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黎

【郑重声明:本文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遇到黎黎时我离婚不久,正独自带孩子在这座依然陌生的海滨城市里为了生计奔忙。

黎黎本名Lili Edo,有着看上去异常健康的浅咖肤色,笑起来时牙齿很像一副规整码起来的白玉麻将牌。她来自我此生应该都不会去的、在地球另一边的一个叫作阿布贾的地方。命运如此神奇,我们后来竟成了无话不说的好朋友。

前夫其实在我孕期就已管不住下半身了,只是那时的我比较愚钝没有察觉。正所谓一孕傻三年,儿子三岁后我才意识到这个男人其实早已和我心猿意马,莺莺燕燕环绕其身,俨然过起潇洒的单身生活,除每月提供经济价值,于我再无他用。现在回想那段日子,认为自己可能是对他至少还能拿钱回来抱有一丝垂死挣扎,所以选择睁只眼闭只眼地过,一直坚守到儿子五岁时因出差机缘巧合,竟撞破他和其他女人的酒店私会。于情于理我都无法再继续忍受下去,他倒也痛快,财产分割几乎没任何异议。离婚了,孩子归我。

肯定地说,我早就不爱他了。应该是从我必须一手抱孩子一手炒菜那会儿开始就慢慢不爱了。那种心慢慢凉掉的感觉,谁遇着才能真正体会得到。很多次我都想用平底锅使劲砸到那个醉酒后不省人事的他的头上,但儿子那张可爱的脸蛋总在关键时刻救了他,或者说,也救了我。当然,他为这个家唯一履行的赚钱的义务也是个很重要的因素吧。

听说,有个叫作加纳共和国的地方,夫妻离婚时必须着结婚那天的装束才可以申请办理手续。这是什么鬼?都到必须离婚的份儿上了,谁又何必膈应自己非得再去追忆所谓那些似水年华?我是决意想和过去彻底了断的,于是,跟公司申请调去一千公里外的城市工作,带着我那个几乎没得到过任何父爱的儿子重启新的生活。

单身妈妈的日子真不好过。虽然前夫每月的抚养费如约而至,但想要在这个城市让儿子享受较好的教育资源,我只能像旋转不停的陀螺去更加勤奋地工作。他从类似啾啾待食样貌的小鸟到慢慢长出稀疏羽毛,圆润的脸颊经常挂着令我心醉的微笑,那双乌亮的眼眸时刻闪现着对世界的好奇心。他会从我的臂弯里跳下来,迎着咸鲜味的海风往远跑,并且边跑边摇着小手喊,妈妈,快来呀。于是,我便疾步追上去,和他一起在夕阳的沐浴下追逐。我必须承认,儿子每时每刻都在治愈我,是他让我重燃对未来生活的期待,——期待属于我的新生活,更是对这个能让我付出一切的可爱的孩子有所回报,——期待能为他找到一个真正的爸爸。

可悲的是,这件事情远比赚钱要难得多得多。褪下白天的战甲,我无数次在夜里疲惫地望着镜中那个妄图自我催眠的肉体,甚至产生过是否需要回头去找那个混蛋,满脑袋回荡“你懂我会不争气想回到你身边”的狗屁歌词。

黎黎就在这个时候出现了。

那天,我带儿子去海洋公园玩。骑在旋转木马上的他昂首挺立把我从身边推开,说,妈妈,我是你的白马王子,你站在外面等,我骑着马儿接你去结婚。听闻这个小男子汉所言,旁边的人笑了,而我眼睛却湿了。我的勇士,我的小王子,我的天使。

木马们在绚丽的灯光中旋转飞动,我在相机里看到儿子从寻找我时略显焦急的眼神到看到我时兴奋地挥舞小手,感慨万分,那种无法给他完整家庭的愧疚感却更生几分。就在这时,手机上突然闪现的人名令我不得不中断拍摄,那是必须接的电话——我最大的客户,大洋彼岸的他能直接决定我钱包的饱瘪程度。我猜他应该是和我沟通最近那批海运货物的事情。

Hi,Steven.我的嘴角以最大限度上扬着。

耳朵里铃儿响叮当的欢乐节奏却被突然闯入的愤怒咆哮声撞碎了。随着这种音量逐步占据优势,我的笑容消失了……那批纺纱原料中竟然有近30%的比例被掺杂了不同规格的纱线!眼前的旋转木马已经变成我的天旋地转,满脑子的损失金额如同一个个缠绕死结的线头向我投掷袭来。我开始机械地拨打电话回溯流程找根源寻求还有可能的解决方案,在挂掉最后一个被上司劈头盖脸痛骂的电话时,才发现自己已在不觉中离开了原地。看着来往密集快乐的人流,眼前突然闪现出儿子的小脸,紧接着才想起为何身在此处。我瞬间冷汗涔涔,几乎跌撞着去寻找那个记忆中还在不停旋转的木马。在无数个恐怖的、关于失去儿子的假想镜头还没走完时,我就看到了那个巨大的轮盘,绚丽的灯光,欢声笑语又重新灌进我的耳朵。

妈妈——妈妈——

我看见儿子向我飞奔而来,一头扎进我怀里的他满头大汗,紧紧抱住他的我依然止不住颤抖着。对不起,小天,妈妈很抱歉……明明眼前已经模糊一片,我还是忍不住把他拉到近前,用力捋着他的头发和脸蛋。妈妈刚才接公司的紧急电话就……

儿子用他的小手把我眼上的迷雾抹去,只有五岁的他淡定到让我心疼。妈妈,没关系,我已经长大了,可以保护自己。刚才我没有着急,你和老师都说过的,找不到妈妈时可以原地等待。

我再一次把他用力揽进怀里,还没来得及完全平复自责的情绪,他就挣扎着起身,妈妈,刚才有个阿姨陪我一起等你了,我们去谢谢她吧。

于是,我像个孩子般被他牵起,走到了那个和我肤色完全不同的女人面前,那便是黎黎。

黎黎来自尼日利亚的阿布贾,大学毕业后就选择留在中国了。笑容灿烂若赤道的阳光的她不停赞赏儿子,说他是她见过的最小的名副其实的男子汉。我很真诚地感谢她,分开前我们互留了电话,由此拉开了我们的友情的序幕。

这里并不是黎黎毕业后的初选,某种程度上说,她也是因感情受伤后选择沿中国版图北上,最终停在这个包容且热烈的城市。当然,这是我后来才知道的事情。

海洋公园事件不久后,为表达感谢,我请黎黎吃饭,她欣然赴约,并带来了自己的女儿——一个四岁、表现小心翼翼的混血女孩。小天可算是有机会做哥哥了,这次约会,他表现得超级强劲,以至于分开时那个叫瑟琳娜的小姑娘竟然使出吃奶的力气攥住他的手不愿分开。这是我们第一次的正式见面,虽然黎黎与我有着十万个不同,但,我能感觉到,内心渴望友情的我们一定会成为好朋友的。

黎黎的工作时间比较自由,只要有空,我们经常可以趁两个孩子没放学前的时间共度下午茶时光,我们几乎无话不谈,也因此有机会了解她的过去。

八岁时她的父亲不告而别,听说搬去了草原三百里外的城市,和一个所谓的爱人生活在一起。几年后他带回来一个小男孩让母亲抚养,理由是可怜的孩子失去了自己的母亲,而他只得回来继续生活。当年的黎黎作为家中最大的孩子不仅要完成学业,还要兼顾帮助母亲照顾自家的两个弟妹以及这个空降的弟弟。更令人没想到的是,仅仅两年后,父亲再次离开,踏上另一段不知所终的婚姻。她说,很长时间里她都认为活着是件很难过的事情,沉重的负担让自己喘不过来气,艰难的生活让她没有勇气选择毕业后回国,而来自最亲近的这个男人的情感背叛,令自己确信她是被抛弃和背叛的一方。

你知道吗,黎黎看着我的眼睛,脸上却并无明显表情。我大学时曾经回去过一次,那次我见到了我的父亲。他头发已经白了,就住在距离我家五十里的地方,可那只是他最近五年的住处而已,一处只有两个房间的小屋子,但是已经有两个孩子了。她拿起汤匙搅动一下杯中的咖啡,然后抬起眼睛,望向窗外的车流继续说,我并不觉得他会一直住在那里,履行一个父亲或者是丈夫的责任。顿了顿,她的嘴角现出一种苦情的笑意,但是,我母亲迄今还住在老房子里,守着一段我认为永远不会有结果的婚姻。所以,也是那次,我下决心不再回去。

我拍拍她的手背,轻声说,亲爱的,我理解你的感受,遭遇背叛真的是件让人无法忍受的事情。你也知道的,我的经历不比你好多少。

我们几乎在同时相向而笑。像镜子的正反面。我们实在是太像了。

瑟琳娜是黎黎和大学同学的孩子。那人叫迪安,墨西哥人,喜欢画画。他们毕业后在一起生活了两年,并没有登记结婚。发现黎黎怀孕后,迪安第二天只留下一张字条,说他不愿意被生活束缚,人生的画卷还远远没有打开。所以,再见了my love.

去他妈的,这个骗子。我说。

黎黎笑着回声,我不会做背叛者和抛弃者的。

嗯,是的,我也不会。

我和她碰杯,两杯红酒在杯中摇曳氤氲,琥珀色液体把窗外冬天的冷意隔绝在外。我们都会越来越好的。

一个周末,黎黎请我去她家里做客,我在那里见到了艾里森,黎黎的现任男友。

艾里森来自欧洲北部,褐色的头发微微卷曲,身形适中,看着他温暖的笑容从镜片后流淌到黎黎身上时,我的内心除了生发出对黎黎的满满祝福外,竟还有些难言的失落。

他和她的性格不同。黎黎外放、大胆,热烈,而他的言谈举止则比较沉静内敛。对了,他很善于观察他人的想法,总能在我们还没说出具体需要时,就贴心地提供各种服务。他会在聊到和黎黎的相恋时把对方揽进怀里亲吻她的头发,他们也会突然间旁若无人地接吻。虽然这让我多少有些尴尬,但,我愿意在他们表露爱意时起身,走到那两个玩得非常开心的孩子身边坐下,参与他们的游戏,偶尔也会缅怀我曾经那段屎一样的爱情。

你不知道他有多好。黎黎在我身边坐下来,阳光变成一条条活泼的小鱼在她的脸上游走,艾里森是我生命中最重要的男人。她接着说。

当然,亲爱的,你值得拥有最好的爱情。

我们又相视而笑。如果说黎黎已经幸运地走出阴霾,属于我和小天的幸福何时才能到来呢?

黎黎还给我讲她的其他男友,也有彼此很喜欢那种,但,终究因为被黎黎发现对方不够真诚而终止。但,这次不同,艾里森不同。她看着我的眼睛说,我认为我们将会共度一生。

可是,一生那么长,怎么就能笃定会共度呢?我的眼神游移一下,在心里暗想。

随着另一件事情的发生,我有机会了解到黎黎的更多面。

黎黎要和艾里森去度一个两周年的小蜜月,因为要自驾去几百公里外的外省,她在出发前请我照顾女儿两天。

亲爱的琳,你知道的,我无法再相信除了你和艾里森之外的任何人,尤其是在由谁帮我暂时照顾瑟琳娜这件事上。她把双手交叉于胸前,一双含情的眼睛透过浓密的睫毛望着我。你是我的天使,最好的中国朋友。你不会拒绝我的,对吗?

Sure.没有第二个答案,我当然会成全黎黎。

周末时光在两个孩子的欢乐中过得飞快。到了约定好的周日下午,太阳已近西斜,黎黎还没联系我。给两宝贝做好晚饭,吃罢,瑟琳娜困到终于闭上眼睛,我的手机依然安静如隔世。我不停拨打黎黎的电话,呼叫号不在服务区的提示音始终未改,我愈发心慌了。时间一点点流逝殆尽,终于接近午夜时,一条短信进来了:

琳,抱歉,我们路上出了状况,还有一个小时就能到家了。

署名是艾里森。

我长出一口气,虽然奇怪为何会是艾里森发短信给我,但他们安全就好,我回复“没关系,瑟琳娜已经睡了。你们不必着急来接她,注意安全就好”这句话后,莫名对着那串电话号码发起了呆。

后来才知黎黎两人的这次蜜月之旅可谓惊险万分,先是她为了拍到更好看的照片,把手机掉落天池,后又遇车子爆胎,恰好停在没有网络信号的地方,直至路过车辆联系救援才算“脱险”。总之,是很难忘很独特的纪念日了。不知为何,我没追问她艾里森发的信息是他俩谁发的。后来的故事则让我冥冥中感知自己的明智。

艾里森自那以后经常会发信息给我,大多数时候是问候,极少数时候是表达想看看小天,或是说买了什么玩具想给他送过来。对于他这样的举动,我既感到窃喜,又觉得负罪。我认为成人间的暧昧都是这样开始的,更何况是我这种独自带孩子生活的、渴望被关心的单身妈妈。但,艾里森的举止非常绅士,说是来看小天就只是如此,陪他玩会儿说会儿话之后就坚决离开。在他正直可靠的身形下,我对自己恶心龌龊的思想表示一万次鄙视。尽管如此,我依然对黎黎保守了和艾里森私下联系的秘密。

那天,黎黎邀请包括我在内的一些人参加她的生日派对,并与我有一次交流。

我曾有个同学,好朋友。和你一样漂亮。她看了我一眼,把蛋糕放进嘴里细细咀嚼着,一脸满足。嗯——艾里森做的蛋糕真是世上最美味的。她把手指上的奶油放进嘴里吮吸一下,抬头冲艾里森大声喊,Honey,I love u.

是谁?我问,好像我没见过她。

是的,我们曾经是好朋友,但现在不是了。

想问的话在喉咙里卡住发不出声,憋了半天,我只得哦一下。

我觉得她背叛了我。她的音量压得很低,我无法接受这样的事情。你知道的,我父亲曾经抛弃和背叛了我。

我懂,亲爱的。你接受不了这样的行为。我也是。

她抬起头,再次注视着我的眼睛说,我认为自从她见到艾里森后,我们的友情就发生变化了。

不知为何,我心里咯噔一下。

我并不介意她与艾里森正常交往,我没那么小气的。但是,有天我突然在艾里森的手机上看到她发过的一条信息,内容只有一句话:非常感谢你帮助我。我问艾里森是什么事,他想了想说记不清,应该不是什么大事情。我其实有点不高兴,但也没往深想。可……后来我发现她又发了其他信息过来,有各种寻求帮助的理由。当然,我理解她才独自来这里生活不久,没其他能说得上话的朋友,我还替她感谢过艾里森的热心帮忙。你知道的,艾里森简直就是个太阳,太温暖了。是吧,嗯?

我怔了一下,赶紧回应。嗯,是的。你们都是很好的人。

她接着说下去。其实她只要告诉我同样的需求,我肯定会帮助她的。或者是……或者是即便我做不到,我也会请艾里森出面帮助她。正确的流程应是她联系我,我再告诉艾里森。而不是她跳过我去找艾里森。还有就是,她居然找了那么多次,竟然一次都没告诉过我。琳,你觉得我是不是应该对她的行为表示不满?

听着她的话,我几乎笃定她知道了过去这段时间里艾里森和我的短信联络。慌乱中,我甚至觉得她是在质问我。我努力挤出一丝笑容,说,好热啊,你热不热亲爱的。她的眼睛里快速掠过不解,歪着头示意在等待我的回应。我听见自己的心咚咚跳得乱,但是嘴上说,是的,正常来说,她确实不应该直接联系艾里森。这,这是不对的。她确实应该先联系你,再由你去联系艾里森。我看着她,重复这句话。

亲爱的,我就知道只有你能懂我的感受,她轻轻拥抱了我。她是背叛。所以我找到她,告诉她我的想法,并提出相关的建议。我真的非常真诚地沟通了。但她说,你这个可怜又小气的人,我第一次认识你。

我睁大眼睛,呆住。表示对这个画面的极度诧异。并用眼神质疑其真实性。

是的,她就是那样说。那一瞬,我感到羞耻。不是对她行为的羞耻,而是对我自己的。亲爱的琳,你懂吗?我羞耻于自己的猜忌。我不应该有那样的想法,对吗?这难道不是对友情的背叛吗?

我愕然。黎黎错了吗?看着她明亮的眼睛里升起水雾,我也鼻头一酸,搂过她的肩膀,轻轻拍抚,不,黎黎,你是对的。我肯定地说。

从那以后,艾里森再发信息给我,我的回复要么简短到几个字,要么不再回复,而且,我会第一时间清除所有与他的联络痕迹。但,似乎他对我这样的变化毫无反应。依旧隔几天就主动要求来看看小天,每次都要带儿子去楼下玩,尽管我内心抗拒与他的接触,但小天脸上日渐浮现出更多的微笑和对艾里森到来的期待就像麻药,一点点弱化我的神经反应,我甚至贪念过艾里森如果可以每天来陪小天待一会儿那该多好。我从不邀请他留下吃饭,也从不问他下次什么时候再来,其实我也想过在他任何一次离开时当面告诉他黎黎很不开心我们之间这样的联系方式……但,我什么都没做。我不知道自己在等什么。

直到那次台风过境,我的家里断水断电,眼看食物见底,我竟然鬼使神差地给艾里森发了一条求助短信。他的回复很快,只有几个字:马上到。

那一刻,我的眼泪几乎夺眶而出。在这样的困难面前,我想到的第一个人不是前夫,不是邻居和物业,而是艾里森。我为自己感到羞耻。

半小时后,艾里森出现在我家门口,他提着一大包食物,还有蜡烛和手电等应急物品。因为外边四处淹没,他的下半身已经全湿了。我打开门看到他的瞬间,克制住自己想要扑进他怀里的巨大冲动,身体竟然已在不自觉地颤抖。他第一次专注且温柔地望着我,雨水顺着他的头发向下滴落,他笑着,只说,看,我来了。我接过他手里的东西时碰到了他冰凉的手指,一股触电般的感受令自己抖了一下,我确定及确信,似乎再不用多久,自己真的会成为背叛者。

艾里森的温暖一如既往,他把手中所有物资一一对应放好,我只剩站在门廊处望着他的身影出神的劲儿。直到一切妥帖,他问我能不能给他冲杯咖啡。

我慌张的像个做错事情的孩子般仓皇逃进厨房,一会儿打翻了咖啡罐,一会儿碰倒了咖啡杯。直到感觉他正站在我身后,温热的呼吸已经喷在我裸露的脖颈皮肤上。他说,琳,我……

不知道自己是期待听到他说什么还是害怕听他说什么,我匆忙转身,一杯热咖啡毫无悬念撞到他的身上,洒了自己满手。我发出疼痛的呼声,那声音还没爬到他的肩膀高度时,我的手就已握在他的手中了。第一反应我是想抽出手的,然而只挣扎了一下,我就被揽入那个自己曾无数次梦见的怀抱中。我听到他的心以更快的频率咚咚乱跳着,而我只剩大口呼吸,再无动弹的可能性……

时间肯定在那一刻静止了,世上只有我们两个人的呼吸和心跳声。天知道它究竟停了多久。我不知道下一步该怎样结束这样荒唐的对白,也不知道我的小天此时在做什么。但很快,他口袋里传出的手机嗡嗡震动声音就把我们带回到现实之中。我尴尬地从他怀中挣脱,他则掏出手机,看着屏幕的眉头立刻蹙起来,没接,按了红键。

我有感觉,那肯定是黎黎打来的电话。可是话到嘴边却说不出口,我说什么好呢?难道要提醒他告诉她他在我家?艾里森看着我笑笑,下一秒,手机又振动起来了。

我想,此刻的我应该适时回避。把半杯咖啡放在桌上,看到小天的房门微敞,便推门走了进去。小天正背对我专心玩着玩具,而我则通过门缝看到艾里森坐在餐桌上拿起手机打字。但,分明他又果断按掉两次来电。他的眉头锁得更厉害了,脸上写满了不悦与烦躁。正当我不知道接下来该说点什么时,自己的手机也响了,掏出来一看,心里慌成一匹,拉开门便看到艾里森已经满脸无奈地和我对视。情绪稳了又稳,我用力按下接听键,喂——黎黎……

琳,开门,我在你家门口。

我险些扔掉手机。没挂断的电话两头都不再有任何人说话,我和艾里森四目相对后,能想到的唯一的事情是确认自己是否衣着正常。几十平米的房子实在没其他地方可以藏匿我此刻污垢的灵魂了,我只能去开门。

门外的黎黎两眼通红,浑身湿透,我能怎么解释才可以自证清白?不,我什么都无法证明了。我垂手站到一旁,看着她冲到仍然坐在桌前的艾里森面前,她边哭边吼,你不是去帮同事修车了吗?怎么会在这里?我相信你了,可你为什么依然选择骗我?

艾里森在他的质问下毫无任何回应,只用沉默回击。小天从门缝里探出头,看着屋外三个各自不正常的大人不知所措。我只得先过去把他的房门关好,接着鼓足勇气走到黎黎身边解释缘由,并诚挚道歉。

琳,你知道的,你如果先联系我,告诉我你需要帮助,我也一样会让艾里森来的。她看着我,眼泪大颗大颗滚落,满脸的绝望和愤怒,看上去恨不得将面前的我撕掉。她用眼神对我宣判,——这是我有预谋的犯罪,是赤裸裸的背叛。

琳,你也背叛了我。

我呆呆立在原地,竟真的无法反驳。她说得没错,我确实选择背叛了她。

不。她没有背叛你。我也没有。刚才沉默如山的艾里森突然跳起来。我受够了,你知道吗——我是独立的,我需要信任、需要尊重,需要有我自己的社交。你懂吗?你不懂!你不许我和任何异性来往,你检查我的手机,你限制我的自由。然后呢?你还跟踪了我?!

他几乎咆哮着。我不需要你来告诉我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时候做什么时候不做。你懂吗?你不要总用自己的故事来定义我。什么你父亲的背叛,见鬼去吧!我受够了!

他愤怒地掷出自己的双拳打在空气里,一把搡开浑身战栗的黎黎夺门而出。我心上的每条纤维都在此刻痛苦地纠缠在一起,无法表达,也不能行动。浑然不觉间,早已泪流满面。我想上前安慰黎黎,抱住她再次抱歉,我当然知道那种背叛的滋味有多么难过。可,她不再给我任何机会,紧接着追了出去……

那次台风后,我和黎黎再也没联系过,甚至就在一个月前,我决定删除她的联系方式。当然,我也再没有和艾里森有过任何联系。我已经无法验证假如那天黎黎没有来我家会发生什么;又或是欺骗依然照旧,那天过后,我们的生活会发展成怎样一番情景?我当然不能联系艾里森,黎黎是那么爱他、在意他,没准他们还在一起生活。我不能再一次成为背叛者。

我再一次开启新生活。就是这样奇怪的事情,无论是他们中的任何一个,我都没有再遇到过。

直到今天,出差到南方城市的我来商场给小天买生日礼物,站在扶梯上的我望着从上方下来的另一侧扶梯上有一张熟悉的、但明显憔悴的脸也在同样注视着我,她的眼睛随着我们距离的缩短而越发明亮。——那是黎黎。我们都无法从正在运行的电梯上停下来拥抱或问候彼此,只能回报微笑,回首注目。扶梯马上就要到尽头了,我在心里不断问自己要不要再乘下去找黎黎?或者是,她会不会乘上来找我?我在楼上的扶梯处和黎黎遥遥相望。她的孕肚看上去起码有七八个月了,会是艾里森的孩子吗?倏地,当年艾里森揽我入怀时的感受猛然钻进身体,我感到自己的身体晃了一下。然后,我看见黎黎脸上的笑容展开,她伸出长长的手臂冲我在空中用力摇摆起来。我知道自己的笑容此刻也必然灿烂,我同样伸出手,冲她使劲挥起来。最后,我们几乎是共同转身离开,应该任何人都没有再回过头。

           

©著作权归作者所有,转载或内容合作请联系作者
平台声明:文章内容(如有图片或视频亦包括在内)由作者上传并发布,文章内容仅代表作者本人观点,简书系信息发布平台,仅提供信息存储服务。
禁止转载,如需转载请通过简信或评论联系作者。

推荐阅读更多精彩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