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064缓慢而平稳的一路北上。叶知秋刚刚登上6064时的几分不满,在风的安抚下渐渐平息。车上人不多,她的对面和身旁都还是空座。这让她能够舒服的把胳膊支在小桌板上,手托着腮望着窗外发呆。离家的远行总是让人期待又畏惧;独自一人的漫漫旅途,无疑又让她觉得有些孤单。就在叶知秋胡思乱想着从未经历过的大学生活时,她感觉到火车顿挫摇摆,慢慢减速。群山之中,一个小小的,没有售票厅没有候车室的车站正在靠近。站台上,几个民工闲谝着抽着烟扛起了铺盖卷儿。一个瘦瘦高高戴眼镜的小伙子,背着泛黄的帆布书包,正转过身去向着前来送行的亲人们挥手。两分钟后,这个小伙子坐在了她身旁。她注意到了他衣服右上角的校徽图案,为找到了一个同路的伙伴而由衷的高兴。于是她习惯性的用手撩撩额角的发丝,带着浅浅的微笑转过头去,对他说:“你好。”
站在风雪镇的站台上等待6064时,杨恒的心情是复杂的。小小的风雪镇有多少让他眷恋的人和物啊!南山是小学调皮逃学上山和小伙伴们摘羊奶子的地方;在那片林子里野生的柴胡和我的童年一起肆意的生长。北坡是风雪镇人们最终的归宿,祖祖辈辈们在那里安葬。南北两山之间两条大致呈东西向的街道两旁居住着普通而可爱的人们,生命中的大多数时候我们都生活在一起。我知道几乎每个人的小名,几乎每家人的炕我都坐过。那小小的土房子门口有着一条大黑狗和被葡萄藤笼罩的小院子的是我的家。屋后南山脚下是大片的菜地,浅浅的清河像我过去18年的生活一样安稳而略显平淡的流过。风雪镇啊,今天我将要告别你独自远行!
听到6064长长的鸣笛声,杨恒背起帆布包,转过身去朝着前来送行的父母和两个舅舅挥手。当站台的铁门缓缓打开,他迈起步子往前走去的时候,忽然产生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激情。曾经在书本里见识过的形形色色,也许即将变得触手可及。人生的半径即将扩大,尽管原点可能尚未改变。
杨恒三两步登上车,刚补好票,车就已经缓缓开动了。他保持着身体的平衡,走到最近的一个座位坐下,抱着自己的帆布包,心里暗道:再见了,风雪镇!但请相信最终我一定会回来!
“你好!”
一个轻轻的声音打断了杨恒起伏的思绪。他转过头去,目光碰上一张盈盈的笑脸。一个和自己差不多大的姑娘,好看的眼睫毛在阳光的照射下泛起可爱的光泽。
春天。
这是那一瞬间杨恒心里浮现出的词汇。
紧接着,姑娘歪了歪脑袋,指了指他胸前,略带调皮的眨了眨眼睛。
春天流动起来了。
“唔,你也是去榕城大学报道的新生吧?我看到你穿着学校统一发的服装。”姑娘撩撩头发,“我叫叶知秋,是榕城大学人文学院的新生。我们正好可以结伴去报道。”说罢,姑娘伸出一只手来。
杨恒仓皇的伸出手去轻轻握了握,又赶忙缩回来。该死,我一定脸红啦!姑娘显然看出了杨恒的窘态,因为她抿起嘴角,像是在憋笑。杨恒平复了一下,也简短的做了自我介绍。
姑娘显然很活泼,这正好。杨恒自己比较内向,虽然腹有诗书(风雪镇唯一一个大学生),但是却很少主动展示。知秋外向些,两个人搭伴的旅途倒也还愉快。
知秋是第一次见到像风雪镇这样的北方的小村庄,好奇的缠着杨恒问东问西。
“你是风雪镇本地人吗?”
“是,我前18年都生活在这里。”
“你们中学还有来咱们学校的吗?”
“……没有了。整个镇子只有我一个大学生。小地方教育条件也不好。”
知秋皱了皱眉头。
“风雪镇经常下雪吗?我之前一直在南方生活,很少见到雪。上一次见到雪的时候我还小呐!我记得雪花慢慢的降落下来,在手心里凉凉的……”知秋说着伸出了右手,仿佛正有一片雪花从天飘落。“可惜南方就算下雪雪也很小,没法像北方一样堆雪人。”知秋调皮的笑了笑。
“也没有经常下雪啦。”杨恒已经慢慢的和这个可爱的女孩子熟悉起来,不再像刚搭话时那样紧张了。“风雪镇的名字来源于一个流传已久的童话故事。”
很久很久以前,风雪镇还不叫风雪镇,叫做阳光镇。那个时候阳光镇是没有冬天的,当然也没有风雪。阳光镇只有春草,夏荷,秋叶,还有一年三季都明媚的阳光。
阳光镇住着一位年轻的农夫。他勤劳又勇敢,是镇子上最让人信服,最受人爱戴的伙伴。他总是带着草帽,在田野里唱着歌儿忙碌。春天他种下满地的小麦,夏天小麦们郁郁葱葱,秋天田野里一片金黄。农夫挑出上好的麦粒,在邻近的集市上卖掉,修建起大大的仓库,大大的房子,置办起漂亮的家具,漂亮的衣服。镇子上不少美丽的姑娘,都对这个年轻的小伙子芳心暗许。当夕阳西下,小伙子哼唱着愉快的歌儿从田里回来时,姑娘们有的大胆的暗送秋波,或者娇羞的回过身去。
有一天,小伙子在田里除草的时候,见到一株之前从来没见过的野花。小小的,明黄色的花朵,在湿润的微风中摇曳着,琐碎,优雅,带着清爽的香气,像是不小心掉下来的星星。小伙子不忍心将她当做杂草除掉,就留着她在晨昏往来之间陪伴在田地里。这株花儿好神奇好神奇,一旦走进这花儿,闻到这空气中清甜的香气,就会嘴角带起微笑,感到心灵澄澈如水。
聪明的小伙觉得,这株花儿一定不简单。也许,她真的是走丢了的找不到家的星星呐?
花儿一天天丰满,标致起来,淡黄色的丝状花瓣是她的秀发,含而不露的花苞犹如少女含羞遮住面颊,而清晨或傍晚挂在叶尖的清露,像是远离家乡的少女思归的泪滴。小伙子精心照料着这株能给人带来幸福的花儿。每天傍晚,小伙子还会低声地和花儿说话,说说今天村里的趣事,说说自己的忧伤与欢乐。花儿总是安静地听着,但是仔细观察,却能听到叶子相互摩挲的咯咯笑声,或者花瓣低垂下来的伤感情态。有时候,花儿还会依恋的偎在小伙子粗糙的大手上。小伙子察觉到了手边传来的凉意——这让他吃了一惊。这株花儿好凉好凉,比秋春之交时,阳光镇最寒冷的时候的温度还要低。小伙子害怕她冻坏了,就用双手轻抚花儿,试图给她暖和暖和,可结果却是凉意不断地渗进小伙子的皮肤。他觉得,这株花儿一定有什么伤心事,才让她从内而外都凉的彻彻底底。
这天夜里,想起那神奇又可怜的花儿,小伙子夜不能寐,于是披着衣服走出房间,在月夜下田野里散步。他惊奇的发现,自己的田野里,有一位穿着淡黄色长裙的姑娘,浑身散发着淡淡的星光,默默啜泣。他轻轻走进,大为吃惊:原来白天的花儿,夜晚竟然是一位这般仙气飘飘的美丽姑娘!
小伙子与姑娘并肩而坐。
姑娘的声音很好听:
我的名字叫蒲公英。
我原本在月亮上的广寒宫中工作,洒扫庭除,打点花草。后来我调皮,在和伙伴们打闹的时候,不小心翻越了宫中的围栏,就从月亮上面掉下来啦。仙界的存在,本不应该被人介知道。所以,我只能幻化成花儿,白天在田里,夜晚没有人的时候,才小心翼翼的现出本相,望着天边的月亮,找寻回家的方向。我找了很久很久,也没有找到。
在我刚来人间的时候,我很害怕,也很孤单。但是很幸运,我遇到了你。
姑娘顿了顿,似乎有些羞赧了。
小伙子转头望向姑娘。她的眼睛亮闪闪的。
你会细心的呵护我。你会试图用双手温暖我,尽管我天生的凉意来自于月亮。你会给我讲好多好多故事:鸟兽虫鱼,花花草草,大街小巷。因为有你,我不再孤独,也不再害怕。你让我相信,人间也很美好。
但是我要离开了。人间一年的时间已经过去,我离开仙界也已满一天,却仍然没有回去,会被判定为擅离职守,毁去仙识的。但是我很想念这里。
也很想念你。
姑娘悄悄在心底说。
我一定会再回来的。
第二天清晨,小伙子发现,田里的花儿变了模样。白色,蓬松的小球,像毛茸茸的脑袋在摇晃。这时,一阵风吹过,白蓬蓬的小球一下子散开,零落,满天飘扬,越来越多,空气中的冷意也越来越浓郁。终于,漫天都是翻飞偏转的白色飞絮,清冷而安静的纷纷落下,落在树枝上,落在小河里,落在屋顶上,遮蔽了阳光,带来了寒意,铺满了整个小镇。
小伙子伸出手心。
一片飞絮落在他手心里,凉凉的,就像是他轻抚蒲公英时的感受。
她回来了,却还是在我的手心里留下了泪光。
小伙子望着白茫茫的大雪,仿佛苍老了许多。他轻叹一声,低语道:
从此,阳光镇就该叫风雪镇啦。
知秋完全沉浸在这个故事当中去啦。听着杨恒的慢慢的讲述,就像是乘着小小的木筏顺流而下,有一种平静的流动感,像不紧不慢的生活。知秋被这个故事的单纯和隽永深深吸引,很久都没有说话。杨恒看着知秋的呆呆的可爱样子,心底突然冒出故事中的一句话:
我也会想念你。
火车没有因为故事而停留,向着茫茫远方慢慢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