脆坐在树林地上,不打了。刘大哥队伍的人见判官他们坐着了,也就留下近两百人守着,大家不动手了。
山上,赵哥哥的队伍冲来,而刘大哥的队伍还很集中,他们正处于胜利的兴奋状态。便立即回转身迎击赵哥哥的队伍。这个时候刘大哥的队伍是一千一百人,比赵哥哥多了六百人,况且两边树林的人和水泥路上的人形成了扇形,完全可以把赵哥哥的队伍包围。更有利的是那七、八支自制火枪还拿在刘大哥队伍的人手中。
赵哥哥是个狠人,见刘大哥这边的人多出那么多,形势那么不妙,便举起手中的54手枪,对着刘大哥队伍的人开枪了,不过是往脚下打的。那七、八个拿了自制火枪的人见赵哥哥居然开枪了,心中火起,本来枪是拿来吓人助威的,这下来真格的了?他们举起枪,对着赵哥哥队伍那些人的脚下就是一阵扫。这火枪的效果和赵哥哥的54手枪完全不一样。赵哥哥的手枪打出来只有一发子弹,但这自制火枪打出来就是一团子弹,有几十颗砂砾,七八支火枪打出来的砂砾足足有几百颗。只听得一阵枪响,随着就是一阵哀叫,起码有十多人脚部或腿部中弹,坐在或躺在了地上。赵哥哥队伍的人慌了,想扶起受伤的人。
这时胡小英突然出现在了赵哥哥队伍前,她大声对着刘大哥队伍这边喊:“不要打了!”除了我们和刘大哥,其他人是不认识胡小英的。他们哪管这莫名其妙冒出来的黄毛丫头,一千多人大吼着:“冲啊!”抡着钢钎棍棒便向赵哥哥的队伍冲杀了过去。刘大哥急忙喊:“不要伤那女子。”这话被淹没在了人声中,谁也没听到。赵哥哥这边人又少,又想拖着受伤的人跑,顿时乱了阵脚,便转身向后门跑去。后门的路又窄,追兵很快就追到了背后,听得到有人被打的响声,逃跑的人更慌了。他们相互拥挤,许多人摔下了陡坡。
赵哥哥拉着胡小英跑,觉得丢脸,回转身举起枪想向追来的人开枪。胡小英慌忙用手去想把枪拉开,没想到他们停下来这一刻,被涌过来人立马挤下了陡坡,胡小英和赵哥哥翻了无数转,才被乱石和树木卡住。胡小英的腿被摔成粉碎性骨折,赵哥哥也腰部受伤。他们没有救援队,我们的救援队又都在前门那方。胡小英和那些受伤的人躺到下午五点过才被航校的学生找到。胡小英又是一个要强的人,她没吭声。过几天实在熬不住了才去医院看。那个时候的医生最烦的就是来病人看病,照片照光都必须有熟人打招呼才行。那医生给胡小英开了点吃的和擦的药,把她当作跌打损伤就打发了。等胡小英能够走路,已经成了跛的了,不过不注意看不出来。但胡小英从此成了胡拜拜,提到赵哥哥,就会提到胡拜拜。提到胡拜拜,也会带上赵哥哥。
(肆)
这事还没完。到了第二年,武斗被禁止,开始清理和上交枪支弹药。番号洞洞二五的部队进驻泸州,每天派出近十个小分队上街巡逻,二十四小时不间断。与此同时,战士们还到各居委会,宾馆,餐馆走访,询问哪些人或者哪些单位、团体还有未上交的枪支弹药。赵哥哥和胡小英榜上有名。由此,派生出了胡小英一个段子。
说是一天,一小分队巡逻到大十字,一女生在前面走,那女生高身材,穿着时髦,她似乎有什么东西别在后腰上。一眼尖的士兵发现了,向队长报告道:“报告,有情况。”队长问:“什么情况?”那士兵说:“前面那个女子,好像有枪。”队长定睛一看,果然像。他下达命令:“包围她,做好宣传。”七八个士兵快速上前,把那女子围了起来。这女子正是胡拜拜。胡拜拜莫名其妙地望着这些士兵,心中疑惑:要干什么呢?队长问胡拜拜:“知道七三,七二四布告吗?”胡拜拜看着这突如其来的队长和他那么唐突的问,有点不舒服。那时还没有“五讲四美”,军人问话也不兴先敬礼。胡拜拜语气生硬地说:“知道呀。”队长又问:“什么内容知道吗?”胡拜拜不耐烦了,说:“上交枪支弹药。怎么啦,考我这些干嘛?”队长很有耐心地说:“我们每个人都该遵守布告规定,把枪支弹药交出来。”胡拜拜有点冒火,说:“我有枪支弹药吗?嘿,莫名其妙!”她把挡在她面前的一个士兵推开,走了。那位眼尖的士兵和队长再盯着胡拜拜的腰间臀部看,是一翘一翘的,队长命令道:“上!”士兵们又冲上去,将胡拜拜团团围住,队长严厉地说:“最后再给你说一遍,把枪支弹药交出来!”胡拜拜火了:“神经病呀?我哪来枪支弹药!”她用力推开那队长,愤愤地走了。队长忍不住了,追上去朝胡拜拜腰间一拍:“就是这里!”胡拜拜勃然大怒,但还是不敢打过去,胀红了脸,大声吼道:“眼瞎呀?这是别个的残废!”
这个段子在泸州流传了很久,直到现在都还有人提起。
注:别个——本人。在重庆口语中,“别个”有时指本人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