鞋的印记

                        张瑞平(原创)

        看着那一摞放着鞋的盒子,大部分是我的,包括春夏秋冬四季的;红蓝黑白颜色的;高跟、半跟、坡跟、平底的;镶珠的、饰花的、复古的、新潮的……有些已经过时或是陈旧磨损得不能穿了,但我却是犹豫几番也舍不得扔掉。

        怎么会有这么多鞋?我有钱吗?也没有太贵重的。亮曾经说过我经常买鞋,老公说得更多。就算把不能穿的扔掉,还是不少呀。我不得不认真审视自己喜欢买鞋的心理了。

        网上说喜欢买鞋的女人有几种:对男人有特别爱好。应该与我这宅女无关吧。她对男人挑花了眼。瞧我这一锤定音的婚姻,连二选一也没选选丈夫,哪能是我?过。与母亲的亲密安全感建立不良。这一点让我心里怦然了。谈什么“与母亲的亲密安全感的建立”,我根本没有与母亲建立起亲密感来。更其实我是躲避母亲的,由躲避母亲而躲避家,包括我逃避娘家式的很早结婚。

        小时候总像《平凡的岁月》里面的孙少平一样衣敝履空,趿拉着一双破鞋。记得有一年,我大概七、八岁的样子吧,清明节随了男人们去上坟,路上欢喜蹦哒着跑到爷爷前面,爷爷半点面子也不给,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大声训斥我:“老是趿倒跟鞋,像个啥?把鞋抽起来!”爷爷那犟驴脾气,训斥人的声音响得震天,但也不足以破坏小小孩儿晨起上坟的快乐心态,背着爷爷做个鬼脸,想象他吹胡子瞪眼睛的凶样,拖着趿倒跟的鞋子,早随了几个雀儿似的孩子,撒欢儿地跑到他前面再前面,就不叫他看见。心想:爷爷俺就不抽气死你,你只管骂人,哪里知道俺那鞋子早已小得抽不起后跟了呀!

        患了精神病的娘不打我就算阿弥陀佛了,哪里图她给做件衣裳鞋子。因此我们姐妹总是穿着露着脚趾和后跟的“鳄鱼牌”破鞋,一直坚持到不能再坚持。袜子也是破的,脚趾头总是很大方地裸着,脚后跟也被称作“卖梨脚后跟”(家乡人把裸露的后跟比作“梨”)。但穿惯了“鳄鱼牌”鞋子的脚却也灵活,穿着它慢走快跑、上树掏鸟、跳绳踢毽子、拾粪捡麦,样样做得出色。

        有一次邻家堂哥端着一碗擦蝌蚪来我家串门,边稀里呼噜地往嘴里扒拉着饭,边逗我和二姐:“瑞~,翠~,几天不见,叫哥看看你俩打板子的功夫进步点没有?来,反正你家饭还早着呢,先打几板子看看。”这位堂哥大约十五、六岁,年龄和身高都大出我们许多,他常常把我们穿着趿倒跟鞋走路比作“打板子”来取笑我们。说实在的,光着脚后跟穿了这鞋子,每走一步“啪”地一声,真像极了打板子的声音。

        堂哥说着,用嘴吹吹他家窑坝上那花栏上的土,坐下来等着欣赏。他吃饭吃得津津有味,衣服、鞋子整整齐齐,身上连一个破洞、一块布丁也没有。他爹是村里的老干部,他娘手巧,成天里给他们兄弟姐妹做着各种衣服鞋子,穿也穿不完,是全村人羡慕的殷实家庭。我们家没个好娘收拾,家里又穷又“烂包”,自然免不了被人笑话。但我总不屑于他的“神气”,心想有什么了不起,你家兄弟姐妹还没俺家兄妹学习好呢!不就是打板子吗?我看你想打还不会呢!

        于是我整整精神,随着早已起了步的二姐开始打板子。就在脚离开地面之间,五个脚趾头早已弯回来紧紧抠住鞋底(以免鞋子甩出去),顺势向前向上一抬脚,趿倒跟先是离开脚,紧接着向脚后跟紧贴了去,与光光的“卖梨”后跟亲密一“吻”,只听“啪”一声,一个响亮的“打板子”成功了。这只脚刚收声落地,另一只脚又“啪”地一声响起……此起彼落,我和二姐抬头挺胸,摔着胳膊,迈着大步,互不相让地在堂哥家窑坝上那片空地转着,一圈又一圈……堂哥吃着饭,催促着,夸奖着:“好!比打耳光还响亮!不能停,看谁的声音更亮,看谁的次数更多,快呀……”我和二姐猛劲儿摔臂,加快了速度,不一会呼呼喘气,大汗淋漓,犹如赛场上的运动员。不久那堂兄吃完饭,红光满面地看着饿着肚子的我和二姐“啪啪”打板,用筷子叮叮当当敲着碗边,兴奋地呐喊加油,哈哈大笑……

        哎!真傻!为什么要听他的话?为什么已经那么可怜,还要被他取笑!

        我挥挥手想把这尴尬丢在风力,但记忆偏又把与堂哥家有关的另一件事唤醒。……

        那实在应该是件幸福的事,因为娘居然给我做了一双鞋,那可是娘一辈子为我做的唯一的一双鞋。那天不知家人做什么去了,家里就我和娘。她拿着那双用了好些日子做成的鞋走到我跟前,不容犹豫地跟我说:“来,穿上!”娘在我四岁时得了精神病,一发病就打我,我怕死她了,哪敢反抗半点!我一边偷眼观察着她的表情,一边乖乖地把脚从又破又小的鞋里抽出来,准备换上。

        可那是一双怎样的鞋呀!黑灯芯绒布料,尖尖的鞋头,深深的鞋面,圆圆的鞋口,从脚尖到鞋面隆起一道平直的镶边,花哨而精致。这明明就是一双小脚老太婆鞋嘛,我怎能穿出去呀!但我只得硬着头皮穿上,来回走几步,让娘看。

        娘黑黝黝的眼睛看了看我的脚,没说什么。我机械地来回走着,等着她的眼神离开我,脑子急速地转动,盘算着怎么把这鞋子扔掉。娘终于转过身去,好半天功夫也没回头。我小心翼翼地提了自己的旧破鞋走出门,边回头看娘会不会追出来,边快步向院子外走去。

        出了院子,却不知道该往哪里去。四下里静悄悄,没人能看见我脚上的老婆婆鞋。风吹着树枝枯叶到处跑,我望着父亲每天挑着一担炭回来的远方……

        好像有响动,我回身望望,娘没有追来。突然,顺着视野我看到了堂兄家的一个角落,是他家做饭的小侧房,比窑洞矮了半截,是一个偏僻之处。我像发现了救命稻草,一个主意顿时在我脑子里萌生。我提着旧破鞋快步走向那角落,往下瞅瞅,不见堂兄家一个人影;仔细听听,没有人声。我轻轻跳下并不高的墙,落在堂兄家侧方的青瓦房顶上,脱下那见不得人的老婆婆鞋。心儿提着,手儿颤茶颤,害怕娘突然来袭,又怕被堂兄家人发现,又怕那薄薄的青瓦房顶被我“忽隆通”踩空……

        “谁?你干什么?”突然,一个声音横空劈来,我惊得一屁股坐在青瓦上,是堂兄的娘,我那手巧的伯母,一头齐齐的剪发,用一个发卡向后拢去,前额不留一根头发,裸露着光洁的额头,鹅蛋型的脸上一双眼睛正瞪着我,眉毛倒竖着,身材似乎比平日里还要高大,矮矮的屋顶使我觉得她近在咫尺。

        “谁?你站起来我看看,这么薄的房顶能受得住你压吗?塌了咋办?你给我站起来!看我打断你的腿!”我顾不上理她,抖抖索索地换好鞋站了起来。我不敢不站起来,我成天端着饭在她家窑坝上看她跟同院里的妯娌——我的一位婶婶打架拌嘴,深知身材高大的她的厉害。我吓出一身冷汗,想叫声“伯母”解释“我只是要往你家屋顶扔双鞋”,但嘴巴就是不听使唤,我窘迫极了,死狗般呆立着,也不说话,也不挪步。

        “就知道是××(我父亲名字)家女子,死到那里了?还不快给我滚开,爬得远远的,看我上去敲掉你的腿……”伯母叉着腰,阵阵骂声不断。我于是连滚带爬地站起来,先提了破鞋放在墙头,光着脚爬上我家院子,穿上那破鞋,庆幸终于把那老婆婆鞋扔了。

        心里盼着爹快点回来,耳边传来伯母远去的咒骂声,两行泪滚落下来,流到嘴边,被冷冷的风吹过,冰凉冰凉……

        脑海中对于鞋的记忆都是尴尬凄凉的,多么盼着有一双前不露脚趾、后不露脚跟的合脚的鞋子呀。盼着鞋子,心里就念着姥姥和老姑姑,只有这两个人会为我们做新鞋。想着老姑姑突然从大门进来,手里拿着为我们做好的鞋,慈眉善目地帮我们试着;盼着放了寒假或者暑假去姥姥家住一段,回来时脚上穿了姥姥做的新鞋。

        姥姥和老姑姑都是上了年纪的老人,做出来的鞋子难免带点老式样子,但也比母亲做的新式多了。

        那年冬至的一天,我穿了姥姥做的崭新的棉裤,腰部是圆筒老式样子,系着红裤带,脚上穿了一双老姑姑做的新鞋子,仔细抽好脚后跟,来回走几步,走出一肚子的欢喜。我想要跳了,跑出屋子,仿佛西风也变得温暖,身体稀有的暖和舒适让我想哭……我从屋外跑到大门外,没有人。我走过大门外的小路,到了邻居润英奶奶家外面,润英奶奶正在大门口,看到我眼睛一亮,问道:“哎呀!穿上新衣服了?你老姑姑来了?这鞋子是她做的吧?”我笑着回答:“嗯,老姑姑做的。”心里一阵害羞,我笑着跑开。我跑到润英奶奶家窑坝上,那是一个麦场,正有一群小伙伴在丢沙包,追逐声、欢笑声飘扬在麦场上空。我抬着头,蹦蹦跶跶地跑到人群里。堂哥不知道从哪里跑冒了出来,他指着我的鞋笑着说::

        “这是咱老姑姑做的鞋吧?一看就是老婆婆样式,你们看呀是不是?”一群孩子停下追逐聚拢过来,围着我和高出我一头的堂哥,都低下头瞅着我的新鞋,有的还蹲下身去用手去摸,有几个小声说: “是的呀,瞧那鞋面,就是老人鞋样子。”“是跟我妈妈做的不一样呢。”……

        小红走过来,微微皱着眉头说:“俺看也挺好看呀。鞋好不好吧,人家学习好呀,是不是?你们谁能比了?”小红这么一说,大家都说“是呀,人家学习那么好呢”,然后一哄而散都去玩了。小红拉着我的手也加入了丢沙包的队伍,丢下个头高出我一截的堂兄,一个人讪讪地站在那里……

        岁月的车轮碾过心上的悲凉屈辱,我们姐妹也趿拉着破鞋逐渐迈向生命的春秋季节,长成了令人欣喜的样子。大姐漂亮精干,二姐聪慧灵动,我考上了在那个年代令人羡慕的师范。姐姐们还把烂包的家逐渐收拾得井井有条,把生病的母亲照顾得干净齐整。

        生活中最牵扯不断的是亲人。记得那是九十年代的事了,有一天,久不联系的堂哥幽灵般来到我上班的单位,支支吾吾半天,我才听明白他打麻将输了钱,要问我借点,还叮嘱我别告诉任何人,又说一些很快会还来的话,说时尴尬而迫切地望着我。我看堂哥那副颓废落魄的样子,心里早已滋生了怜悯,随手拿出一千给了他。堂兄的娘,我那手巧精干的伯母老来得了一种综合症。有一次我们姐妹三个相跟着去看她,家里只有她一个人,她正躺在炕上,头发凌乱地散在额头,面部憔悴凹陷,再也不是好看的鹅蛋脸。看到我们三个,她眼睛游离半天终于朝着我们看定,问道:“是计平(我大姐名字)家姊妹三个啊?你看伯母我成了啥样了……”她声音微弱,吐字含糊,说了几句就哽咽着说不下去了,泪水河流般淌了满脸,一时间屋里充满了悲戚的气氛。大姐流着泪接过话茬:“伯母看把你恓惶的……”二姐也憋了两眼泪,我鼻子发酸。看着憔悴可怜的伯母,心想:“伯母,谢谢您当年没有发现那双鞋,没有逼着我拿走它……”

        一个人承载着过多的悲凉屈辱成长,还能长成善良感恩的样子,我们三姐妹就是这样。

        想到那双鞋,就想到娘。因为这是我能记住的娘给我做的唯一的衣物,是我此生母爱的记忆。虽然当年自己没法穿出去,但也不能怪娘,因为她病了。而病了的她却还想着给女儿做双鞋穿,这才是我该记住的,才是我该珍惜的。只可惜那双鞋被我丢了。

        于是我又老想着要给娘送双鞋。前年清明节,我买了一双精致的女式祭鞋,烧给了在九泉之下的娘。鞋子被焚烧的那一刻,我在心里默念着:“娘呀娘,收到女儿的鞋子,算是女儿拿回了您给女儿做的鞋,那双曾经被女儿丢弃的鞋,从此女儿有了娘的念物,从此女儿有了安全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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