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最盼望的两件事:过大年过大节、赶中庄汤帝庙会。前者盼的是逢年过节可以穿新衣、饱口福;后者则盼的是那种单调乏味的时光里添了几天热闹劲儿。
汤帝古庙会自古就有,可能有将近千年的历史。每年有两次庙会,农历二月二和十月十五,这两次庙会的起会时间,可能从全县范围来说,恰恰是年初和年末。刚过了大年,二月二龙抬头,第一场庙会开启了新的一年的好兆头;十月十五最后一场收尾庙会,好像告诉人们这一年快结束了,不论当年各自境况如何,准备迎接新年的到来。
庙会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集市主要集中在中庄那条长约三百米平均宽约八米的主街道上,就这么大一块地方,竟然可以容纳各类大小商户摊位多达数百家和数千名甚至上万的八方赶会游客。倘若遇上更大的集市会场,那范围可就扩大了三分之一:东起上庄天官王府永宁闸,西至下庄麻店圪洞(胡同)。
赶会前十天,街上就被人用白石灰划出几百个大小不一的方框,用毛笔在地上标记着“二月二(十月十五)占”的字样,这是各家商户提前划定了自己的地盘。说来好笑,有个白字先生在旁边写着“赶会了硬”。起初不明白是什么意思,细琢磨,这个“硬”,在方言里读四声的ang,是个口头语,也就是赶会了啊。让人贻笑大方。,一看到街上划了地盘呀,孩子们欢呼雀跃,就知道马上就要赶会了。
到了正式赶会当天的前两天,街上就陆陆续续扎起了势。最先扎摊的就是各种小吃摊,炸油条的油糕的麻花的、卖肉丸汤猪脏汤和杂格的等等,或开着三轮车手扶拖拉机,或拉着人力架子车,车上是搭棚子的架杆和各类炊具以及食材原料,满满荡荡一大车,浩浩荡荡从四面八方开进了中庄。到了指定的小吃摊位集中地点,就马不停蹄地开始了搭棚子。那时的街面,还是没硬化的土地,先在地上用钢钎挖出四个或六个多半尺深的洞,这是用来固定架杆的。刚搭好棚子架,就赶紧找废旧砖头和麦糠黄土泥,干柴,煤炭,准备盘老火呀。我说的这个时候,是八十年代,那时候别说液化灶,即使像样的铁皮炉子也很少。盘起了老火,烧起柴烤干麦糠泥的空闲,又紧接着才在棚架子的三面哥顶上盖已经发黄的棚布……就这些过程,得一晌,一切准备就绪,就开始起锅烧油或添水坐锅,开张迎客。不多时,令人嗅之垂涎的香气飘溢在大街小巷。
与此同时,剧团也来了,更增添了赶会的氛围。中庄完小就在戏院上面,一放学,我们只要看到戏台顶上迎风飘扬的彩旗就知道戏箱来了。兴奋地撒丫子向戏院跑去。果然,戏院里停着几辆老式卡车,剧团工作人员在忙碌着搭台挂幕布,那些一卷卷的铺盖和暖水瓶散落在地上。小商小贩也占满了戏院每个角落……
街上也逐渐热闹起来,人们准备着赶会待客的肉菜。养猪的,当天杀了猪就上架出售,那可是纯农家喂养无饲料的,不管炒还是炖,一股浓郁的肉香飘出老远,哪像现在的猪肉,早就没了那种肉香,进了嘴里,如同嚼蜡。卖豆腐的,挑着一担豆腐沿街叫卖,有急性子的,像逛街一样,不管有没有顾客。气的一些小脚老太太颤巍巍拿着盆赶到街上,卖豆腐的早已只闻其声不见其人,气得老太太笑骂道:我把你短寿!你是做生意呀还是躲兵呀?
终于到了赶会当天了!随我好好感受一下当年庙会的盛况吧:
一大早,从下庄跃进门向西望去,从庄河口方向,浩浩荡荡的商贩和前来赶会的人群大军开进三庄地界。大车小辆满载着各种货物,摊贩们个个脸上写满如愿以偿的“空车而归”的期望,个个兴奋又志在必得的样子。
到了八九点钟,集市逐渐热闹起来。从麻店胡同远远望去,整条街人来人往,喧嚣不已。从下庄栏杆院开始至中庄村口,那是专门卖各种农产品的区域。铁货铺的铁匠会出售自己纯手工锻铸的各类农具,锹镢锄耙、门栓子牲口铃子、煎饼鏊子蒸锅蓖子……应有尽有。小贩拿着菜刀,夸口自己的菜刀削铁如泥,不论怎么砍都不会豁口卷刃。又拿起铁锹,自己的铁锹不论如何霍霍,都不会卷口,上演着现代版的自相矛盾。木匠们则出售自己精致的作品,大到耬耙,小到锄把子锹把子。那些编制能手的老农人,荆条编的箩筐、篮子,竹皮篾的筛子……有自己种植烟草的,则是把大片干枯的黄褐色的烟叶扎成小捆,像干白菜叶子,有骨灰级烟筒的老烟民,圪蹴在摊前,撕下一张作业本,卷了烟叶来吸,吸了两口就夸道:够劲!庄河的河道里,有个小型的牲畜交易点,牛驴骡马、猪崽羊羔,买卖双方把手藏在袖筒里,相互捏码,双方感觉合适了,交易达成。那些卖山核桃的、铁棍山药等等的小摊贩,夹杂在这片不大的区域里……
穿过这片区域,街道的左侧,是专卖各种小商品的。鼠药贩子把大小不一、毛色各异的令人作呕的老鼠尸体摆在地上,自称是独家秘制,好像这些老鼠都是自己的战利品,大声吆喝着:老鼠不死我先死!卖皮裤腰带的、卖眼镜的、各种玩具的,叫卖声、争吵声,此起彼伏……街道右面的一溜油条油糕肉丸棚子里,吃客几乎爆满,在那个对“买吃”相对来说还很奢侈的年代,好不容易遇上,自然要打打牙祭。到了汤帝庙门前,当街一溜二十几米长的布匹摊子,各种面料和颜色的布料,整整齐齐码在架子上。摊主一手拿尺子一手拿剪刀,为顾客扯好满意的布料。这种摊贩,一直延续到前几年,现在谁还在街上扯布料做衣服呀?可以说这样的布料摊子已经完全消失了。这个地段,街道右侧和中庄桥上,全是卖衣服鞋帽的,那个年代,已经时兴起了喇叭裤脚蹬裤翩服衫牛仔服,吸引着时尚的青年。一番讨价还价,有的烫了头的前卫青年当场就穿上喇叭裤或牛仔服,再买副墨镜,叼着烟,大摇大摆地穿行在集市上,煞是拉风炫酷,那是引领八十年代帅哥的标配。李家院,也就是现在的布政李府门前,每年赶会,铁打不动的总有个照相馆,那是老字号红梅照相馆设的点。那时我八个月的一张黑白照,就是在这里照的,奶奶抱着我坐在凳子上,照片一侧印着“奶奶七十岁,孙子八个月”,下方有“红梅”的标记。可以断定这是1983年农历十月十五。四岁,已经有彩照了,我穿着一件小花饭衫,黄格子裤子,戴着粉色小线帽子,端着一把玩具冲锋枪,羞涩地摆着个造型。照片一侧印着“86年留念”。再往上庄方向溜达,到天官王府附近,集市逐渐稀落了,这里就是大杂烩了,都是那些占不到有利地段的摊贩们,人流也松散了。
到了中午,集市到了高峰期。人山人海,人挨人,脚踩脚,拥挤得感觉每个人都被失控地推来搡去我们这些孩子们,被挤在大人堆里,努力地保持平衡,怕被挤倒了,透不过一丝气,空气里弥漫夹杂着美食小吃的香味和汗味甚至脚臭味。每当这个时候,就是扒手行动的最佳时机和发生口角甚至大打出手的高发期,人群里不时传来妇人钱包被偷了的哭骂和日娘捣老子的争吵声,如果看到哪里的人群中有人围观和激烈躁动,不用问,那是在上演一场武林擂台赛。
中庄赶会,上、中、下三庄都待客。此时,每个油条铺子,都是买油条的顾客。这是准备去亲戚家的礼物,那时,哪有现在赶会就拎一箱纯奶呀?就是买一串油条,用特制的麻纸细绳穿成串,或者用报纸包些油糕啦麻花啦,提溜着就去亲戚家了。宽裕点的,还会称几斤饼干几斤水果。
阳城东乡,赶会待客,饸饹和软米甜饭就是主打套餐。客人进门,主客热情寒暄几句,就盛上饸饹或软米饭。在那个年代,也不乏有个别“小家子气”的。比如有两位客人刚进门,主家就嘱咐厨房:捞三两碗饸饹!话音刚落,又进来一位客人,主家就好紧改口:捞两三碗饸饹!主人为啥这样呢?因为两位客人,把三碗拼成两碗,吃饱;三位客人,再把三碗匀作两碗,对凑乎垫垫肚子吧。饭后,有宽裕条件且男主人又是爱结交的,必定准备几盘热菜凉菜,几瓶北方烧,吆五喝六地招呼三朋四友,一桌人脸红脖子粗地划拳行令,推杯换盏,不亦乐乎。
孩子们则会得到大人给的几毛钱,兴冲冲跑上会,二分钱一个肉丸,一小碗肉丸汤就知足了。回去大人问钱没啥了,回答吃肉丸了。于是招来责备:咱家那么多肉大的肉丸你不吃,跑去吃那粉疙瘩?
到了下午三点,集市经过短暂的午间松散,又恢复了熙熙攘攘。这时人流中有拎着高凳子小马扎或扛着长条凳的中老年戏迷,赶往戏院看戏呀。
现在我就和你说说汤帝庙和戏院。看戏必经汤帝庙,新戏台是一九八一年建成的,如今四十多年了,依然坚固如新。汤帝庙建于清代中期,原先当街有出入两个庙门,我小时候只有一个庙门了,令一个做了卫生所。到了九十年代初,据说有风水先生看了,觉得不妥,就像人的独眼,大煞风景,于是又恢复了早年的两个庙门,就是现在大家看到的汤帝庙。踏上四级青石台阶,进入庙门,正对门的就是一尊照壁墙,正面是白底黑字,仿毛体草书“向雷锋同志学习”,背面是镶嵌的青石碑,上面刻着当初建庙时白巷里以及本地各乡绅募捐的善款。2005年修缮古庙时,这照壁墙换了新的,背面的石碑上是现在各团体和个人的募捐。那时的汤帝庙的大殿和偏殿,早就没了各尊神像,大殿被作了面粉厂,两侧偏房用来住剧团人员。大殿对面,是过去的戏台,三面透风的那种,戏台后侧的房间,是那时候刚兴起的录像厅,就是赶会才放两天,几毛钱一票。高音喇叭对着街,传来噼里啪啦的武打片,吸引着那时躁动的年轻人。
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就这片不大不小的的地方,每年赶会就是跑江湖耍把式卖艺的和骗子的集中点。或者河南上来的草台歌舞团,就是那种懂的都懂的歌舞团,放着浪躁的音响,围起来,卖票;也或者是一帮假和尚冒充少林寺武僧,耍个花拳绣腿,围起来,卖票;在那个法律不严的时候,甚至摆放防腐药水泡的奇形怪状的动物或人体胚胎,围起来,卖票。临进戏院,则是玩那种“看你眼快还是我手快”的碗中猜物的、摆一张残棋赢输赢的、有坐着小马扎,面前有个小台子,当你试玩时,把把赢,一旦押了钱,骗子就用膝盖顶一下小台子,输多赢少。各种江湖骗局在这里汇集。
开戏了,台下坐满站满了观众。上党梆子或豫剧,是最常见的。戏院里人声鼎沸,热闹非凡。这里又是一处容易发生群架的高危场所,有醉汉倚疯作乱的,不是和观众打就是和剧团的人打,台上台下两场戏。现在的戏院里,有几个人会专心看戏呢?观众没剧团的人多。
到了傍晚,戏刹了,会场也逐渐松散了。有的商贩们还在作最后的努力,扯着嗓子吆喝着,看来收获不满意;有的商贩则满面春风地装车收摊,哼着小曲儿,肯定赚了个盆满钵满。此时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警笛声,那时的警车是老式的212吉普车,车顶安着红色的小喇叭,像奏着凯歌,好像在欢叫着“抓住了抓住了”。有人围住警车,想透过玻璃看看今天是哪个倒霉蛋,被帽子叔叔厉声喝退。不用问,保准是失手的的扒手或赢得争霸赛的“武林擂主”。
如今赶会,一切都变了,物质条件比那时翻了好几番。但那时的人心和特有的烟火气,逐渐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