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侠传（二）
从此之后，侠客更为众多，但其中却没有值得称道的。但是关中长安人樊中子，槐里人赵王孙，长陵人高公子，西河人郭翁中，太原人鲁翁孺，临淮人倪长卿，东阳人陈君孺，他们虽然身为侠客，却谦逊有礼具备君子之风。至于那些像北道人姚氏，西道人诸杜，南道人仇景，东道人赵佗羽公子，南阳人赵调之流，都只像古代的盗跖居于民间罢了，就更不值得称道了！他们正是前面朱家引以为耻的人物。
万章字子夏，他是长安人，万章当时在长安城中炙手可热，当时的长城街巷中都有豪侠，万章在城西柳市，号称为“城西万章子夏”。后来，他担任了京兆尹的门下督查官，有次跟随出入殿中，侍中、诸侯和贵人争相揖拜万章，却没有人愿意和京兆尹说话。万章看到后局促不安，从此后再也不带万章出入朝廷了。
万章和中书令石显交好，也沾了石显手中权力的光，他家门前的车马经常接连不断。到了汉成帝初期，石显因为专权擅势被罢免官职，被迁徙返回原郡。石显家资上亿，在要离开时，遗留下的床席器物等价值几百万，想要送给万章，万章并不接受。有些宾客询问其中缘故，万章叹息说：“我只是一名普通百姓，蒙受石君怜惜，石君现在已经家破，我不能出手相救，却要接受他的财物，这是石氏之祸，我万章反而要当成福气呢？”人们听说后，都很服气称赞万章。
河平年间，王尊担任京兆尹，捕杀长安豪侠，杀掉了万章以及制造弓箭的张回、操纵酒市的赵君都和贾子光，他们都是长安中的有名豪强，平时都喜欢替人报私仇蓄养刺客。
楼护字君卿，他是齐国人，其父亲是世代名医。楼护年少时跟随父亲到长安巡医问药，出入显贵外戚家。楼护诵读过医经、本草、方术等十多万字，年长者都很喜爱看重他。他们都问他：“凭借你的才学，为什么不去出仕入宦做学问呢？”楼护就辞别了自己的父亲，开始学习经传，担任京兆吏多年，很有声誉。
这时，朝廷中的外戚正在势力兴盛，宾客满门，王氏五侯兄弟争夺名利，他们对待宾都各自有自己厚待的人，宾客很难在他们中间左右逢源，从而得到每名王氏权贵的赏识。楼护结交士大夫，对自己的一切无所保留，尤其对于年长者十分亲近恭敬，众人因此对其佩服。楼护身材短小精悍，他的议论都依照典籍中的名节，听众无不肃然起敬。他和谷永一起作为五侯座上客，长安人号称他俩为“谷子云笔札，楼君卿唇舌”，这是说他们都因有特长受到信任重用。楼护的母亲去世后，送葬的车辆来了两三千辆，街巷中的人们歌颂说：“五侯治丧楼君卿。”
很久之后，平阿侯王谭举荐楼护方正，他担任了谏大夫，朝廷派他出使郡国，主要负责官府发出的借贷，带了很多币帛经过齐地。他上书要求去给先人上坟，借机会见宗族老友，送给亲戚们帛，一天中花费达数百金。楼护出使返回后，奏报很符合皇帝的心意，提拔担任天水太守，几年后免职，回到长安家中居住。
这时，成都侯王商担任大司马、卫将军，在散朝后想去看望楼护。他的主簿劝阻说：“将军位置至尊，不应当进入街巷之中。”王商不听，起身前往楼护家中。楼护家面积很狭小，王商的属官都站立在车下，停留了很长时间，眼看天要下雨，主簿就对西曹诸掾抱怨说：“将军不听劝阻，让我们在雨中站立在街巷中！”王商返回，有人报告了主簿的牢骚，王商心中怨恨，命令他辞掉主簿官位，终生再也没有被起用。
楼护后来又被推荐担任广汉太守。元始年间，王莽担任安汉公摄政专权，王莽的长子王宇和自己的妻兄吕宽等人谋划后把血涂抹在王莽的大门上，想要用来吓唬王莽归还朝政。
事情被发觉后，王莽大怒，杀掉了王宇，吕宽亡命出逃。吕宽的父亲平时和楼护交情很好，吕宽逃到广汉郡，只说是看望楼护，没有把实情告诉他。几天后，朝廷追捕吕宽的诏书到达广汉郡，楼护逮捕了吕宽。王莽知道后大喜，征召楼护入京担任为前辉光，封为息乡侯，位列九卿。
王莽居位摄政，槐里大盗赵朋、霍鸿等人群起生事，也蔓延到了楼护的辖区内，楼护被免职成为普通百姓。他在居官时，官俸赂金等所得财物全都随手花光。等到退居街巷后，王氏五侯都已经年老去世，他年老失势，宾客越来越少。到了王莽篡位当了皇帝，出于旧情召见楼护，封他为楼旧里附城。这时，成都侯王商的儿子王邑担任大司空，非常尊贵，王商的老朋友都很敬重王邑，只有楼护仍按以前的礼节对待他，王邑也把楼护当作父辈看待，不敢失礼。当时，王邑曾召集宾客，王邑站在酒樽之下，自称“贱子上寿”。在座的人有上百人之多，都离席伏地行礼，只有楼护独自面向东方正襟危坐，后来还写信对王邑说：“王公子做得太过分了！”
当初，楼护有老朋友吕公，他没有子嗣，依附住到楼护家。楼护、楼护的妻和吕公、吕公的妻子一起吃饭。吕公在楼护家住时间长了，楼护的妻子很厌烦吕公。楼护流泪责备自己的妻子说：“吕公是我以老朋友的身份年老贫穷才托身于我，按照道义我应当奉养。”楼护一直奉送吕公终身。楼护去世后，他的儿子继承了爵位。
陈遵字孟公，杜陵人，他的祖父叫做陈遂，字长子，与汉宣帝在民间时有交情，跟随着刘病已一起赌博下棋，并且因此背上赌债。刘病已继位后，起用了陈遂，慢慢升迁到太原太守。汉宣帝赏赐陈遂玺书说：“制诏太原太守：你现在官尊禄厚，可以偿还原来的赌债了。你的妻子君宁当时就在旁边，她知道具体情况。”
陈遂赶紧谢罪说道：“这赌博的事情发生在平元年大赦令之前。”汉宣帝对他的厚待就是这样。汉元帝时期，征召陈遂担任京兆尹，后来官至廷尉。
陈遵在年少时父亲就去世了，他和张棘字伯松都担任京兆史。张棘博学通达，平时廉洁节俭，自守正道，但陈遵却放纵不拘，他们操行虽然差异很大，却是很好的朋友。他们在汉哀帝末年都很有名望，成为后起之秀。他们又一起进入公府工作，公府的掾史们都是些破车小马，算不上鲜明，只有陈遵自己的车辆马匹衣服非常华丽讲究，他家门外拜访的车骑接连不断。陈遵每次出去饮酒，都要喝醉返回，他手头的公务多次荒废。西曹按照原来的惯例责罚他，伺候他的小吏总是到官舍中通告给陈遵说：“陈先生今天又因某事受罚。”陈遵说：“等满了一百件，再一起来通告我。”
按照原来的惯例，被责罚一百次的人要被斥退。后来满了一百次，西曹便请示大吏斥退陈遵。那时大司徒马宫是位大儒，他本来就宽容士子，又看重陈遵，就对西曹说：“这人是一位很有才干的高士，怎么可以用小惯例去责斥他呢？”马宫随后举荐了陈遵，称他能治理三辅中最难治理的属县，陈遵增补担任郁夷县令。过了很久，他因和扶风的意见不合，自己辞官离开。
槐里大盗赵朋、霍鸿等人四起生事，陈遵担任校尉，率军追捕赵朋和霍鸿立功，被封为嘉威侯。陈遵守居住在长安城中，诸侯近臣显贵外戚都很看重他，凡是到任的郡县官员，以及郡国中的豪杰来到长安的，没有不借机到陈遵家中探望的。
陈遵嗜酒如命，每次在大吃大喝时，都是宾客满堂，他命令把宾客车上的车辖扔到井中，虽然有急事返回，也没有办法离开。有一次，有位部刺史到长安奏报与，经过陈遵府门时，正碰到里面大肆饮宴，刺史十分窘迫，等到陈遵大醉时，才进入后堂去见陈遵的母亲，叩头说自己今天要去面见尚书有公事要汇报，陈遵的母亲让刺史从后门出去。陈遵经常大醉，但却没有因酒误事。
陈遵身高八尺有余，大脑袋大鼻子，相貌堂堂。他粗略阅读了些传记，便能写作文辞。他生性爱好写字，给他人写去的信简，都被对方珍藏起来作为荣耀。每有他有请求时，大家都不敢拒绝他。他所到之处，上流社会都很仰慕，唯恐怠慢了他。这时有一位和陈遵同姓同名的人，每当他走访到别人门前时便喊道“陈孟公到”，于是座中人没有不震惊的，等他进了门，却不是心目中的那个陈孟公，因此便称呼这个人叫做“陈惊坐”。
王莽平时惊异于陈遵的才干，在位时多次称赞他，于是派陈遵担任了河南太守。陈遵到任后，派了承差招来了会写书札的书办十人，替自己写私信，感谢京城中的老朋友。陈遵自己靠在茶几上，口述意思给书办，并且还处理着公务，很快就写出了上百封信，亲近与疏远朋友信的内容意思各不相同，河南郡的人都因此而大为惊骇。过了几个月，他又被免了官。
当初，陈遵担任河南太守，他的弟弟陈级担任荆州牧，马上要赴任了，两人都到长安富人、原淮阳王的外戚家左氏家中饮酒作乐。后来司直陈崇听说，奏报弹劾他们说：“陈遵兄弟有幸得以蒙皇恩破格提任，陈遵爵位为诸侯，要前去担任郡守，陈级奉使担任州牧，他们都应当以举荐正直、查清冤屈、宣扬圣化作为本职，但却不谨慎正身。陈遵开始做官时，乘坐带篷的车子进入街巷，到寡妇左阿君家摆酒唱歌，陈遵起身跳舞时跌倒在地上，夜间还留宿下来，让侍婢扶着前去卧榻。陈遵明知道饮酒赴宴要有礼节，不能违礼出入寡妇的家门，却仍然沉溺于酒色之中，混乱男女差别，轻轻慢侮辱了爵位，让官府的印绶蒙羞，其恶名不能忍受听闻。臣请示把他们全部免职。”
陈遵被罢免后返回长安，宾客却越来越多，还像原来一样饮酒设宴。
过了很久，陈遵守再次出京担任九江和河内都尉，一共三次官至两千石。张棘竦官至丹阳太守，封为淑德侯。后来两人都被免职，以诸侯身份返回长安居住。张棘家中贫困，没有宾客，经常有喜欢搬弄是非的人向他质疑发难，但只是谈论大道经书罢了。陈遵则是昼夜呼号，车骑满门，酒肉宴席一场接着一场。
先前，黄门郎扬雄曾经写成《酒箴》来讽谏汉成帝，他在文章中假设一位酒客去责难正人君子，并以物喻人。其中写道：“你就好像一只瓶子。看那瓶子摆在井边上，处高临深，一动就会有危险。美酒一滴也进不到口中，反倒是蓄满了井水，不能左右活动，就这样被拴在井绳上。一旦失落，就会被井阑圈撞得粉身碎骨，整个散落入黄泉，骨肉化为泥土。这样自寻烦恼，倒不如那盛酒的皮囊。因为皮囊圆吞如意，变化无穷，何况又肚大如壶，整天都盛着美酒，别人还要用它来买酒，经常用做国家用具，托身在天子后车中，出入于两宫之间，经营公家之事。从这里来看，饮酒又有什么过错呢！”
陈遵读过后十分喜欢，他对张棘说：“我和你正像文中所写的那样。先生经常用诗书讽诵，只苦身约束自己，不敢有丝毫差错，但我却任性放纵，沉浮在世俗之中，官爵功名，也不次于你，却能独自享受快乐，这不比你更好些吗！”
张棘说：“各人都有性志，长短还要自己来裁定。你要像我一样生活是不切实际的，而我要像你一样生活也同样是会很不实际。如果我一味去仿效你，那也会失败的。不过向我学习的人更容易把握自己，而向你学习的人却难以成功，所以我做的才是常道啊！”
后来王莽败亡，他们两人都客居在池阳，张棘被乱军杀死。更始帝到了长安，大臣们都推荐陈遵来做大司马护军，并和归德侯刘飒一起出使匈奴。匈奴的单于胁迫陈遵投降，陈遵陈明利害，说清曲直，单于很佩服他，放让返回汉朝。这时正好遇到更始帝刘玄战败，陈遵只好留居在朔方郡，后来又被贼兵击败，陈遵在酩酊大醉中被贼兵所杀。
黄其军
作于2022年3月10日（古历壬寅年二月初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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