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双双赤着脚,满身酒气地走进卧室,蔡先生连忙把合上的书放在床头,扶她坐下,并去客厅把躺在地上的高跟鞋放进玄关处的鞋柜里,再去厨房倒了一杯水,因为很烫便从冰箱里倒了四格冰块进去,于是他从厨房走回卧室的时候冰块不时撞击杯壁发出声音,就像脚踝处绑着一只铃铛,等那杯水出现在吴双双面前时,冰块也已经融化了。
“起来喝点水,你怎么又喝成这样子。”
蔡先生把瘫倒在床上的吴双双扶起来,将玻璃杯送到她嘴边。吴双双却推开,示意蔡先生喝了以后再喂她。蔡先生原先有些生气的表情一下全没了,他知道吴双双今晚参加了公司高层跟甲方之间的酒席,吴双双也提前进行了通报。但他还是有些不忍心,每次看到吴双双醉醺醺地回来,都希望那是她喝的最后一场酒。辞职的事情没少提过,蔡先生赚得足够多,但对于年龄四十的女人来说,经济独立是吴双双唯一的春药。
蔡先生含了一大口水,口腔胀成了青蛙。他把水杯放在床头,吻下去。很快事态发展成了云雨之欢,两人的衣服都落到地上。在这方面他们比千千万万的中年夫妻要领先很多,并非只是每月一次的交公粮,而是保持着每周一到两次的频率。毕竟他们没有孩子,在17层的私人领地里便无所顾忌,床头的灯还亮着。
结束后,蔡先生渴得厉害,拿起床头的玻璃杯大口喝水。吴双双则说了公司派她去德国工作一个月的消息。
“一个月?双双,怎么会有这么长的Training?”
“那边的项目缺人手,我又会德语,于是公司就打算把我派过去,明天走。”
“这么赶?你还是拒绝吧,找一个会德语的同事应该不难。”
“是不难,但找一个像我这么精通业务的就比较难。再说这是一个机会,如果能把项目做好的话,我还能往上升。”
“双双,其实你没必要——”
吴双双飞快地亲吻蔡先生,犹如十七岁的小女孩。她接着说:“我知道这事决定得太匆忙,没跟你好好商量,但我就想试一试嘛。而且,我又可以去妹妹家去看两个非常可爱的混血小Baby啦。”
“我就说,那两个小孩子倒是很可爱。你还打算住你妹妹家吗?”
“对啊,这样就可以天天看到她们啦。”
“好,那等你忙完,我飞过来,到时候一起好好玩一下。”
“好啊。”
蔡先生关掉床头灯,闭上眼睛开始睡觉。吴双双却睡不着,一是酒劲未完全消退,头还很痛;二是她开始回忆起十八年来的工作生涯。从贝恩跳到埃森哲跳到麦肯锡再跳回埃森哲,吴双双以为自己在国内的咨询行业里已经是佼佼者了,可仍然有翻不过去的五指山;三是明日的德国之行其实是她一早计划好并主动要求的,亦如今晚是她主动要醉的。在吴双双的行李箱里,还躺着一份在德国永久工作的申请和一份离婚协议书。
第二天早上两人都按时六点起床,然后分别在跑步机上慢跑半小时,接着各自洗澡,一起做早餐。这是两人坚持多年雷打不动的习惯,无论昨晚是宿醉还是工作到深夜。最近天气热了,稍有变化的是蔡先生索性赤膊上阵,露出精壮的躯干,只穿一条短裤跑步。这没少被吴双双吐槽成粗鲁,而他也注意到吴双双从露脐的粉色运动装换成保守的短袖,不过姿态还是那么优雅。
“下午我开车送你去机场吧。”
“不用,我自己坐地铁过去就行了。”
“浦东机场,坐过去得有二十站吧。你又拿着行李,多不方便。”
吴双双顺手一指,客厅的角落里放着日默瓦16寸的行李箱和她最喜欢的Chanel小皮包。
“你去一个月,怎么就带个这么小的箱子?”
“懒得托运了。德国那边的衣服化妆品包包都比国内便宜,我打算在那里买了带回来。”
“那你要买一个月的衣服,有点浪费吧?而且家里的衣服都快放不下了。”
吴双双停下切蛋的刀叉,摆放整齐后起身去打开自己的小皮包,从卡包里取出一张卡,放进躺在橱柜里已然积灰的黑色账单本。她记得蔡先生付钱买账单本时脸上既无奈又好笑的表情,他一定是觉得这件物品永远都不会用到,可事实并非如此。
蔡先生打开黑色账单本,里面是他给吴双双的一张Visa卡。
“双双,你这是什么意思?”
“你不是觉得浪费吗?那我不花你的钱不就行了。”
“就因为我说了一句,你都要跟我发脾气吗?”
“我没有跟你发脾气,你说得有道理。但就像我不想坐车一样——”
“别说了,没事,我理解你。”
吴双双已经很多年没有自己开车或者坐车了。如果把这句话精确一下,是吴双双只搭乘公共交通工具。飞机,高铁,地铁,公交等等。她显然不是为了省钱,但这也并未降低多少生活质量。有时候,坐地铁反倒比自己开车要快捷省心许多。
从机场到妹妹吴倩倩家的路线再熟悉不过了。先坐机场地铁到慕尼黑东火车站,再坐两站54路公交车即可到达。也许是走之前与蔡先生发生的不愉快,吴双双鬼使神差地选择从东火车站转车去商场购物。当然这和她衣服带得太少也有关系,除了洗漱包、沐浴包之外,吴双双所带的衣物只够她换一天的。剩下的空间全部给两位可爱的宝宝带了各式各样的玩具。
女人一旦购物时便会忘记疲惫与时间,还有记忆。吴双双挑选了许多她喜欢的衣服,确实比国内便宜不少,但也足够让她的下一个还款日变得沉重起来。她不停嘱咐自己,在天黑前一定要赶往妹妹家。
然而吴双双却忽略了一件事情。德国在这个迈向夏日的季节里昼长夜短,天黑几乎要等到十点或是十点半。待她如梦初醒,忙不迭地拎着大包小包赶往东火车站,彼时车站空空荡荡,只有她孤身一人在那里等车。
一个脏兮兮,拎着啤酒瓶的醉汉向吴双双走来。
那一刻吴双双想到了逃跑,却迈不开脚步。周围一个人也没有,一辆出租车也没有——当然她也无法接受自己坐车这件事。吴双双退几步,那个浑身散发着臭味的醉汉便前进几步。公告牌上写着,54路还有5分钟才能到达。严谨的德国人绝不会差池一分一秒,也就是说,在这剩下的300秒里,每一秒都是百蚁挠心。
吴双双突然想到自己手里拎着四个打包的小蛋糕,连忙把包装袋扔给了醉汉,告诉他这是非常可口的食物。这四个小蛋糕原本是留给妹妹一家的,现在想来多少有些可惜,不过也管不了这么多了。
醉汉狼吞虎咽地吃着。这四个小蛋糕在他眼里就是四颗小樱桃,虽然美味但远远达不到饱腹的效果。他很快就吃完了四个小蛋糕,把整个包装袋倒过来使劲摇晃,看会不会掉下来更多小蛋糕。显然不会,只掉下来一张薄薄的纸片,上面大概写着生产日期之类的。
于是醉汉继续向吴双双逼近。
“请不要伤害我,请不要伤害我——”
幸运的是远方亮起了54路的车灯。醉汉回头,仿佛吸血鬼看到了光一样,惊恐万分地踉跄着跑进地下通道,去找寻他熟悉的睡觉位置。而吴双双同样是惊魂未定,用一种逃亡的姿势跳上车,惹得全车人都看了她一眼。上车后,吴双双依然在不停颤抖。
吴双双怪异的举动引来了查票员。在德国,查票工作与国内完全不同。首先购票全部通过机器完成,查票则是随机抽查。就公交而言,身穿便衣的查票员会向你出示证件,然后你就得出示票据。也就是说,你大可以堂而皇之地走进一辆公交车却不买票,只要你足够自信不会被查到。
因为一旦被查到,后果损失严重。吴双双第一次被查到是因为所买的票不包含公交路线。德国的购票种类非常复杂,纵使是当地人都会有弄错的时候。为此吴双双缴纳了一笔巨额的罚款并被记录在案。从那以后吴双双只购买当日无限制的通票,即公交、地铁都可以乘坐且次数不限。尽管票价昂贵,但那会令她安心。
吴双双摸索全身却没有找到车票。她愣了一下,慢慢开始回忆。自己好像在甜品店里把票拿出来过,然后嫌麻烦不想放回包中,就直接放进了包装袋。
从包装袋里悠悠扬扬飘落到地上的薄薄的纸片,可不是写着什么生产日期,而是吴双双的车票。
查票员的脸上已经写满了小人得志的神情。这位大腹便便的中年大叔身体微微后仰,肚子简直快要贴到吴双双。吴倩倩曾和自己说过该如何识别查票员,那就是他们永远都是一副Loser的神情。不然,谁愿意来做这样一份类似于史塔西的工作呢?但此时此刻,吴双双并不敢斥之粗鲁,相反只能低声下气地跟查票员说让她再找一会儿,尽管她知道并不会有奇迹发生。吴双双甚至打算,在到站以后她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冲出车门。
因为她已经经不起被二次记录了。在德国,一旦逃票被抓便会记录在案。第二次的话就不是缴纳罚款这么简单的事情,而是会被列为犯罪记录。一旦有犯罪记录,在德国永久工作的申请绝无可能通过,甚至还会影响到吴双双在国内的工作。在埃森哲这样的跨国公司,人们最重视的便是诚信。
查票员看到一个年轻人递往自己面前的多人通票,听到他说自己跟吴双双是一起的,不禁露出懊恼失色的神情,灰溜溜地回到自己的位置上。
两站以后,吴双双和年轻人都下了车。
吴双双这才恢复了神智。她向年轻人表示感谢,年轻人反倒用中文回复她。
“不用谢。你快回去吧,晚上这里人少,不太安全。”
“你呢?你也住这一带吗?”
“没有,我在这里换乘55路,坐到尽头就是我家。”
“方便告诉我一下你的号码吗?因为要是没有你帮我的话——这对我来说太重要了。”
“这个,我不用手机哎。”
很多欧洲人认为手机只是一个工具,甚至是不用手机。如果一个德国人告诉吴双双他没有手机,吴双双并不会感到意外,但此刻面前站着的,是一个年轻、面容清秀、高高瘦瘦的男孩,在他这个年龄却不用手机,实在是太令人意外了。
“我叫吴双双,你——”
“嘘——”
吴双双立马按照年轻人的意思安静下来,一动不动。片刻后,55路犹如一辆午夜南瓜马车,装饰得漂漂亮亮停在了车站旁。年轻人跳上车,头伸出窗外向吴双双告别。吴双双挥手,目送着灯火通明的55路消失在视野里。她觉得55路跟别的公交车很不一样,就像是从童话里开出来的,且自己来德国这么多次却从来没有坐过。吴双双看了看手机,已经快十一点了,以及手机上有数十条来自吴倩倩的未读消息。
吴倩倩几乎是和电梯同一时间打开门的。她把两个宝宝安顿好,让丈夫先去睡觉,自己一直在门内等候,聆听过道里的风吹草动。吴倩倩是吴双双父母的第二个孩子,在吴双双五岁时降生。吴双双由父亲领着走进产房,看到苍白脸色的妈妈怀抱着一个初生的婴儿。妈妈对吴双双说:
“双双,这是你亲妹妹吴倩倩,从今往后你们要互相爱对方。”
“姐姐,一路上累坏了吧。”
当晚吴双双和吴倩倩睡在一起,这也是她们一早便计划好的事情。两人都兴奋得睡不着觉,像两只小麻雀一样叽叽喳喳说了一宿。吴双双忘却了先前的恐惧,只是把年轻人的善举告诉了吴倩倩。接着她们又开始聊工作,非常巧合的是,吴倩倩就职于慕尼黑的埃森哲。
“姐夫会不会意识到这不是Training?”
“意识到又怎么样,他也管不住我。”
“我当然希望姐姐能留在这里工作了,然后带着我一起做项目。可是这样的话你跟姐夫就——”
“在国内,像我这样的无论多努力,坐到的位置再高,有些场合有些应酬你永远都逃不开。这是一方面,另一方面是我打算和他离婚。”
“为什么?姐夫哪里做得不好吗?”
“他很好。是我的问题,我还是跨不过那个槛,我不想连累他。”
吴倩倩从背后抱住吴双双,两人沉默了一会儿。在吴倩倩记事起,姐姐每晚都是这样抱着她入睡的。这样的温馨时刻,被吴双双上大学、嫁人,自己出国留学并定居慕尼黑所彻底打断。
“哎,没准你跟那个小哥会发生一段艳遇哦。”
“想什么呢!看他样子都不一定成年,我都——要是佐罗还在,也差不多这么大了。”
“姐姐,后来你跟姐夫没想过再要一个吗?”
“习惯性流产,三次。找了医生,说我这样的体质很难再有了。”
吴倩倩从背后紧紧抱住吴双双,说自己的孩子就是她的孩子。
吴双双22岁大学毕业,她学习了一口流利的德语,提交的留学申请也已通过。然而父亲生意失败,不仅供吴双双出国留学的费用消耗殆尽,还需要她即刻找到一份高薪的工作来补贴家用。
在这一切不幸的事情之中,幸运的是吴双双遇见了蔡先生。蔡先生爱吴双双,也托关系帮她找到了第一份梦寐以求的工作,两人于同年结婚。
但未成行的德国留学依然是吴双双心里的一道疤。五年过后,吴倩倩大学毕业,想要去德国读研。历史就是那么惊人的相似,然而家道中落,父母表示同样无力支付吴倩倩的留学费用。
吴双双把这一切都默默地扛了起来。她全额支付吴倩倩的留学费用,为此掏空了这五年内她所有的积蓄,甚至每个月的工资都要全额奉上。要知道,那还是一个欧元与人民币一比十几的年代。在吴倩倩读研的三年里,蔡先生没少与吴双双发生争吵。最大原因不是因为钱或者老大要养全家这种俗套的理由,而是蔡先生觉得,吴双双把吴倩倩当成了他们的孩子。
吴双双到达慕尼黑的日子是周五。整个周末,她们都如胶似漆地粘在一起,走走停停逛逛。吴双双不仅给自己买衣服,还硬要让吴倩倩去试几件料比较少的衣服。吴倩倩起初扭扭捏捏地推辞,直到衣服上身站在试衣间的镜子前,才发觉自己容光焕发。吴双双走过来手按在她的肩头,告诉妹妹她因为陷于柴米油盐太久而失去了女人味,此刻穿在身上的衣服非常适合她。姐妹俩长久地站在镜子前保持微笑,那感觉仿佛她们是同一天出生。
吴倩倩也顺理成章地把“噪音”跟“破坏王”交给老公去带——这是吴倩倩给两个女儿取的绰号。五岁的是噪音,她总是大呼小叫,为自己学到了新的语言而欢呼不已。这也不能完全怪她,吴倩倩的老公是葡萄牙人,所以噪音需要学习中文、德文、英文、葡萄牙文四种语言。跟妈妈讲话说中文,跟爸爸讲话说葡萄牙文,在私立幼儿园被要求说德文,爸妈平时交流用英文,吵架用德文。
“你跟你老公不说德语啊?”
“谈恋爱的时候说,后来就不说了。你不觉得德语很复杂吗?”
“但是也浪漫啊。”
两岁的小女儿被称为破坏王非常好理解。只要她手能够得着的东西,她都会抓起来往地下扔。或者吃饭的时候,即使给她全副武装,她依旧有办法让自己的身上、地上都沾满米粒,光是清洁这一项就够吴倩倩忙碌半个下午。所以她耸耸肩无奈地告诉吴双双,陷于柴米油盐太久而没有女人味是正常的。孩子不仅带来欢乐,也带来灾难。
“还是欢乐要比灾难多一点。”
“下周一破坏王要去幼儿园新生报到了,要不你跟我们一块儿去吧?”
“我去不合适吧?别的家长会以为我们是彩虹妈妈呢。”
吴双双和吴倩倩牵着手,走在洒满太阳的街道上。这一刻,两人美得连影子都被他人侧目。她们哪像是四十岁跟三十五岁的年龄,她们猝不及防又小心翼翼,她们并不知道明天将会充满了复杂与浪漫。
第二天一早,吴倩倩接到紧急通知。由于项目中出现重大纰漏,要求所有人员立刻在公司集合,吴倩倩的半天假期也被迫取消。
吴倩倩老公已经把噪音送去幼儿园,然后去上班,他同样没有手机。
“就没有什么公共交通可以到那里吗?”
“没有,这家幼儿园的位置有点偏。”
“我——”
“破坏王不能错过她的新生报到,学校会以为是她弃权而取消她的名额。”
吴双双犹豫片刻,还是接过吴倩倩递来的车钥匙。她已经有整整十七年不开车了,但这并不意味着她的车技生疏。在这十七年里,吴双双做了一件在外人看来莫名其妙却值得玩味的事情。她每年都会花一个月的时间去驾校练车,把科目二、科目三练到出神入化为止。后来她觉得有些腻,索性把B照跟A照都考了出来。就在所有人都赞叹吴双双拥有惊人的驾驶天赋时,她却再也,再也没有把车开到大马路上。也再也不愿意坐车,仿佛此生不想与这种交通工具打交道。
德国的路况应该比国内好很多吧,也不怎么会遇到粗鲁的司机吧。
吴双双发动车辆,根据导航把破坏王送去了幼儿园。
她松了一口气,剩下要做的就是伪装成一个妈妈,带破坏王参加新生报到。
这很容易,吴双双拥有一口流利的德语,冷静处理的头脑。她很快就带着破坏王完成了入学注册,来到讲堂,两人分享一张可爱的蓝色小桌,听老师用愉悦又不失耐心的音量和小孩跟家长宣读一些注意事项。
走出幼儿园校门后,吴双双把破坏王的安全座椅放到副驾驶的位置上,开车的信心大约上涨了亿分之一。内心所可以接受的开车范围除了驾校之外,还增加了从吴倩倩家到幼儿园这一条路线。如果状态好的话,还会有幼儿园到吴倩倩家这条路线——
也许不会有了,右侧突然有辆车如同火箭般冲向停在原地的吴双双。
如果是那个在驾校里拥有惊人驾驶天赋的吴双双,她会迅速判断出往左打死方向盘,将车头掉转方向,这样便能完美避开。A照教练曾经跟学员开玩笑说,当你把A照考出来再回头开小车,会有种一切马路杀手都不可能撞到你的感觉。
但此时此刻,吴双双愣住了,耳边传来破坏王用各种语言发出救命的呼喊。但她却动弹不得,犹如被点了穴施了咒。这和十七年前的景象实在太像太像了,离预产期还有两个星期,蔡先生临时有事去了公司一趟。吴双双的羊水破了,她找到家中的车钥匙决定自行去医院。要是在路上扬招一辆出租车或许就能躲过厄运,任何一个驾驶经验丰富的老师傅都能化险为夷。
但挺着大肚子的吴双双没能化险为夷,为了不压迫胎儿选择不系安全带的吴双双没能化险为夷。撞上吴双双副驾驶车门的肇事车尽管减速却依然将吴双双的车撞出数米之远和让其迅速弹开安全气囊。但肚子毫无保护,与某个尖锐的硬物痛吻。
肇事司机赔偿了一笔巨款,还被判了刑。
吴双双肚子里小名为佐罗的男孩子没了。
千钧一发之际,似乎有某种力量帮助吴双双往左打死方向盘,并通过油门跟脚刹之间的切换,以毫厘之差避开了横冲直撞过来的车辆。如果把这一段拍成美国大片的话,定是做成子弹时间,无限放大破坏王在看到有车辆即将撞上自己时那惊恐万状的神情。
肇事车辆没有减速,继续前行,像是去考验下一个妈妈。
很多人聚拢过来,包括那个年轻人。
他站在驾驶门旁,轻敲她的车窗问道:“你没事吧?”
吴双双用最后一点惊人的驾驶天赋,把车一点点开离人群,一点点点地踩下油门,在宽阔的道路上,不受约束地飞驰。不断提高的肾上腺素,也许就此可以忘掉过去的记忆。
吴双双打开车门,挣扎着爬出来靠在车门上,看到自己的下身已经血染红一片。她抬起头,看到天空中的白色云朵,看到跑向自己的五颜六色的人群,嘴里反复嗫嚅着“佐罗,佐罗”的名字,看到一个孩子在慢慢消失。
吴双双把车停稳,只跟破坏王说了一句话,恳求她不要把今天的事说出去。
她这才意识到破坏王已经哭抽噎了,赶忙帮她擦拭眼泪。同时,破坏王因为从小在四国语言的家庭环境里生长,她目前还不怎么会说话。
但这么大的事,吴倩倩还是知道了。
在以讹传讹的过程中,吴双双从毫无责任变成至少负有一半责任。当时吴倩倩正在做饭,她看到手机上的来电显示时略有不快。号码是她工作上的甲方,她可不想在私人时间去谈工作,但出于礼貌还是会接电话。在这当口,吴倩倩隔着玻璃望了眼在客厅里跟孩子们玩得起劲的吴双双,突然觉得岁月静好。
当孩子就是幸福,来得快去得也快。
好像就是下一秒,吴倩倩从厨房里冲出来,猛地将噪音跟破坏王从吴双双的手里拉开,表示要跟她去房间里谈谈。
两人大吵一架。
任何的解释都是徒劳,只会让吴倩倩觉得她是在掩饰错误。但吴双双又能说什么呢?她总不能说这是老天的考验,是故意重现十七年前那一幕,然而冥冥之中如有神助,让她和破坏王逃过一劫。
吴倩倩只问了她一个问题:怎么可以把小孩置身于那么危险的境地。
“我很爱她们两个,跟她们在一起的时候我就会想起我们小时候,我就会想起我拥有过的童真。”
“你把安全座椅放到了前面,那个只能放后面。”
“我,我想体验下妈妈带孩子出门的感觉。”
“去住公司给你安排的酒店吧。”
“我想跟她们俩在一起,我想跟你在一起,我可是看着你长大的。”
“我不是你的孩子,她们两个也不是。”
吴倩倩躲开想要抓住自己手臂的吴双双的手,说了最后一句她们在这个屋子里进行的对话。
“你不生孩子是对的。”
吴双双冲出屋子,在旷野里嚎啕大哭起来。就像是洪荒时期被野兽叼走了一个孩子的野蛮人,还没有诞生语言,只能用使劲笑、使劲哭来传递情感。
一辆54路公交车到站,年轻人下车。看到在站台上失魂落魄的吴双双,从口袋里拿出纸巾递给她。
“谢谢,你——”
“嘘——”
吴双双一动不动,目光呆滞,带有疑惑地望着年轻人。
“你今天经历了很痛苦的事,遭受了别人的误解,所以想哭就哭出来吧。”
“你当时在场的话,是不是看到了那一幕?”
“看到了,作为一个母亲,你已经很完美了。”
“那你能不能替我去解释下?倩倩误会我了,我不能离开她们。”
“我,我不太习惯接触陌生人。”
“求你了!”
“好吧,但你得答应我一个要求。”
两人坐上了开来的55路公交车。那是年轻人提出的要求,陪他坐一趟55路公交车回家,然后再返回到此地。尽管这是一个很古怪的要求,但为了能让自己尽快回到两个孩子的身边,吴双双还是答应了。
“我只乘坐公共交通工具,要是别的我肯定不会答应你。”
“我也是,而且55路沿途的风景很美。”
年轻人说得没错,55路就像是从童话里开出来南瓜马车。装饰得很漂亮,都是大人带着自己的小孩,热热闹闹,有说有笑地坐在一起。吴双双甚至觉得,55路的终点站应该是叫做迪士尼的地方,或者是迪士尼的原型新天鹅堡,无一不是充满梦幻与浪漫的国度。
沿途的景色在倒退,亦如时间在倒退,回忆在倒退。倒退到十七年前,厄运发生的日子,吴双双因为坐上这辆55路公交车而得以幸免。她在蔡先生殷切的注视下被推进产房,母子平安,从此两人一起抚养小名叫“佐罗”的男孩子。因为蔡先生喜欢佐罗,觉得他行侠仗义,就希望自己的孩子也是如此。
想到这里,吴双双不由自主地伸出手,握住年轻人放在坐垫的手,把他当成缅怀的对象。可刚接触就刹那间弹开,意识到自己这样过于轻佻和粗鲁,是不该发生的邂逅。
吴双双还是忍不住问道:“年轻人,一直都没问你叫什么呢?”
“天鹅骑士为了美丽的公主出战,公主却违背誓约询问骑士的名字,于是天鹅骑士不得不远走他乡,与公主分离。”
“《罗恩格林》的故事。”
“我并没有一个真正的名字,当时父母还没有给我想好就离我而去了。但他们给我取了一个小名,是一个很厉害的人,嘱咐我将来也要像他那样。”
吴双双的眼泪一下子流了下来。55路眼看就要到达吴倩倩家门口的车站,车上只有他们两个,吴倩倩站在不远处焦急地等候,吴双双出门时连手机都没有带,她一定是从别处知道了真相。
“看来已经有好心人替你解释了,我只是帮你打了一把方向盘而已。”
“这么多年了,你为什么直到现在才来找我?”
年轻人,可以称呼为佐罗的好青年,伸手轻轻触碰了一下吴双双的腹部,压低音量说:“我很快就要有一个妹妹啦。”
“佐罗,让妈妈抱抱你,你不要离开。”
“你知道了我的名字,天鹅骑士就得离开了,童话书上都写着呢。”
“那我们还可以再见面吗?”
年轻人露出雪白牙齿的微笑,伸手指向天空,告诉吴双双每当夜幕降临时,他就会变成繁星中的一颗。
吴倩倩发现不远处站着吴双双,她立刻奔跑过去。抓住吴双双的手,忙不迭地道歉,表示自己刚才说话太冲动。她跟现场很多人了解过情况后,得知吴双双不仅没有做错,还是破坏王的救命恩人。
“我错了,我再也不这样了,原谅我好吗?”
“我刚才,遇见佐罗了。”
“嗯?”
吴倩倩抬起头,看到吴双双脸上满是笑意,犹如做了一个世纪的大梦。
“姐姐,你是怎么过来的呀?”
“我坐55路过来的。”
“可是我家车站这里从来就没有55路,只有54路。”
“有的,你看不见。”
一个月以后,蔡先生从机场里走出来,等候吴双双前来接机。
在他面前停了一辆车,车窗降下,来人正是吴双双。
“双双——”
“怎么啦?觉得我不会开车?拜托我是A照!”
“也是A罩。”
“去死。”
蔡先生放好行李箱后坐上副驾驶,竟有些不适应。他握住吴双双的手,含情脉脉地看着她,却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好。应该是想说:“我这次来其实已经认真想过了,如果你想在德国工作的话,我也可以过来。”
“今晚带你去看星星。”
“好,原来德国适合看星星啊。我来的时候,同事叫我多买点刀具带回去。”
九个月后,吴双双生下一个女孩,取名zoé,希腊语里生命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