职场上太顺的人,容易对自己的能力产生误判,大洲这次怕是要吃点苦头才懂得天高地厚。
全民故事计划的第207个故事
一
去公司实习的第一天,我就知道大洲是我的死对头。
部门经理用一种额外关照我的神色说:“你也知道,实习期结束后,我们只能留下来一个人。”后来大洲告诉我,经理也用同样的方式关照了他。
那时我刚到深圳,每天从家里到公司得花四个小时。公司的电梯跟公交车一样挤,我嫌别人,也怕别人嫌我。刚画好的妆已经被汗水晕开了,衬衫里的身体被浸湿的衣物捆绑得严严实实,最终我选择走楼梯上去。
楼梯道是清静荒凉的。我取出一沓吸油纸盖在脸上,又伸手到腋下,把四处乱蹿的胸搬正了,塞回罩子里。这个时候,一个人从我身边擦肩而过,是大洲。
我石化在原地,手也未来得及从衣服里拿出来。大洲走了几步,忽然顿住,扭过头来冲我笑,“下次记得,白衬衣里面不要穿黑色内衣啊!”
我们进的是一家4A广告公司,做影视策划。作为实习生,刚开始我的主要任务就是看过往案例,收集新项目资料。我跟大洲接触最频繁的是市场部的AE。
二
大洲比我早来公司一个星期,他说起市场部AE时,用一种不可言传的神色。我不解,他也不往下多说,嘴角的笑里面有一丝坏意。
第一个月,我们都是在海量的资料学习中度过的。我学会了修图,画分镜头,给前辈的PPT找合适的配图;大洲把公司片库里面的所有案例,做了一次汇总。他把视频分门别类,总结出它们的创意规律,注明适合哪些类型的项目。
月结会那天,我感觉大洲直接甩出了我几个世纪的差距。
二经理拍拍大洲的肩膀,说:“还没开始入行呢,就想着copy前辈,你们可都是部门的新鲜血液呀!”
回头他就把大洲的总结文档发给了创意部的所有人。
第二个月,我跟大洲开始真正介入项目。那个时候,我才明白他之前在谈到市场部AE时,脸上的笑容里到底意味着什么。为了抓住客户,市场部的人经常越过部门上司,私下差遣我们这些实习生,写几个创意点“给甲方看看”。
我傻乎乎地以为是公司给的机会让我练手,于是卯足了劲加班熬夜几天,拿了个方案给市场部。第二天,经理就绿着脸把我叫到了办公室。
“你到底是哪个部门的?谁是你上司?合同都没签就给人家出方案,你是不是傻?!”
“我,我以为是......”
“你以为!你以为!哼!”
经理是个西北大汉,平日很严肃,生气的时候周边空气都结冰了,我杵在那眼泪啪嗒啪嗒往下掉,大气都不敢喘。大洲敲门进来,拿了个文件夹递给经理,我抬头瞄了他一眼,马上又垂下去。
“那个,方案的事是我没跟十三说清楚。”大洲一边看着经理脸色,一边小心地措辞,“这件事我有责任,回头我俩就写个检讨,以后不会出现这种情况了。”
经理没出声,把一支烟抽得快到眼屁股了,才叹了口气说,“这里不是学校,职场的一个失误,就可能是大错。以后,你们也长点心眼吧!”
中午的时候,大洲叫了两人份的商务套餐,拉我去休息区的阳台吃饭。我捞起一个大鸡腿往嘴里塞,泪水泡着我的眼睛。大洲笑得像个没牙的老太太,“看来,你长这么大胸也不是没道理的嘛,哭着也能吃下饭!”
我一拳捶过去,“你明明知道市场部的人没安好心!”
他马上回,“是你走错了程序,还不告诉别人。假如你跟我或者跟经理商量一下,大概就不会出现今天这样的事儿。”顿了一会,他又说,“我理解,你太想证明自己了。”
我的心思被他看得明明白白。
“实习生转正的名额只有一个,你一直在为这个事发愁吧?谁叫我强大得让你害怕呢?哈哈哈哈!”他朝我做鬼脸。
“我才没这么想。”然而,事实是,我就是这么想的。
大洲突然正经说道:“我的志向可不是这么个职位,你瞧着吧!”
三
我们第一次作为主创人员去提案,是做河南的一个商业综合体项目。那会正好是十月旺季,创意部的主干人员都被派到天南海北出差了。河南的这个小项目给了我们独立操作的机会。
大洲跟我,加上市场部的一个小年轻,三个人加起来都没有七十岁。我们坐在一堆过来竞标的广告界前辈中,就像看热闹的孩子。而且,我还抽到了几乎靠最后的签。那个时候,恰恰是甲方的工作人员最疲倦的时候,这让我心理压力又重了一层。
我们坐在会议室门口等着,时间仿佛带着恶意从头顶缓缓流过。两个小时过去了,甲方工作人员连杯水都没倒给我们。
我小声嘀咕,“好歹咱们也是大公司过来的啊,这么不给面子!”大洲笑笑没说话,眼睛梭梭地盯着其他竞争对手公司的人。
终于轮到我们了。走进会议室的瞬间,我心跳加速,手忙脚乱地把电脑连上投影仪。底下的一群人松松地摊在座椅上,有的交头接耳,有的埋头看手机,有的甚至直接趴在桌上休息。
按照计划,我作为主笔需要阐述自己的创意。刚张口,我就慌了神, 因为现场没人听。甲方松懈的状态,直接忽视了我的存在。
甲方的一个小头目指指手表,面无表情地打断我,“不好意思,咱们简短一点说吧,十分钟阐述完贵司的创意。”
话毕,现场忽然一阵骚动,刚刚还无精打采的一群人,纷纷跟见鬼似的坐直了瞪大眼朝我们看。我一侧头,看到大洲已经站在会议桌上了。
他居然爬上了会议桌!
大洲居高临下地走了几圈,示意我将ppt调到播放模式。他手里握着激光笔,开始阐述方案的创意理念。那天,原本指定的十分钟提案,我们跟甲方聊了四十多分钟。
大洲跟我还没回到公司,“站在桌上提案”的事就已经在圈内传开了。大洲一爬成名。原本无望的竞标,经他这么力挽狂澜,最终签下了合同。
四
三个月实习期快结束时,我做好了走人的准备。输给大洲,我心服口服。
经理叫我去办公室,没等他开口,我就抢先说道,“经理,对不起,我确实能力不够,您等我修炼得足够好了,再过来应聘吧!”
“谁说让你走了?去,把这个转正表填了送到人事部去!”
“啊?”我怀疑自己听错了。
“啊什么啊,大洲那小子申请去市场部了,好不易培养出来,这家伙!”经理恨恨地说。
我刚在创意部扎稳根时,大洲已经成了市场部的一匹黑马。相比其他刚入行的业务员,大洲有个特别的本事:他总能直接联系到甲方市场营销部的老大,过掉中间N个环节和无关紧要的人员,一打一个准。
这对我们创意部的人来说也是极为有利的。以往甲方给到的意见总是各种各样,还互相冲突,全是没找准拍板人造成的。沟通成本高不说,方案还让我们改了无数遍。
我不解,大洲跟我同一届毕业的,他上哪认识这么多企业高管。
“你说你怎么就刚好找到负责人的?”
“咱们做的是影视广告,这事都是甲方的市场营销部门来管,朝这个方向找就没错啦!”大洲说得云淡风轻。
“那人家就给你营销部老大的电话么?”我问。我知道那些大公司的前台口风都紧得佷。
“自然会有人告诉你。”大洲继续故弄玄虚,我感到这场问话毫无出路,翻了个巨大的白眼。
大洲这才解释,“我花钱跟几个人才网站、猎头招聘网都有合作。这圈里数得上来的人,他们的资料我了如指掌。甚至项目消息,都会比其他市场人员来得快。你说要这样我还做不好,那不是傻?”
我连连点头,大洲在我心里已经被神化。
就在所有人都认为大洲晋升指日可待时,他辞职了。大洲说,他要创业做鱼缸去。这消息来得毫无征兆。
“真的要去做鱼缸吗?你确定你后半辈子,要去跟玻璃缸小金鱼打交道了?”我还是不敢相信他说的话。
大洲在一张A4纸上刷刷地描着,等我终于闭嘴了,他把纸亮到我眼前,是一尾摇曳的小鱼:“这logo在我脑子里构思很久了,现在它要下水啦!”
五
没多久,大洲真的从公司消失了,创业圈里多了一个做鱼缸的小青年。大洲说:“要给每一个被困在办公室的白领,一片小海洋。”
他的离开让很多人惋惜。经理意味深长地说,“职场上太顺的人,容易对自己的能力产生误判,大洲这次怕是要吃点苦头才懂得天高地厚。”我缩在自己的安全区域里,对放弃稳定高薪工作的大洲,又羡慕又担忧。
他沉寂了没多久,一个打着家乡情怀招牌的文案火遍了微信朋友圈。等我发现身边很多人都在转载这个链接时,大洲的小鱼缸已经被预定爆了。在文末,我看到了那条熟悉的小鱼logo。
电话里,大洲兴奋地告诉我,他已经拿到了一笔可观的投资,正在扩建自己的团队。
“你过来跟我一起做吧,打工多没意思!”
我心里跃跃欲试的念头被他勾起。这时候我已经成了公司创意部的核心主干,刚加了薪水。一边是无限可能又充满危险的未来,一边是稳步前进、尽在掌控的当下,我迟疑了良久,最终还是拒绝了大洲的邀请。
也许是那次通话让我心里有些愧疚,我亦无法平和地跟他分享事业上的喜悦;大洲闪亮的人生,照得我按部就班的日子晦暗无光,渐渐的,我不再去关注大洲的消息。他的朋友圈,我也选择屏蔽掉了。
那时候我每个月一半的时间都在天上飞。繁重的任务让我无暇照料跟工作无关的事。偶尔我会想起刚入职场时,我跟大洲一起加班熬夜时的默契。我心里存着的那份较劲和竞争,在他那里从来都不曾有过,现在大家各自选择了不同的人生,渐行渐远。
这两年我跟大洲的联系仅限于偶尔的电话跟留言。有一次我正在跟客户谈事,大洲忽然打电话过来。那时我们已经很长时间没有联系了,我猜测肯定有什么重要的事情,不然以大洲的性格,必不会在工作日的上午忽然打电话给我。
但他跟我只是扯了些不痛不痒的闲话。我急了,“你是不是有啥事啊?我正在跟客户谈事呢,要不晚一点打给你?”
“别,别挂电话!那个……其实吧也不是什么大事。”大洲欲言又止,我这边心急火燎,助理使了好几次眼神给我。我耐下性子,又问他有事没,他只说叙叙旧,最后还是把电话挂了。
过了几天,我想起这事,搜到了大洲的公司地址去找他。那天晚上,整个办公室只剩下他一个人,以及一堆正在打包的办公用品。大洲满脸汗水,把透明胶带扯得撕心裂肺地响。
看到我,他愣了一下,有些尴尬地说:“你咋来了?那个......准备搬办公室呢我,自己整理东西,更放心,嘿嘿。”我刻意忽略掉他笑容底下的落魄,配合地笑着说,“你小子当老板了还是这么抠,搬家公司都舍不得请!”
这时候大洲的手机响了,他一把抓过去,瞬间像换了一个人似的,满满的战斗状态:“李总?好的好的,我今晚上整理好资料就把方案发给您!”
挂了电话,大洲豪气地一挥手,“走,哥请你吃饭去,大单来了!”
那顿饭我们吃得各怀心事。大洲闭口不谈公司经营的事,也避免问我的现状。我们像一对暮年的老友,只回忆一些不关紧要的往事。
也是在搜大洲公司地址时,我才知道他的公司出了问题。投资人的初衷是实现利益最大化,这跟大洲的经营理念发生了冲突,双方陷入僵持局面;作为初创公司,大洲制定的管理制度也不够完善,很多以前我熟识的朋友,都纷纷离开他的团队了;大洲如同经理所说的,正遭遇人生极大的困境。
搬了公司后,大洲跟我的联系更加少了。我每每想给他发点什么,却找不到合适的契机跟理由,两个人的互动越来越少。直到有一天,我看到客户办公桌上,放着一个大洲公司设计的鱼缸,他从我沉寂的脑海中醒过来。
“我在北京呢,要不要一起吃个饭?”我刚试着发了一条信息过去,大洲马上就回过来电话给我了。
临会面前,我琢磨着该用什么样低调的姿态见他,没想到如今领着几百号人的他,早已不是当初跌入谷底的模样。大洲的韧劲,早在初识时就已凸显出来。两个人聊起了现在各自的生活,又提到很多往事,我忍不住提起了那个电话“那天,我明明感觉你有事要和我说?”
大洲玩世不恭地笑,“哪个电话,我都给你那么多电话!”
“就是那次你搬办公室前两天的电话。”
“哦......那天,我老婆在产房,公司也出了事。最后……还是跟你开不了这个口。”
对了,现在,大洲已经是两个孩子的爸爸。
作者欧阳十三,现为健身教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