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住官水磨。
云梦山下,水好,土也好,就有了一个瓦盆窑。每天我挑一担瓦盆,被船载过黄河去,到对岸垣曲卖。日落货完,我掂着扁担哼着歌,搭最后一班船回来。若晚归,船家会等我,他不会把我撂下。
我串村。荷担到村口,扯开喉咙,长腔高起:“换——瓦——盆——喽”,不一会,村里的男女便拿着东西出来了。他们爱搞价,人不少东西也不少,但成交的很少。喧闹一会后,人们各自回屋或去地,而我的下一步跋涉开始了。上坡下岭,千村都在身后或眼前了。
一次,到一个大村。我的吆喝声刚落,人没出来一个,倒有一只恶狗直冲过来。这东西太厉害,要直接对我下口。我放下担子,一个回旋转到它后面,卡住它的身子,放到附近一棵洋槐树“V”形的树叉上。狗越弹腾夹得越紧,声音越来越小,最后竟叫不出声来。我把它取下放到地上,狗“咣唧咣唧”夹着尾巴没命地逃回它的院里,再不露面了。
那天的瓦盆卖得利索,没有出村挑子已经空了。我坐在沟边的石头上掏出旱烟袋,长长吸了一口。抬头,日头还高着呢!
随意在村里走走。没多时,发现一片柳林边有一个小屋,里面有孩童的咿呀。隔着窗户往里看,一个和我仿佛年纪的人背着手在里面踱着。
我吃惊。他不是当地人,也不是北方人。那眉眼间的英武灵气,和他私塾先生的身份很不等同。我少时读书,插页里有李白有杜甫,人心底气象的显露,是遮挡不住的。
有学生看见了我,然后他也看见了我。他挥手:“放课吧!”孩子们出来围住了我。他也过来打招呼。孩子们看见两个大人似乎要说话,就散去了。
他真的是吴越人,他的言语虽然和本地大异,但几年下来,村人和孩子们必然懂了。他和我讲话语速不快,缓缓里我知道了他的诗书底子,足以让我仰视。“你可以走科举,上京城的。”我说。言外之意是这贫寒小地困住了他。
“你真俗,”他说我:“这地方临大河长洲,有深厚人文,我四处游历,觉得除了我的故乡,没有比它更适合我了。”
“那你怎不回乡去?”我问。他没听见般扭头走开。手一挥,那群孩子便如燕归巢了。
他是异人。
我继续叫卖生涯。河边落日,渡口炊烟,北岸长亭南岸柳,见得多了如同不见。冬风吹摇高坡干草,飒飒里迎对着人事。我不知年华,自度日月。
但那教书的让我萦念。瓦盆卖完,我有时会故意绕道走那个村子。一次,他老远就冲我笑:“你真厉害,制服了那个恶狗,它先前可是伤人不少,特别是小孩。现在,我的学生们从那家门前经过,它照样狂恶,但只要孩子们一学你‘换——瓦——盆——喽’那长声,狗东西就马上滚回窝里了。”
我俩都浪笑,他这时很像北人。那天,他让学生们早早放学,说他要领我走一条往河南的新路。我乐意被他引领,我们开始翻越一架架长坡。
他腿脚奇快,哪里有书生的文弱啊!他走着,说他在闽地的打赌,在河西的狂放。我不敢问他的身世,他也绝不絮碎不休,说什么都是点到为止。他问我读书的经历,我说都是自翻的破书,没有别人的开悟。他说力量用到,都有奇迹,世间无事不可解。
忽然,高岭上现出一个草亭,亭下是木凳。到亭下他不走了。“这是我自己的修建,我经常到这里来。”
亭子临着通向四方的大路,但过往的人不会很多。亭子朝北的两根木柱间的匾额上,有他的狂草“问乡驿。”
这乡是哪乡?故乡还是他乡?脚下还是远方?是把此乡当家乡,把北人当乡亲,还是凭依此乡望故乡?故乡可有故事,可有故人的容颜吗?
这,都可问都要问都需问吗?
我们坐下。他久居北地,早已习惯了旱烟。我们吐出的眼圈很快被风吹散。总是沉默,偶尔的答问只是客串。
我,学会了不去追问。而他的长袍下,究竟埋着多少东西?
远近的人们知道问乡驿的不知多少,他的学生们都知道它吧!现在还有一个我。从那以后,我来回总爱到这里停留,歇息或者睡觉。那长凳上的一眠让我浑身解乏,四野的长风吹动我的发衣,有如古如今的感觉。
他,神秘如古士。我,在他的眼里,又是怎样的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