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11-13

许诺坐在派出所,神色如常。


不时有警察对她投来好奇的眼光,大概鲜少有一个报警的人这么平淡,就像过来等朋友吃饭。警察已经出警了,说会带莫铖过来调查。


许诺在等,想到她盛大的铺满白玫瑰的订婚宴。


那天莫铖问她用什么花,她说白玫瑰吧,别拔刺。


过去他送她花,都拔了刺,怕伤到她,现在她要靠那些刺活下去。阿公走了,带走了她生命中大半的生气,只有疼痛能让她鲜明地感到自己还活着。人人都爱花儿,那为什么不能爱它身上的刺?


她的订婚宴应当很隆重,场面很大,来的人也多,大多是白城有头有脸的人,会场也很会漂亮,香槟汽球,铺满白玫瑰。纯白如雪的世界,长长的红地毯,莫铖挽着她,万众瞩目地走过。


那画面应当挺美的,许诺正想着,门口一阵喧嚣,一个人被一大群人簇拥走进来。


许诺抬头,第一眼看到铐住双手的手铐。


那双手养尊处优,戴名表,戴佛珠,有时也会像明星一样,带些装饰的手链什么的,但有生之年,没想到有一天,会被铐上手铐吧。


许诺视线往上移,她以为会看到一双愤怒仇恨的眼睛,但没有,莫铖很平静,黑色的眸子静静地望着她,似乎在说,就知道你会在这,我知道你会这样做,这样才是我认识的阿诺。


与周边愤怒失控的人比,他仿佛早就料到会有今天这一出,纯白玫瑰,等君入局。


别拔刺,你不是说喜欢我吗,爱我吗,能爱我身上的刺吗?许诺坐着没动,押着他的警察指向她,似乎跟莫铖说什么。莫铖点头,又说了什么,朝许诺径直走过来。他走得不快不慢,像平常在走路,可越来越靠近,许诺刚才还无波无痕的心揪了起来,有点疼,还有些不安,她会毁了他。


莫铖走到许诺面前,他穿着黑色西装,那天跪下来许下承诺的那套,很帅也很英俊。


许诺没有逃避,平静地看着他。


莫铖也看她,深邃的眼睛一如既往的情深,他说:“阿诺啊。”


叹息般的一声,他喜欢叫她的名字,听起来也总和别人不同,像情人的呢喃。


他问:“这样做,你会原谅我吗?”


许诺没回答,心一震,那晚过后,他从没求她原谅,他也说过叫她不要原谅,他会让时间来证明。莫铖见她低垂着眉眼不说话,今天这样的一出,留给她的是千夫所指吧,可惜他没法站在阿诺身边,为她挡住这一切,他忍不住伸出手,要摸摸她。


许诺没躲,仍眼神清明地望着莫铖。


莫铖的手却在半空停下了,带着手铐的手有些沉重,提醒到他,他不能戴着手铐去碰她。


会脏了她的,他不能再脏了她。


莫铖收回手,他跪了下来,直直地跪下来,对着许诺,也对着四周的警察:“她说的没错,我认罪,我强暴了我女朋友!”


一瞬间,许诺猛地睁大眼睛,她站了起来。


莫铖看着她,一字一顿:“你们不用调查了,我认罪,我全部认罪!”


整个派出所都骚动了,莫永业大喊:“莫铖你疯了吗?”他急急对警察解释道:“这不是真的,我儿子现在脑袋不清醒,等律师过来!”


莫铖转过头,对莫永业说:“爸,你别说了,是我对不起阿诺。”


他又深深地看了许诺一眼,站了起来:“爸,你别再白谁废力气了,你以前教我,做错了事就要去承担,这是我犯下的错,我本该承受。”


莫永业怒不可遏:“你现在鬼迷心窍,头脑不清醒,我不跟你说!”


“我很清醒,”莫铖说,他又看了一眼许诺,“爸,你要真替我着想,真为我好,我进去以后,就别为难阿诺。如果你伤害她,我绝对不会原谅你的。”


“绝对!”他带警察带走之前,又加了一句。


莫永业火冒三丈,真不知许诺对儿子下了什么药,把他成迷成这样,都害他被捕,还替她说话。什么叫进去,他才几岁,进去了大半人生都毁了。整个过程,儿子下跪到被警察带走,这个女人没有一点表情,根本不在乎他。疯了,这世界真是疯了,他指着许诺,气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你,你——”


今天本该是定婚宴,他请了全白城的人来,可他眼睁睁地看着儿子以嫌疑犯的身份被带走,还是那么可耻的罪名!他脸都丢尽了,以后白城人会怎么看他,他就是个笑话!还有,他的儿子还可能要吃牢饭。


许诺还是面无表情,仿佛发生的事,与她无关。


兰清秋也赶过来了,一看到这架式,也是着怒火中烧,完了,完了,事情为什么会变成这样。这个许诺,脑子怎么就转不过弯,她们不是说好了,忍一忍,过去就让它过去,这样鱼死网破,最后还不是自己吃亏。她冲过来,气急败坏:“阿诺,你为什么一定要这样做,妈不是让你——”


“因为疼的人是我,不是你。”许诺冷冷打断母亲的话。


兰清秋生生被堵住,声音戛然而止,不敢相信地望着许诺。


许诺不再看她,她问还在看热闹的警察:“我可以走了吗?”


“啊?”警察一时没反应过来,又马上摆手,“可以了,有需要我们会给你打电话的。”


“那麻烦你们了。”


许诺站起来,看也没看身边的人一眼,包括她的母亲。


她头也不回地往前走,就算听到兰清秋大吼着“许诺”,她也没有回头。


她听到莫永业在后面咬牙切齿:“兰总,我以前只知道你厉害,没想到你女儿更厉害,真是佩服!”


厉害?许诺走出去,外面的阳光有点厉害,亮晃晃地照得她头有些晕,几乎站不住,可她还是坚定地走下去,因为她清楚,再也不会有一双有力的手臂扶着她,她得走下去,靠自己走下去。


人这么多,车这么多,世界这么吵,那些怒吼仿佛还在耳边继续指责她。许诺随便上了辆车,师傅在前面问:“小姐,去哪?”


去哪?她能去哪?许诺也问自己,她现在很不舒服,该回家的,可不想回家。就在刚刚,兰清秋在后面冲她凄厉的大喊,许诺知道,她又一次把家变成寒冷的冰窟。她闭上眼睛,报了个地址。


许诺到她第一次和莫铖相遇的那个溜冰场。


那时,她十来岁,来找爸爸要生活费,发现自己一年生活费比不上弟弟一件玩具,被弟弟嘲笑是乡下来要钱的,满心是阴暗的想法,甚至想抱着弟弟一起死,后来害怕地跑下来,就在溜冰场看到莫铖。


他那时候像会发光,吸引她所有的注意力,让她忘了死。


他救她一命,谁也没想到,会再遇,纠缠,到变成如今的局面。


许诺站在相同的地点,但溜冰场早已不见,变成一家很大的饭店,皇城食府。


才几年,又变了个样,城市总会让人深刻地明白,什么叫时过境迁,物是人非。


许诺站在门口,站了很久,想了她和莫铖很多事,最后停留在他问,这样做,你原谅我吗,他跪在面前,向全世界认罪,许诺以为她很了很莫铖,却没料到,他会这样干脆地承认,她真的料不到……


错了吗?许诺捂着胸口蹲下来,她没哭。她千夫所指,她亲手送他进去,她流什么泪,她只是感到痛苦,爱一场恨一场,竟是这般累,她和莫铖就不该认识。


直到那一刻,她才发现,原不原谅,事非曲直都不那么重要了。


许诺在地上蹲了很久,直到天黑了。正是高峰期,饭店门口人来人往。许诺站起来,脑袋一阵发黑,天昏地暗,就要向前倾,被人扶住,那人惊讶道:“阿诺?”


好一会儿,许诺才缓过来,看清扶她的人,果然是许淮安,刚才一听声音就认出来了。


许淮安身后跟着一帮人,笑着解释:“这是我女儿。”


接下来就是一片赞美之声,夸她漂亮,估计是许淮安公司的员工。


许淮安没留意到许诺的反常,提议道:“好不容易见一次,跟爸爸一起去吃饭吧。”


要放在从前,许诺是不肯的,今天却不知为何,想了想,点头跟许淮安进去。


包厢早订好,许诺坐在父亲旁边,许淮安让他们先点菜,然后又加了好几道菜,笑着说:“这都是我女儿爱吃的。”他倒没记错,都是许诺爱吃的菜。


饭桌又是捧场夸奖的声音,许诺没说话,爸爸还是这么会做人。


一顿饭吃下来,许淮安还是同从前一样,能说会道,幽默风趣,细心地照顾到每个人,特别是许诺,给她夹菜,帮她挡酒,说女儿还小,还是个学生,像个全天下最称职的父亲,引得大家不断称赞,许总真是好父亲。


许诺没点破,她只要问一句,爸爸你知道我上哪所学校吗,许淮安就答不出来,这和睦的假像就会被撕碎。


可她今天实在没力气,她笑,点头,没说一句,仿佛她真有一个把她当情人来宠的爸爸。


吃完饭,他们还要去KTV唱歌,许诺说要先回去,许淮安送她。


一路上,许淮安很高兴,说了很多关心许诺的话。许诺有一句没一句地应着,很多次想打断她说,爸爸,今天本来我要定婚的,可她看着意气奋发的许淮安,终是没说出口。


车驶到小区门口,许诺叫他停车,下车前,她望着几乎没什么变的许淮安,轻声问:“爸爸,你这么成功,从来没人说你做错了吧?”


“啊?”许淮安有些不明所以,“我有什么错?”


“对,你没错。可你毁了两个人。”


许诺说完就下车,头也不回地往前走。


许淮安没错,可他毁了两个人,一个是妈妈,他让妈妈变成一个拼命想用事业成功来掩饰婚姻失败,引起前夫注意的可怜女人,他让自己变成一个冷心冷面不要爱的人。


莫铖说得对,自己就是个多看他一眼都是施舍的人,怎么能爱人。莫铖的案子立案了。


许诺后来又去过派出所几次,配合他们的调查,还做了穿刺,取了羊水做鉴定,孩子是莫铖的。莫永业请了律师团,都是赫赫有名的律师,有的是把黑说成白的能力,要推翻罪名并不难,可莫铖铁了心,就是不松口,说是自己强暴了女朋友。


许诺再次见到莫铖,在法院,他穿着橘红色的囚服,隔得远远的,看着许诺。


他只说了三个字:“我认罪。”


被带走前,他说要受害者认错,法官允许了。


他被带到许诺面前,没说对不起,也没再说原谅,对不起,他已经说过太多,原谅要交给时间去抚平。他看着面色灰白的许诺,她穿着平底鞋,宽大的裙子,又瘦了些,腹部却有鼓起的弧度。莫铖也不好,漂亮的眼睛凹陷下去,唇边冒出些胡渣,他说:“阿诺,你会好好的,对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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