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一辈子没走出祖屋的叔公
我家在河源龙川的某一个村落。
七八十年,家里人世代多以农耕为生,和周边数个村落一样。
随着经济发展,村里人才搞起来了“副业”,外出谋生。
外出谋生者,多为年轻力壮的男人,女人则留在家里生儿育女,以及打理家里的一亩三分地。
我叔公,是为数不多的几位仍旧留在家里的壮年男丁。
当年我们整条村以居住的祖屋为线,划分成很多队。我们队也统一居住在一个已经有百年历史的老祖屋。到了我这一辈,很多家里条件稍微好点的族人已经搬了出去,自己盖了瓦房。只剩下四五户人家,仍旧住在祖屋。
我家和我叔公也是其中住户,所以倒有挺多年的接触。
(2)叔公与他的老母亲
我叔公叫更祥。以前叔辈们取名字都以字辈为名,比如祥字辈的叔公,取名就围绕“祥”字取,更祥、石祥、胜祥等。幸好到了我这一辈,这种传统的取名方式已经逐渐被抛弃,改为兄妹几个之间,有个相同的字做连接,比如红生、红荣、红安等此般。
我对叔公有印象的时候,他已经成了鳏夫,和自己那视力已经弱化到接近于零的阿婆相依为命。但是很奇怪,作为唯一的亲人,我叔公对阿婆一点儿都不好。虽然没有打骂和虐待,但也没有好好照顾过,连一日三餐,都还是阿婆摸瞎煮好的。他时常外出,也不见交代;平时和阿婆说话,也总没有好语气,像个地主家的少爷,总在呵斥不懂事的老妈子。
阿婆常年穿着已经黑得看不出颜色的脏衣服,坐在厨房门口的藤椅上发呆。我们经过时叫她,她就会咧开无牙的嘴笑着回应。偶尔跟她说上两句,她也很高兴。不过她总是说话很少,也常应错,或许是听力也不大好。
后来阿婆去世了。刚下葬的头两天,倒听我妈说,叔公坐在阿婆每天都坐一整天的藤椅上嘤嘤直哭。大抵,真的要等到失去了,才开始想起她是他唯一的亲人了。
(3)我那叔公,真的很能生事
在七八十年代,那时的离婚率应该还很低,我叔公就成了鳏夫,不是因为丧妻,而是离婚。家里人一般不会说离婚,而是习惯说,“他老婆走了”。
虽然我妈并没有跟我说过叔公离婚的直接原因,但多半与我叔公暴躁又唠叨的大老爷们性格有很大的关系。
那时大家同住在祖屋,我们两家的厨房是紧挨着的。有时我和姐姐做了什么让我妈不爽的事情,总会少不了挨打挨骂。对的,我妈也是个暴脾气,一生气就是甩手一顿打,轻了也能骂得你眼泪就着一餐饭吃饱。
一般这个时候,别的长辈都是劝着,小孩不懂事,长大点就好了之类的。我叔公不是咧,隔着墙壁听见我妈在我家厨房骂呀打呀,跟着就骂起来我们兄妹几个来了。有时我妈这边停手了,收口了,我们也总还少不了叔公的一顿批。
所以我们都不喜欢叔公,觉得他太能生事了。
烦躁。
我知道我家很多三姑六婆们也时常在他背后骂他,还是因为他那张不得闲的嘴。
印象中,我堂哥堂嫂两公婆吵架了,吵得眼都红了呀,大家也不敢给力劝,只能不痛不痒地说几句“家和万事兴,别吵啦”之类的话。
叔公出来了,不择技巧就劝架,最后两公婆越说越气,直接扭一起打起来了。
也许他好心,但,结果很让人呕血呀。
我想,堂哥堂嫂和好,也许还少不了在背后嘀咕他的“好心劝架”吧。
(4)那时怀疑他的人品,但从不怀疑他的“菜品”
早年一点,叔公是以养鸭、养鱼为生的。
虽然我们不喜欢叔公“多嘴闲事”的性格,但是真的喜欢他做的生煎鸭蛋和焖草鱼。
那时我们两家都有种田。我爸外出搞副业,我妈带着我们兄妹几个种田补贴家用。我妈不会犁田,我叔公缺少插秧和收割的帮手。于是两家达成了合作,叔公帮忙犁田,我家帮忙插秧和收割。当天是做谁家的活,谁家就要负责中午的伙食。
我们最高兴的,就是帮叔公收割当天的午餐,因为一定有生煎鸭蛋和焖草鱼。
生煎鸭蛋出锅,有今天看不到的金黄色蛋皮,一口下去,甜香又嫩滑;油焖草鱼可真是鲜嫩,还带着点清甜,连底下的一点点汤水,都可以拌下一大碗饭。
当然,那时只觉得是真好吃,现在回味,才觉得味道是那么得丰富。
(5)水牛事件,我和叔公彻底闹翻
后来发生了一件事,让我和叔公彻底“闹翻了”,好长一段时间,都对他视同陌路。
我妈不会犁田,所以家里一直没有养牛的习惯。后来不知我妈咋想的,突然就宣布我们两家共养一头小水牛。
一开始,我倒没觉得这件事对我来讲有啥影响,因为放牛这事儿,说好了由叔公全包,犁田也是叔公负责,貌似不关我事。
一段时间后,正值我暑假,叔公突然就不爽一直由他负责放牛了,跟我妈说让我去,一天两次,早晚各一次。
那时还小学,正在学习“放牛也要爱学习”的积极精神,每次都带上课本,一边放牛,一边在有人经过的时候,装模作样起来。图的,就是那样精神的样子。
一次一个半小时,时间到了,我看牛也吃得差不多了就回去了。
刚开始吧,叔公就唠叨我总是在家门口放牛,草都吃光了还在那个老地方转悠。我想想,也有道理。走远一点,隔几天再回来附近放,这样反复,就还好了吧。
又被骂了。
好吧,虽然胆子很小,偏远一点的地方不敢去,但碍于一天被骂两次的心情,间隔着还是会往更远一点的地方走。
继续被骂。
再后来,春天来了。某天突然发现某座山上长满了牛最喜欢的那种芒草,我就果断牵着牛上山了,牛吃得两肚鼓鼓地下山了,我想这次总不该被骂了吧。
呵呵,骂得更惨。
然后我就撂摊子了,姑奶奶不伺候了。
把牛牵回牛栏关好后,就死活不管了。他骂我也不搭理,我妈说我也不听,一条心,反正我是不打算再摊这破事了。
我年纪虽小,但也是有脾气的。幸好我妈也知道他一天起码骂我两遍的事儿,也没有揍着让我去。嗯,是亲妈。
三天后,叔公自己牵着牛去放。我半路遇到了,看到牛走路都脚软了,我都能感觉到牛看我时候的幽怨。但,我还是硬着心肠不看不管不放。
再后来,牛被卖掉了,我也气消了,这事就翻页了。还是和以前一样,礼貌地招呼,但每次想起这事,还是不觉得叔公太不人道了。毕竟为了达到他的要求我已经多次突破了,他还是不满意,简直没完没了,到底让不让人活了呀。
(6)叔公有只招财猫?
我初中后,祖屋里剩下的几户人家都陆续搬走了。最后就只有叔公一个人还在偌大的祖屋。祖屋外围已经有了部分坍塌,看着像危房,但叔公还是一个人住在那里,觉得也很可怜。说也奇怪,他用的那两间,一直到他去世后几年,也还是妥妥的。
叔公真的是一个至亲都没有。在现在这个至亲都随时可以为了利益翻脸做仇人的年代,真的不能指望旁系亲属可以做点啥了。
他就那样一个孤零零地住着,大部分的时候,就在各家“流窜”着喝茶、看电视、晒太阳。
除了鱼塘的微薄收入,日常生活应该就只有赶在年节,靠着几个旁系晚辈孝敬的礼钱过着日子。
不过却奇怪,他收入不多,却也不怎么跟邻里借钱。
日常的柴米油盐总是少不了的,他还好抽烟,虽然只抽最廉价的手捆烟丝,又好点小酒,一天两餐,总少不了来两杯,但真没听到说他借钱的事,现在想想,也还是挺神奇的。
难道他也要自己的招财猫?
(7)再恶的人,也总有温暖的一面
但即使是万恶的人,也总有柔软的一面吧。
叔公不算万恶的人,好的时候,也总是有的。
以前穷,家里收来的稻子,要晒在公共的晒谷场。某年遭遇失窃事件后,每家每户收好了稻谷,就会找个男丁在当天晚上睡在稻谷场,守夜,守稻谷。
夜晚闷热,晒谷场烘烤了一天的水泥板中不停地透出热气,燥热难眠;更有个头大、扎针深的山蚊,即使支起蚊帐,还是能吵得你不得安眠。
但叔公时常帮没有男丁的家庭,承担起守夜的事,如果刚好他家稻谷也在晒谷场的话。
这么想,又觉得叔公也是挺大气的。
再加上,每次帮他收割完的丰盛午餐,有多的,总无例外,通通归了我家;而又总无例外,每次都多出好大一盘,够我们兄妹几个吃多两餐。
那时村里人都还很喜欢吃艾草,凡是自家菜地里有长艾草,都必定像种菜一般隔三差五地伺候着,就等长好了可以端上餐桌,成为美味。叔公也不例外。
我家附近,当属叔公菜园中的艾草长得最嫩最好。但他从来没有吝啬于被我们这帮小鬼采摘,就算刚好搅了他也想吃艾草的胃口,也就是嘴头上念叨几句,“又是谁家的打靶鬼没声没气摘光了我的艾草”。
这事也就是过去了,即使再反复几次,也就那样。
要是碰上家里酿豆腐酿粄想用艾草,他也会主动说他菜园里的艾草可以摘了。
然后我们再端上一碗豆腐、几个酿粄给他尝尝,他倒也开心地说“可以尝尝”,再高兴了,也会调侃下这次没有失手、味道还不错之类的。
综上想来,也许,叔公只是比较刀子嘴,还有一些豆腐心吧。
(8)叔公去世
我读高中的时候,他走了。
病死。我知道的时候,已经过了大半年了。
听我妈说,在他病重的那段时间,只有我爸每天贴身照料,他最亲的侄子,也只是在他弥留之际来看过。药费怎么处理的不清楚,叔公的后事,貌似是以村支书为头的堂哥带着大家一起料理的。
或许是因为这个原因,叔公去世之前刻意交代,要把他在祖屋中的名下房产,也就是他用了一辈子的厨房,及最好的几分田地,通通留给我家,别人只能瓜分除了给我家之外的田地。
我妈说,他还是有良心的。
我那时不知道的是,在叔公弥留之际,已经有人把自家的水稻种在叔公的田里,已经着手打理起了他杂草丛生的菜园,已经起了要瓜分他遗产的念头。
这些事儿,或许他知道,或许他不知道,但他最后还是想到了,把他认为最好的一份,留给了那几个月中一直带病照顾他的我爸。
我所心寒的是,人病重,喝口水都困难的时候,谁也没想走前照顾下;人之将死,反而念着他名下一点田产,要怎么占为己有。
贪婪又自私的人心啊。
(9)
时隔多年,我已经很少想起他。难得回趟老家,也再没有听人提起关于他的过往。
大家都忙于眼前的生活琐碎,蜚短流长的,也终与他无关了。
他安静地长眠在我以前放牛的山头上,连个烧香的人都没有。
最近几年,三姑六婆都开始讨论哪家在外面买了房换了车,一边说着“我这个金戒指是哪个媳妇花了多少钱买的”,一边大方地张开手秀起了金项链;一边说着“我不喜欢生活在城市,还是家里的水好喝”,一边又在说着儿子家的小区环境还不错,可以逮空就去散步、广场舞之类的。
流言的确少了,因为大家都在说着钱的事了。
风,吹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