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文的句子和句號
句號是表示一個句子終了的符號。單就這個簡明的定義,很可能無從想像使用句號的難處,不過只要一開始提筆作文,立刻就會生出好大的疑問:什麼是句子?
句子的形式和意義
中文的句子形式上沒有定規,不像英文,你可以說,句子是由主要動詞和它的附屬成分(包括支配成分和修飾成分)所組成——英文句中主要動詞都有形態變化,所以很容易辨認;確認了主要動詞,句子的界限就明確了。中文構句沒有強制的形態變化,不能「依樣畫葫蘆」。
那麼,是不是可以改從意義上說,句子是表示完整意義的單位?然而所謂完整性,只是相對之辭。朱自清在瑞士欣賞阿爾卑斯山的景緻,讚嘆道:
(1) 湖上固然可以看山,山上還可以看山,阿爾卑斯有的是重巒疊嶂,怎麼看也不會窮。(朱自清《瑞士》)
這是一個表達完整意思的句子,內部包含另一個意義完整的成分「湖上固然可以看山,山上還可以看山」。一旦把它切分出來獨立成句,就和原句的意思不同了。在原句裡,後面的話「阿爾卑斯有的是重巒疊嶂,怎麼看也不會窮」才是句意重點——阿爾卑斯風光無限。「湖上固然可以看山,山上還可以看山」在原句只不過是略舉看山的角度,然而當它獨立成句,重點便成了對照在阿爾卑斯山區「看山」的兩個場所,湖上和山上。
意思的差別是源自於組合關係。原句裡「湖上固然可以看山,山上還可以看山」跟句中別的部分互有語義搭配,意思也受其他成分約束。如果脫離原句的組合,也脫離了搭配成分的影響。
這個例子說明,從意義上不可能劃分出絕對的句界。反之,我們至少可以通過意義來分辨「什麼不是句子」。
例如「湖上固然可以看山」不是句子,因為「固然」暗示還有下文。各種表示「關聯性」的記號,像「因為」、「雖然」、「不僅」、「要是」等,也都暗示著話還沒說完,還有下文。這些文法標記有助於判斷意義完整與否,可以幫助我們劃出句界。
中文構句的彈性
語言作為表達工具,本身沒有良窳之分,各有特性而已。構句的自由度是中文的結構特性之一。請比較:
(2) 不過謊話雖然多,全然出於捏造的卻也少,因為不容易使人信。(朱自清《論老實話》)
(3) 野史和雜說自然也免不了有訛傳,挾恩怨,但看往事卻可以較分明,因為它究竟不像正史那樣地裝腔作勢。(魯迅《這個與那個》)
(4) 毫無事實的空頭宣傳,不用說沒人信;有事實可也參點兒謊,就有信的人。因為有事實就有自信,有自信就能多多少少說些真話,所以教人信。(朱自清《論老實話》)
例(2)-(4)句式相同,都是先作讓步,再提出讓步的緣由。例(2)中「謊話雖然多,全然出於捏造的卻也少」與例(3)中「野史和雜說自然也免不了有訛傳,挾恩怨,但看往事卻可以較分明」都是作讓步,後續「因為不容易使人信」、「因為它究竟不像正史那樣地裝腔作勢」則說明為什麼讓步關係成立。朱自清和魯迅都是依據「先讓步後說明」的事理關係來組織一個句子。
例(4)「毫無事實的空頭宣傳,不用說沒人信;有事實可也參點兒謊,就有信的人」也表示讓步,而後續「因為有事實就有自信,有自信就能多多少少說些真話,所以教人信」說明讓步的緣由,前後由句號分隔為兩個句子。
句子的信息量和複雜度
例(2)和例(4)都是從朱自清《論老實話》裡摘錄出來的,在同一篇文章表達類似的事理,卻採取不同的分句方式,該如何解釋呢?仔細的讀者想必已經看出它們的區別所在:例(4)的信息量比例(2)更大,說明讓步緣由的成分也要比例(2)複雜得多。「信息量」和「結構」都是使用句號的重要依據。
例(4)為了使結合關係更加清楚,連讓步的界限都使用分號相隔。如果全用逗號,合併為長句子「毫無事實的空頭宣傳,不用說沒人信,有事實可也參點兒謊,就有信的人,因為有事實就有自信,有自信就能多多少少說些真話,所以教人信」,句內事理關係就不再像原先那麼分明了。
越是結構複雜的句子,越需要注意使用句號。要是結構不太複雜而信息量很大,句子可以順勢擴展延長。請看:
(5) 燙干絲先將一大塊方的白豆腐干飛快地片成薄片再切為細絲,放在小碗裏,用開水一澆,干絲便熟了,逼去了水,摶成圓錐似的,再倒上麻醬油,擱一撮蝦米和乾筍絲的尖兒,就成。(朱自清《說揚州》)
(6) 於是,我經常希望從主線因果中跳出來,旁顧一些似乎毫無意義的事物,比方說關注一塊石頭,強調一棵星星,研究一個乏善可陳的雨天,端詳一個微不足道而且我似乎從不認識也永遠不會認識的背影。(韓少功《馬橋詞典.楓鬼》)
(7) 藝術家在這裡浪漫慵懶流連,作家來這裡發表新書,導演來這裡談論電影,國際的學者來這裡演講,市民來這裡喝一杯下午茶,樹影因風而動的時候,他隱約覺得這個城市還不錯,尤其是當他發現,名滿天下的侯孝賢吊兒郎當地就坐在角落裡抽煙。(龍應台《台北在發生中》)
例(5)說的是揚州小菜「燙干絲」的作法,作者把整個製作的過程寫成一個句子。製作過程有連貫性,都放進一句是很自然的。例(6)-(7)則是利用平行關係擴展句子。例(6)自「比方說」以下,連續鋪排四個平行成分,亦即「關注一塊石頭」、「強調一棵星星」、「研究一個乏善可陳的雨天」、「端詳一個微不足道而且我似乎從不認識也永遠不會認識的背影」。例(7)描寫台北之家——各種人在這裡從事文化交流活動,一開始就採取五個平行陳述的連續鋪排。
句子與行文節奏
最後不妨再考慮行文節奏的差異。我們看到許多寫作老手都有這個方面的講究:
(8) 他的病從兩腳開始——先是腫大,鞋子襪子都穿不進去了,剪開了邊也還是套不住,腳踝的曲線都沒有了,兩腳粗圓得如兩袋米。然後,紅斑照例出現,個把月後紅斑又變成紫斑。再過一個月,又成了黑斑。(韓少功《馬橋詞典.九袋》)
(9) 山上的人都不愛講話。腳步踢躂,和著登山手杖的柝柝聲,其中自有一種韻律。(平路《情愛與……仙人掌》)
例(8)-(9)分別摘錄自韓少功、平路的作品。要是我們把文句中間的句號改成逗號,把兩三句併成一句,像例(10)-(11)那樣,似乎也不影響句意。
(10) 他的病從兩腳開始——先是腫大,鞋子襪子都穿不進去了,剪開了邊也還是套不住,腳踝的曲線都沒有了,兩腳粗圓得如兩袋米,然後,紅斑照例出現,個把月後紅斑又變成紫斑,再過一個月,又成了黑斑。
(11) 山上的人都不愛講話,腳步踢躂,和著登山手杖的柝柝聲,其中自有一種韻律。
然而,依你看,這一改,改掉了什麼呢?
結語
中文的構句彈性很大,創造句子形式變化的空間也很大。這對於致力表達個別性與差異性的作者來說,也許是利多;但對於講求文字「清楚明確」的作者來說,這就意味著困擾。即便是經驗豐富的作者都有「搞不定句號」的時候,更何況是正在學習品味句號的我們!
劃句號沒有定規,把整個段落「一逗到底」是很常見的情況。試著先從一逗到底的段落開始,看看段落之內有哪些部分可以切割成完整的意義單位,再看切割出來的單位和單位之間有什麼關係,意義上是怎麼樣相互聯繫的。相信你會恍然大悟:標點符號就像文法記號一樣具備表義功能。
你也可能感到好奇:句號和逗號的區別在什麼地方?為什麼還需要分號和頓號?說不定好奇心會帶你展開一場「標點探索之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