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里的不可或缺

拂晓的最早几道灰白出现在天空,半晦半明的奇诡光线透进还未睡醒的房间。渐渐地,晨光苍白,天气阴灰不定。这是三十多前十月底寒冷的一天,我最讨厌的一个深秋早晨。

走在灰硬的大街上,刚刚还睡眼惺忪的我,很快就被一股寒风吹地瞬间清醒,脸上隐隐辣辣的疼。刺人的寒意渗出土地从鞋底侵入,预示即将到来的冬,攀抓住我的肚腹,让我的胃也为之紧缩。

从街口到家里不足几百米。可天太冷了,我逐渐加快了步伐,最后变成了跑。边跑边抱怨,这样的天气老爸还派我出来给他买酒。五岁的小女孩,勉强抵挡得了初冬的寒意,却抵挡不了虎视眈眈的黝黑狼狗。

我越跑越快,似乎寒意都在奔跑中渐渐消融,突然脚边传来一声接一声嘹亮的吠叫,那声音似乎带着即将捕获猎物猩红色的狂喜。寒意裹着恐惧再度席卷而来,我的心仿如冰冻般绝望。那时的我还不懂得见到狗不要跑,唯一的想法就是快速甩开那铁齿獠牙。

一地枯黄的落叶被奔跑尖叫的孩子溅起,窸窣脆响,灰褐的枯树们冷眼旁观着这场实力悬殊的追捕。即将力竭之际,我已然接受了接下来的命运,仿佛也感受到犬牙扎破细嫩皮肤后的钻心疼痛。终于,一个趔趄摔倒下去,连着怀里的酒壶洒了一地,浓烈的酒气夹着寒气重重地把我压倒。在这一年中最悲哀的时节,只有一种挥不去的感觉,感觉一切存在都即将停止。我背对着狗趴着,紧闭双眼,晕眩着等待接下来灭顶般的黑暗。

此时,一个粗狂的男声穿破这最恶劣的情境,仿佛一条无形的锁链,瞬间扼住了狼狗的蓄势待发。犬牙没有落下,我的身体安然无恙。大狼狗一边围着我转,一边茫然失措地望向它的主人。这大狼狗完全无能为力,眼睁睁地看着它的猎物挣脱绳索,抛弃它,径自爬起。

也许,就是从那时起我开始相信,这个世界上真的有一种不可言说的神秘力量,在最危机的时刻会默默地保护我。当然,这都是后知后觉,对一个五岁的小孩子而言,她还不懂得感谢。只知道拾起一地的惊慌,拔地而起,用最快的速度颤抖着跑回家里。

不记得家人们如何安抚我这个受惊的小孩,依稀记得豆大的泪水落得又急又快,砸在坑沿儿上, 积成一小滩儿。未来许多日子的梦境里,那一条条偏僻幽黑的胡同里,都有成群的狗隐在毫无星光的浓重黑暗里,稍一个响动,都会激得它们扑向我。没有现实里的幸运,梦里的那个我最后总会被逮到直至撕咬。

随后的年月里,当我身处不安之地,或经历无解的愁苦之事,这个梦魇都会不期而至。现实里,我会尽一切努力,躲避一切大大小小的狗。所以,每当都都用小兔子的眼神望向我,渴望拥有一条小狗时,我都会收敛笑容,冷清地拒绝。

哪知,都都和爸爸在一个周日的午后,抱回来一只才一个月的金毛小狗。这小狗的眼里写满了楚楚可怜。可惜,即便是这样的眼神也无法打动我。我的心里有一堵墙,它隔绝着还未褪去恐怖色彩的惊怖之地。它在我家呆了七天就被我送走了,在那几天里,我从未有一刻真正爱过它,也无力去爱它。

我带着都都一起把它归还给原主人时,她频频回头张望,紧绷的小脸在回到家的那一刻瞬间崩坏,撕心裂肺地嚎哭,一遍遍地央求我,让我把狗要回来。那时我才知道,我的冷漠和绝情在她的心上划了一道口子。她的哭泣也在我的心墙上划开了一道裂纹,预告着,总有一天,所有不愿碰触的恐惧和伤痛,终会以一种无可抗力的方式,在生命里重现。命运残酷又仁慈,它总会给你一次次的机会,面对内心隐藏的角落,只要你肯拥抱阳光。

几个月后的一天,我梦见自己在卧室里,一只脑袋瓜黑白色的小狗冲我跑来,扑到我怀里。没有黑暗和恐惧,只有一只毛球样的小狗在我怀里蹭来蹭去。第二天,和朋友聊天想他帮忙物色一只合眼缘的小狗,没想到,他发过来的第一张图片就是梦里那只黑白花的小狗。

我们每个人都可能或多或少经历过预知梦,当看到朋友发我的那张小狗图片时,我就知道,时机或许成熟了,木瓜就这样来到了我的家。

最初几个月,一切并非如我所愿那般美好,所谓的“母慈子孝”从未出现,家里那叫一个“鸡飞狗跳”。随地撒尿,满地“黄金”,房间随时像散发出腐臭味道的热带丛林,我的暴躁和木瓜的吠叫夹杂在一起,吞没所有的舒适和安静。

从没想过,这么一个小生命,把我隐藏在你内心深处的“虚伪”照见得无所遁形。那声张万物一体的平等心哪里去了?为何它稍稍破坏,就轻易让我暴躁,而面对人类,我却可以咽下一肚的心酸。难道还是身为人类的优越感和等级观念在作祟!也许本质上,我还活在这二元对立的法则里,没有对一切生命心怀慈悲!

从进化占星学的角度来看,我是一个冥王星天秤12宫人,灵魂的进化法则即是,在天秤座代表的关系中去试炼,最终达成自我的消融,并与一体合一。这个过程里需要不断地体验真正的臣服。那么,灵魂试炼的道场就在12宫的对面,6宫。从12宫的大海走向陆地,从自我心灵的幽禁之地走向清明的人间世。不管拥有如何高的领悟,感觉自己与宇宙化为一体,仍然要在这样一个哪怕是假的时间,貌似真实地与各色人等打交道。在生活中谦卑地服务,活出每一刻的真实,与身边的环境建立真实的互动,才能学会真正的臣服。

在决定养狗的那一刻,我就已经知道,这是命运为我准备的考题,而我似乎也尽力了。一日不落的遛狗,定期的洗澡养护,零食,玩具。。。只是,服务的过程里总还缺少了什么,就好像勤劳忙碌的打工人,汲汲营营地被迫接受命运,却没有升起一颗真正谦卑感恩的心。

很多时候,即便身处在爱中也无法轻易觉察,只有切身体验过失去的恐慌,才能明白那份爱的重量。

去年二月的一个普通冬日清晨,大堆大垛的灰云蹲踞天空,阳光有如透过薄纱落下。内敛的天气,充满病房般的噤声寂静。我和平日一样遛狗,不一样的是,那天没牵狗绳。

如果可以未卜先知,那天我绝对不会模仿老孙遛狗不牵绳,他的一声召唤,木瓜可以停住,而我不行。木瓜像脱缰的野马般飞奔而去,奈何我的叫喊声在小区中回荡,也无法让渴望自由的小狗停歇一刻。不过一会儿,我身上的汗水就浸透了厚重的棉服,一路狂追,却不知疲累。

追到一个转弯处,木瓜终于缓停下来,仿佛看见了什么,再次朝着一个方向跑去。我的视线沿着转角追着奔跑中的它,小区的石子路面在清晨的薄雾中一片清亮。此时一阵无法想象的惊恐,一种我此刻无法传达的惊恐袭来,我看见稍远处,尽管还有十米左右,但一分一秒无可挽回的接近,是小区臭名昭著的一条专门咬狗的金毛大犬,在石子路上“欢迎”着木瓜的到来。

时空交错下,我瞬间被拉回儿时的那场追捕,仿佛和木瓜置换了身份。而我眼睁睁看着那条大金毛,吼叫着冲向木瓜,像个嗜血者,将牙齿咬进搏跳着恐惧的脖颈,再用它头骨和牙齿咬合的绝对力量左右狂甩,欲图将猎物置之死地。原来犬牙咬破皮肤就是这样的疼痛。

木瓜带着呜咽的吠叫声让呆立如石的我突然清醒,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完全不顾已然疯狂的金毛,我极速冲刺,用尽全力踢了它一脚。终于,木瓜从它的利齿下掉落,狠狠的摔在地上。那脖颈惨不忍睹,我也终于闻到了想象中猩红的气息。

抱着它来到医院,医生拿着器具清理伤口,顺着伤口插进皮肉里大概四到五厘米才到底,刚刚的那场撕咬造成了皮肉分离。这会儿,微睁双眼的小狗躺在医生的处置台,除了医生器械的叮当碰撞声,小小的处置室安静无比,却具有冥府般的重力,使房间承受无比压力,使我耳朵里只听见自己血管突突跳,仿佛我突然深在海底。“它会死吗”我颤抖着问。“很幸运,差一点点就咬到气管了”医生平静地回答。那一刻,止不住的泪水决堤。

抱着它打了四个小时的点滴,看着它因惊吓和疼痛时不时颤抖的身躯,我的心就跟着阵阵揪紧。我知道,从那一刻起,我就会变成一位真正的老母亲。慢慢滴,看着它破坏搞怪,却完全无法升起一丝一毫的嗔怒心。劫后重生的喜悦终于让我懂得木瓜在生命里的不可或缺。

衩姐公号里有一段话深以为然,“自从养猫养狗以后,面对所有的无奈与离别,我不再那么执迷。因为总有一个毛茸茸的脑袋会不由分说地钻进怀里、总有一双亮晶晶的眼睛会随时关注着你、总有突然倒地不起翻开肚皮的“碰瓷”令你欢喜、总有一个身影坐在门前等你回家”。。。

感谢命运的馈赠,让我真正懂得慈悲和智慧永远是并行的,悲智双蕴。现在的我,侧躺在床上,阳光透过窗帘,洒在我右臂弯里木瓜的黑色皮毛上,铮铮发亮。我的胸口贴着它的背脊,彼此的心跳好像由一根看不见的钟摆牵着,渐渐同频。一股股的温热穿透皮肤互相交换,无条件的信任和依恋弥漫在心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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