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还记得,那一年的冬,江城异样的寒冷,那时的我尚还是一个孤苦伶仃的乞儿,因为斗不过其他的乞儿抢不到吃食而蜷缩在雪地里,寒风吹拂着我单薄的破陋的衣衫,从破了洞的衣衫吹进身躯里,我几乎扛不住的要昏厥过去,我以为等待我的命运便是死亡,可是我偏偏遇见了他,这个改变我一生命运的人,这个披星戴月,风霜满面却光芒万丈的人。
他带走我,说来也巧,因为他的马惊了,而马蹄却猝不及防的踢向了我,我想着左右都是死,不如赌一把,也许还会得到一些吃的。果不其然,他飞身而起揽起我小小的身躯,眼眸中却藏着冰冷的锋芒。一句“带走。”我就在雪地里因为他的一句话被他的侍卫带回了城。我没有想过,我会被他带走,我只是不想饿死罢了。
我知道他定贵不可言,却没想过他竟如此尊贵,他是江城的七皇子江漓丰,那时的我只有十岁一无所有,而他却已经是江国人人敬仰的战神,那个少年成名,还未立冠便手握兵权的七皇子。我与他之间的鸿沟,若不是这马儿,恐怕一生一世都不会有交集。
我刚到他的府中,便被侍女带下去收拾干净,待收拾妥当我便不顾阻拦像个疯孩子般迫不及待的去找他,一见到他便开口问他,“为什么带我回来?”我不怕死,我只是想知道,他的理由。
他挥了挥身上的雪,居高临下的看着我,眼神中带着轻蔑,“你以为呢?”
他那双眼仿佛早已看穿一切,我慌了神。“你知道我是故意的?”
“你很聪明,长得尚可入目,你可愿意做我的心腹?”
“我愿意做你的心腹,只要不再挨饿。”那时的我没有想过我后来的遭遇,我只是不想再挨饿受冻。
“不,我要让你成为江城最美的一道风景。”他的眼神中藏着锋芒,他尚且还不够成熟的清瘦的脸庞却让十岁的我第一次感觉到了温暖。
我不懂他话中之意,我也不想明白,我只知道他救了我,我就要报答他。
“那我以后叫你漓哥哥可好?”我试图接近这份温暖,我畏惧却渴望。
他点了点头,犹如星辰般的眸子闪了闪,仿佛没有犹豫,仿佛不在意他和我的尊卑贵贱和我的僭越。
“你可有名字?”
“我只记得,梦里爹娘哥哥一直唤我萦儿。”
他假佯思索着便开口,“今后你便叫做雪萦风,你可喜欢?”
他仿佛不在意我所说的爹娘哥哥,我点了点头,说我喜欢这名字。
没想过我这一生都因这名字,一生雪中萦风而行。
生与死都由不得自己,甚至连自己的心都不由得自己。
过了一年,这年我十一,他二十一,我们之间隔着岁月,也始终尊卑有别,可是他从来告诉别人,我是他的义妹,在这皇城里,没有人,忤逆他,甚至至高无上的王都器重他迁就他,因为他手握兵权,因为愧于他的母妃。
他经常一个人弹奏着他的琴,天籁之音却透出一股悲伤,忽而高山流水,忽而惊涛骇浪,忽而春雨缠绵,皆从他的纤细手指中流溢。我一直以为他以此思念死去的母妃,十二岁这年却从他的贴身婢女银灵口中得知,“雪小姐还不知道吧,王爷这是在思念远在他国的姬柔公主。王爷迟早是要讨伐然国的。”
姬柔,南安王的小女儿,从小与他青梅竹马。六年前因江国没有公主故而从宗亲中寻了适当年龄的姬柔封为公主,她因此而被迫和亲嫁给然国太子,那时他因年少而无法反抗,他一直很懊恼,如今这一切想来是为了她?
我的心悸动着,第一次感觉到了疼,他牵挂的人竟是那天生尊贵的姬柔,而我呢,只是他收留的孤女,甚至只是一枚棋子,我的命运从我点头开始就再也不能重来。六年了,他还没有忘怀,以他的势力再过几年他的确很快就可以讨伐了!
这两年我多多少少知道他的打算,他对我好,教我琴棋书画,教我暗器,教我一切的一切,都别有用心,江城最美的风景当然要学会这些,他让我像个千金小姐,他宠我甚至溺爱我都让人眼红。
我以为他至少是喜欢我的,十四岁我及笄那年欢欢喜喜的等着他战胜归来,却看见他带回了一个女子,我忌惮了两年最终成了我心病的女子,她已经二十有三却不食人间烟火般美丽而优雅,仿佛不曾经历过沧桑和岁月的洗礼,她温柔体贴又很喜欢我的样子,我却推了她一把,我的眼中藏着妒恨。他因此第一次打了我,狠狠的叱责我,“萦风!任何人都不能伤害她!包括你!”他的眸子第一次对我闪过狠厉。
姬柔却生气的斥责他,“她还是个孩子!你怎么可以打她!”
他的神情渐渐缓和,“你受了太多苦,我不想你再受苦。”
我抹了眼泪,“你答应今日陪我过生辰,我不是孩子了,今天我及笄了!”我转身离去,攥紧手中之物,那是我想要送给他的礼物,那是用红豆穿成的手钏。
姬柔回来了,他不再是我的漓哥哥,这四年来,他从来也没真正的在意过我吧,那时候我一直是这样想的,后来的每一天,他们都形影不离,鹣鲽情深,琴瑟和鸣,他的琴音终于不再悲伤。王亲自来府邸慰问姬柔,姬柔眼中带着寒意,带着畏惧,我知道她害怕她如今的身份,她如今只是亡国的太子妃,而她的生父据说也早已被在数年前被王以谋逆之罪流放。王的目的从来都不那么简单,就像漓哥哥一般,他们都步步为营的生存。我那时十分痛恨姬柔,抢走了漓哥哥,我希望江王可以把她也流放,如果她不曾回来,他还会那样对我好的。可是我知道,有漓哥哥在,姬柔永远都可以躲在他的羽翼下。
而我,江国最美的风景,向来是一把利刃,他用来杀人的利刃。
十四岁的我,第一次恨起了一个人,我开始更加努力接近目标,他不是要我成为江国最美的风景,他不是要我能够迷惑众生,那我便努力,这样他就能好好看我一眼吧!漓哥哥,萦风从来不渴望你的爱,只想为你除去后患。
他给了我身份,给了我名字,给了我活着的意义。十五岁那年王终于开始注意我,他似乎很喜欢我,又很抗拒我。
他时常对我说的一句便是,“小萦风,你若是永远那么单纯就好了,孤很想将你纳入宫中为妃,可是丰儿。”他欲言又止。
江王看起来很年轻,却已经年近四十,他一直很担忧他的江山社稷,他说他的七个儿子中只有漓哥哥心中有雄图霸业,一心想要王位,可是他却不能传位给他,他要让他知道这王位不是那么好坐的,他说高处不胜寒。他说流放了南安王却有更多艰难险阻等着他们,他仿佛很信任我,对我言无不尽。
他第一次触碰我的脸,我想抗拒,却不能。
“萦儿,孤的年龄尚可做你的父亲,你可介意?”他抚摸着我的脸,万千柔情,仿佛他真的爱惨了我。
我轻轻软软的歪倒在他怀里,尽管我心中抗拒却装作柔情似水的说,“陛下不嫌弃萦儿,萦儿又怎会嫌弃陛下。”
这一幕恰好落入漓哥哥的眼中,他狠狠的拉扯住我的手,不顾他父王的存在带走我,只留下江王不知所措的留在原地。他把我带回屋内,把我按在他的床上,就这样生生打了我一记耳光,“贱人!”这一巴掌深深烙在我心头。
我捂住脸,仰天大笑,“你骂我,你有你的姬柔,我和陛下的一切不都是你希望的吗,你喜欢我成为江国最美的风景,你看今年我十五岁,就已经成为江国官宦世家子弟趋之若鹜的女子,他们或是倾慕我的才华,或是这幅身姿,无论什么我都做到了,甚至你希望我能帮你杀了陛下,你看我做得多么成功啊!”我第一次对他说这些话,他不可思议的望着我,“你如何得知我的目的。”
“你和姬柔闺房密语时,我偷听来的,你说我是你的棋子,你对她说我是你勾引陛下和乱臣的利刃。”我的衣衫散乱,心更破败不堪。
他哑口无言,缄默许久,却咬牙切齿的说,“可是你不是妓女!你是本王的人!”
“王爷,你放心,只要你愿意我很快就会嫁入宫中帮你除去陛下!”
我的话刚出口,他却堵住我的嘴“我反悔了!萦儿,你不该被一个大你那么多的男人糟蹋!还不到时候!”他的月白色衣袍上还带有姬柔常用的香味,思及此,我愠怒的推开他。
“随你!”我落下这话,便逃也似的离开。我的命是他给的,他想怎么样我随他便是!这个吻什么也不是。
就在这一年,我与他真正产生了隔阂。我与他之间原本消失不见的一道鸿沟,又忽然重现并且扩大,仿佛永远迈不开步子靠近彼此。
他不想我糟蹋自己,可是我却不在意了,我要嫁给江王,至少我可以替他杀了他。
可世事无常,过了半年,江王死在了他的剑下,他说,“这一生阅人无数,步步为营,却看不透自己的儿子,萦儿你还年轻,找个好人嫁了吧,哪怕只是个富商也好,只要你欢喜。”
我哭了,为他哭,也为自己。我抱着他,其实对他的感情更像是女儿对父亲,至少他是这个世界上唯一真心待我的人,可是他却死了,被自己的亲儿子杀死。
漓哥哥手持剑,一如当年般居高临下的望着我,“他必须死,因为母妃他得死,因为姬柔他得死,因为你他更要死。”
姬柔一反以往的良善露出得逞的精光,疯了一般的痴笑,她说,“漓丰,我们终于可以名正言顺在一起了。”
原来她想要的,不过是漓哥哥。她的一切柔弱,都是伪装。
这个女人,迟早会死在我的刀下,我心中暗暗发誓。
江王的死,谁人敢说姬柔没有挑拨,漓哥哥竟也为她弑父!这一切却没有为他争来骂名,江城的百姓却只在乎谁让他们永享太平,大臣们惧怕他的权威,只能俯首称臣,他终究是要坐上那帝王之位。
我与江漓丰的关系逐渐疏远,他似乎不再需要我,却始终霸占着我,他给了我尊贵的身份,却暖不了我的心。再过了一年,他的势力扎根,他终于释放了南安王,十里红妆娶了姬柔,却只为妃。无论如何,姬柔如愿以偿的成了他唯一的女人。我瞧见大红喜帕下的她,凤钗绫罗,妆容精致,二十有五的年纪却风华无双,眼角眉梢都带着女儿家的妩媚动人,她终于如愿以偿嫁给了心爱的男人。
我站在宫殿里,静默的看着他们的盛世婚礼,十里红妆,羡煞旁人,真真一对璧人。可是今日不是我死便是她亡,或许是我见不得他娶别的女人,或许是我想要为江王报仇,又或许是我的不甘,无论什么,我义无返顾的拔出藏在衣袖里的短刀,狠狠的扎入她的心脏,我的行动令人猝不及防,所以就连漓哥哥也没能阻止我,我终于释怀了,她惊愕不已瞪大双眼的望着我,仿佛不可置信,她倒下的那一瞬间我以为她死了。
可是命运如此折磨我,她最终还是被漓哥哥救了过来,而我那时以为等待我的命运便是死亡。
可是却得来他的一句,“萦儿,如今你为公主,这天下尽在掌心。朝中青年才俊不乏,你若欢喜便嫁了吧,只要你在我的眼皮子底下活着就够了。”我还记得他说这话的那日着绛紫色绣金龙的袍子,头戴金冠,我才猛然发现他不再像从前那样着月白色合欢花的袍子,不再半束玉冠,眉宇间多了帝王家的忧愁,却比从前更加霸气凛然,他不再是青涩的我爱慕的那个男子。他说话的语气中带着苦涩透着耐人寻味的忧伤却带着王者的霸道。
“我若说不呢,你放我走。”我偏过头,躲过他欲抚摸我脸颊的指,那双手,还是如此高贵纤长,长年征战累积的茧和手的白皙显得格格不入。
他只是静静地说了一句,“姬柔虽侥幸活下,却终生落下了病根,她很虚弱。萦儿,如今只有你嫁人,对你和她都好!我舍不得杀你,可我同样不能饶了你。”
我嗤之以鼻的笑,“好一个舍不得。”
他只是皱了皱眉,他从来都不爱说很多的。
“鸿雁在云鱼在水。你我之间的距离就是如此。”我心里暗自做了一个决定,其实无论姬柔有没有死,我会不会死,我都要离开他,可我当时却遗忘了后半句的意义。
我对他的情,终究是见不得光。
他舍不得杀,却要将我嫁给他人,或许我又一次成了他的棋子。
我思来想去,终于还是开口,“不如将我嫁给齐丞相的次子齐云言将军?你不是与他最要好?”
他顿了顿,欲言又止,最终点头苦笑,“也好,云言是我这一生最好的挚友,他与我出生入死多年,你嫁给他我也放心。”
是朋友还是得防着不是?齐云言如今势力如日中天,成了他心头之患,往昔两人峥嵘岁月累积的情谊,恐怕早已所剩无几。王位,从来不是那么好坐的。江王的自愿赴死,希望漓哥哥有一日终会明白过来。
我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他,我既怨他又何尝不是爱惨了他,他的若即若离只会让我痛苦。
那一年的七月,我即将以公主之名嫁给了齐云言。同样的十里红妆,只是是往宫外的,我想我自由了,他给我的聘礼络绎不绝,我的陪嫁除了一箱又一箱的绫罗绸缎,珠宝首饰,黄金白银另有一只紫金镶玉的妆奁,盒子里装着十颗东珠,意寓十全十美,那是他亲手交给我的。东珠一颗难求,可他却给了我十颗,我不知他是如何得到,却也没了好奇的心。
给我妆奁的那日他只是无悲无喜的说,“萦儿,你永远都是江城最美的风景。”
我只是冲着他笑,忘却了我们所有的争执,走到床头把及笄那年来不及送给他的红豆手钏连同一纸红笺锁在木盒里递给他,“等我嫁了你再打开。”
他接过,注视着那木盒缄默数久,偌大的宫殿只能听见我和他的呼吸声,我们各怀心事,终究不能在一起生活。
他给了我繁华万千,却没有给我想要的。
是阿,当初我只是不想被饿死冷死,人真是贪婪,如今我已贵不可言,还奢求什么?想着我便自嘲的摇摇头。
“萦儿,你若是想家,你就回来,齐云言不比先王,他配得上你,所以我才答应将你赐给他。”他这般话说得真诚却让我更加迷茫,宫廷之中,何以为家?
我说,“漓哥哥,你回吧。”我怕再说下去,我会反悔不想嫁。
那人只是不言不语的转身,留下一室的冰冷,那冰冷犹如那年我在雪地里。
坐上花轿的那一刻我在心里斟酌着,齐云言此人,英俊潇洒,风流倜傥,不比他的高高在上,清贵无双却独有一番洒脱,引得江城女子趋之若鹜,如今我以公主之尊嫁给他,他也能得到安宁和利益,又怎会拒绝?至于他将来是否会爱上我,仅婚宴上的惊鸿一瞥,我还不能下定结论。不过那又如何,只要离开江漓丰,如何都好。
那时我没有想过,后来的后来,他竟真的爱上了我,且为我将一切抛诸脑后。
江漓丰亲自送我出了宫门,身为贵妃的姬柔一脸的病态,眼神里充盈着怨恨和畏惧,却在看向江漓丰的那一刻邪魅一笑。我知道她恨不能杀了我还让我活得好好的,可是最终留在漓身边的人是她。看见她走路都需要人搀扶恐怕命不久矣的样子我终于放心离开,是的,我见不得她好。可是她再不好,不也留在爱的人身边?
我踏上花轿的那一刻,春风拂面而来,宫人不停的洒落花瓣,我与他四目相望。他换回了那身月白合欢花的袍子,束玉冠,茕茕孑立,贵不可言。
春日游,杏花满枝头。陌上谁家少年足风流?妾拟将身嫁与一生休。纵被无情弃,不能羞。
可是我这一回头,我们之间的沟堑无法逾越,我是臣妇,他是君王。我遇见他,这一生注定一腔热忱藏于心,爱不能言,因为我们都活得如屡薄冰,不懂去爱。齐云言,你呢,你可会爱?
花轿一路顺畅的走进将军府。我隐约听见有女子的声音,那声音中透着不甘却认命的说,“这普天之下,若还有谁的身份配的上齐公子,也唯有公主了。”
别的声音纷纷附和,“是啊是啊。”
一个声音,把我从梦中惊醒,“公主,该下轿了。”原是漓哥哥指派给我的宫女紫乔,不妨说是监视我。
我欲撩开帘子,他却早已在先我一步,我隐约瞧见他鲜红的喜袍,上面绣的图纹与我身上嫁衣的如出一辙,这嫁衣还是他请人送来的,想来他也是有心。我陷入沉思,直到他恭恭敬敬一句,“公主,把手给我。”
我鬼使神差的将手伸了过去,我从喜帕下看着他的手,有些粗茧却也与那人的一般莹白修长。锦衣玉食的生活让这些王孙贵族虽经历战争却仍风度翩翩,我想起了小时候的那一年,我的满身风雪,我的饥寒交迫。可如今瞧瞧我这双手也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琴棋书画样样精通,这一切离不开江漓丰的恩赐。
他让我生,我便想着为他排除万难,哪怕以身相许,哪怕心如刀割。这是我一生的宿命,也是我活着的意义。
那时我并不知道牵着我手的那个人是真心真意的娶我待我,可是我却对他满腹心机,千方百计。
他牵着我的手,一步一步的走向我们的殿堂。我的脚下却如绑着千斤大石,举步维艰,可是我必须要步步生莲,仪态万千,为了漓哥哥,为了我的自尊。
只听他温文淡然的说,“你可后悔?若是后悔,你可不嫁。”
我的手紧紧握住他的,悔恨如鲠在喉,嘴上说着,“萦风不悔,将军可是悔了?”
“窈窕淑女,寤寐求之。”他的声音中带着柔情。
“夫君真会说话,我们该拜堂了。”
“云言句句属实。”
不知不觉便和他拜了天地,从此真的是结发为夫妻。当时以为他的那句话只是场面话,却没想在以后的日子里他却证实了他说的话。
那一夜,我第一次认真的凝视他,君子如玉,莫过于此。他高束玉冠,身着合欢花的如意喜袍,手中握着我的喜帕,举手投足皆是优雅。
合欢花,曾经我为漓哥哥绣的那些合欢花的衣袍他时常穿着,可是他从来不知那是我做的衣裳。我的思绪飘回那年春天,我第一次学会了刺绣,第一次学会了做衣裳,哪怕绣得十指溢血也要学会,好亲手为他做那些衣裳,待我学得完美,我便吩咐侍女慌称是府中置办的,没想到他却十分欢喜,再以后我每月都为他做衣裳。
我怔怔出神,他说,“夫人可是好奇为夫为何选这花代替鸳鸯。”
我只能点头迎合。
“陛下与臣从小相识,不知从哪一年开始他每每爱穿那些个绣合欢花的月白色袍子,有一日我问起,他便说,这是他妹妹做给他的。我就猜想你定爱极这花。如今他为王,有些东西终究变了。”他有些落寞,有些念旧的说着。
我的心却一紧,惊得目瞪口呆,他竟知道,他什么都知道!
“萦儿?”
“无事,只是有些乏了。”
“睡吧。”
这一夜春宵苦短,他却没有碰我。
再过了半月,他的父母要求回相府,让我们夫妻好好相处。他只是点头,而我也点头应允。
偌大的将军府,有不少侍女,也有不少奴仆,他却与侍女们都有说有笑,难怪那为首的侍女竟说出那般话,看来她的心气很高阿。哪怕心儿再高,也只能伺候人,这便是尊卑差异亘古不变的优先权,可我当初又何尝不是一个街头的乞儿?可我的家,也曾奴仆成群,欢声笑语,只是被仇家血洗满门。可我太小,只记得母亲最后把我藏在木桶里说,“萦儿藏好,活着别去恨,都是报应。”
我抹了泪,多少年没有想起过。
他从庭院里瞧见我站在长廊下,笑着冲我招了招手,“萦儿快来。”紫乔见他身边侍女没大没小的模样,满脸通红,“公主可要紫乔去教训她们!这些个小蹄子,尽勾引主子!”
“无妨,我们过去。”她以为我抹泪,是因为这一幕。
“夫君这是在写诗词,怎么,这些侍女也会作诗?”我的嘲讽之意显而易见。
他却为我圆场,“她们下面的是不会的,我贴身的这两个也曾出自书香门第,只是后来没落了便跟了我。”
贴身侍女,不就是暖床的吗?必是有过床第之事,特别是那个叫陌玉的。我想着有些愠怒。
“大胆奴婢,见公主还不起来。”
我倒是没有在乎这些,这两个大侍女倒是还大方坐着,看来是放肆惯了,我本不在意这些,如今却是不同,他半个月都没有碰过我,我必须得到他的宠爱。
这两个侍女,必须教训!
“随她们去,不如和本宫比试一番,你们若赢了,今后便可不必行礼。”
“公主可是讲真?”她身着淡紫色的内衫和百叶裙,外罩深紫色的丝绸缎提花衫,用腰带在胸口系一个大大的蝴蝶结,露出点点酥胸,头戴紫金如意金钗和蝴蝶花钿,满面春风,俨然一副大家小姐的模样。而旁边那个叶檀则一声不吭,也低调许多。
她皱了皱扯了扯陌玉,陌玉却执拗的说,“公主还请以花为题,随意提笔,而陌玉同样,公子觉得好的便为胜者,如何?”
我轻笑,而他则一脸淡然的点头答应。
我斟酌,想起那人,提笔写下,枉绣合欢花样子,何日是,合欢时。
我刚停笔,她便把宣纸交给齐云言。
齐云言念出,“槿花不见夕,一日一回新。
东风吹桃李,须到明年春。”
我讶异,这陌玉竟才华过人,写出木槿花的顽强生命力,她是在用木槿比作自己!她的爱意,她永恒不变的选择。
好一个陌玉!
待我递给他我写的,他却不念,若有所思,只一句,“夫人之才华,为夫佩服,木槿虽美,却不及合欢。”
他是在说,陌玉虽然很好,可是在他心里却不如我。
我满意的笑了,陌玉却说,她想看看我写的,齐云言便传递给她。
她先是一怔,随后落落寡欢的说,“木槿虽美,却不及合欢。公主的才华陌玉相形见绌,公主的字亦叫人甘拜下风。”
我的字是漓哥哥亲手教我的,他的字若称第二,便世无第一。我只是笑。
他知道她的心,却给了我强大的支撑,我只是想看来这个女子不足为虑。
我笑着想要离开,笑得没心没肺,他说,“这就走了?”
“是,夫君你好好玩。”
他点了点头,我从不知这个男人能够和侍女如此平静的娱乐,或许在他的眼中没有高低贵贱,他不像江漓丰永远高高在上,他只是随心所欲的君子。
可是我必须成为他真正的女人,于是这一夜,我用花瓣澡沐浴好好的装扮自己,并且在香炉里点了诱人的香,我穿着薄如蝉翼的罗衫坐在帘后弹琴,他则静默的温书。我想着我该主动些,于是我撩开帘子,从他的背后抱住他,把头倚靠在他的肩,“夫君,我们就寝吧。”
他转过头,一把揽我入怀,我就这样借机靠在他的怀中,不知是这香的缘故还是什么,他的眼中萦绕着情愫,“求之不得,寤寐思服,我不敢想,你竟然会嫁给我。”
无论他说了什么,这一刻我都充耳不闻,我只想熄灭烛火,做我想做的事。
他抱着我入榻,第一次尝试床第之欢的我明显不及他,我疼痛的斥他,“你可是有过很多女人?”
他顿了顿,眼中闪烁着回忆,“陌玉是我第一个女人,是因为爹娘喜欢她,可是如今我有了你。”
他倒是坦诚,我不爱他,无论他有过几个女人,如今他眼里有我便好。
我假佯生气,“陌玉!”
“夫人莫气,我那时尚年少,又被下了药!实属无奈!后来也曾有过女人,那是在打仗时救的女子。”说到这他便不说了,有些疲惫合上眼,仿佛那是他心头的痛。
“后来呢?”
“她死了。”
“为什么?”
“为了救我。”
“你爱她吗?”
“爱过。”
他复又说,“可在从漓丰那听到你时便好奇,直到后来见到你,大抵你只记得你王兄成婚那日,在那之前我也曾见过你,在王府,你一定不记得了。那一日你在庭院里哭。”
“你竟看到了!那是我十四岁及笄那年漓哥哥打了我!”
“我都明白,所以,萦儿,我没想过,你会想嫁给我。”
“这都是命,看来前世你我就见过。”
他怀抱着我,我枕着他的手臂,突然感到倦意,浑浑入睡。
我终于完成了这件事,他的心原来早就属于我,漓哥哥,很快我就会为你拿到兵符。
这样的日子大概过了半年,我十七岁了,他和漓哥哥一样二十有七。
我们除了我来月事那几日,几乎日日合欢却始终没有孩子,因为我那时吃了避子汤,可他却蒙在鼓里,以为是自己的问题。
后来有一日,他终于知道我和漓哥哥一直书信往来,我虽避免入宫伤情却与他一直保持联络,他最生气的却是我喝了避子汤他说,“若不想要孩子我少碰你便是,你可知道这样多伤身体!”
“我不想让你伤心。”这句话我是真心真意的说出口,他真心待我,我却是为了兵符。
他缄默,我却心思渐远。
有时候我很想问他们,天下有那么重要吗?为了天下,父子之情,手足之情,那么看来相思之情更加无关痛痒。
漓哥哥说他知道我爱他,漓哥哥说他等我回来,漓哥哥说天下和我都是他的,漓哥哥说从前是他错了。可是那又如何?如今我已经成了人妇,这些话为何不早一点说?
可是我忍不住对他的相思之意,所以我频繁的与他寄托书信,终究换不来重来,这世间本就无后悔药。
齐云言只是抱着我,从袖中拿出兵符,递给我,我记得他的声音沉静又嘶哑,“我知道你想要兵符,明日你便十七岁了,我把它当作你的生辰礼物送给你可好。”
我的耳朵嗡嗡作响,头昏昏沉沉的,“为什么?”
“你想要的,我给你,这天下始终是江漓丰的,他自小与我亲厚,我又怎么会害他?萦儿,他给了我你,我便替你把天下给他。你若想离开,你便回到他身边。”
“那你呢?”我哽噎着。
“至于我,我还有陌玉,还有这江城万千女子!”他说得有些力不从心,仿佛连自己都骗不了。
陌路从他的身后缓缓而来,她早就在外面了吧!
“公主你若想走,我定会好好照顾公子,你若不走,陌玉便成全公子。”她不比半年前的凌厉,却字字珠玑,扎在我的心口。
我看着她,面容姣好,双十年华,迟迟未嫁,她爱的人却不爱他,这个女子就像木槿花一般坚韧不拔,坚定不移。我却犹豫着。
他对我的用心江城的百姓都家喻户晓,都说齐将军与公主鹣鲽情深,痴心一片,传为佳话,只有我浑然不知,只觉他只是有些喜欢我,他对我说的那些话我也不曾放在心中,甚至我还挂念着漓哥哥。
我思量着,瞧了瞧陌玉的眸子,坚定中透着淡淡的忧郁,而夫君则眼底有些发青,短短半载时光,却好像磨光了他曾经的棱角,他的脸色有些苍白,他黑色的衣袍袖子上绣着片片合欢花,半年以前他素来是爱穿没有花纹的衣衫的,而我此刻才发现,原来那么久了,我从来没真正在意过他的生活里的细节。
“夫君,我不会回到他身边,可他要的东西我要给他,我也无言再留在你的身边,陌玉,你替我好好照顾他。”我有些疲惫的拢了拢衣袖,我厌倦了这样的生活,这半年来无悲无喜却满腹心事无人诉说,而紫乔也被我遣回了宫,一直以来照顾我的都是叶檀,叶檀没有太大的抱负,半年前她与江城一富户阴差阳错的一见倾心,待我走后我也准备成全她。
他说,“萦儿,留下来吧。”他的语气中带着哀求。而陌玉则不动声色的抬了抬眼皮,她似乎随波逐流,似乎看穿一切,又似乎无所顾忌。
我摇了摇头苦笑。
漓哥哥,我爱你,可这半年也磨光了我的爱。
“答应我,现在别走,再给我一月时间。”
“好。”我只是敷衍着,不忍拒绝。
第二日,趁他早朝之时,我便收拾了一些细软和一些常戴的首饰和金条,只留下一张红笺和一缕发丝,“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君之情意,无以为报,来世定结草衔。陌玉痴情君可取,君亦可另觅佳人。”
而我同样飞鸽传书给漓哥哥,“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漓哥哥,人生若只如初见该多好,我仍然是你带回去的乞儿,而你仍然是那王孙贵族。此时兵符应在你手,你不要来找我,就当成全我。”
我与漓哥哥这一生的爱恨情仇,或许早已在那巍峨的宫墙里磨成碎片,而那碎片早已随他的迎娶,我的出嫁而碾成粉末。不如彼此保留最初的悸动,相忘于江湖。
而齐云言,我剪短的一缕发丝,他应该明白我的意图,曾经结发夫妻,如今夫妻缘尽。
只是后来我始料未及的事却发生了,他风尘仆仆的出现在我面前,满面尘埃,却让人移不开眼。
在逃离的过程中,我一路为人卖画写字与一群乞儿闯荡江湖。待到一处风景秀丽,炊烟袅袅,烟雨朦胧的云间之地,便在此停驻,这里的农民日出而作,日入而息。才子佳人亦延绵不绝。“画船听雨眠,春水碧于天。”这里很好,一切都很祥和。
一年后的这一日,只听铺里的管家眯着眼笑呵呵的说,“雪姑娘,有贵人找你。”
我一听贵人,只当来做买卖的,我的丝绸生意做得一向风生水起,因为我会做一些特殊的图案。
“敢问公子想做什么买卖?”我像个生意人般热情的说着。隔着帘子,我还未看清他的脸,只见那人长身而立,发丝有些凌乱,周身却散发贵气,背影有些落寞。
“公子?你可有在听?”我见他背对着我不说话,便再次喊他。
他的身体开始颤抖,我只当他是远道而来冷的,便吩咐下去多加些炭火。
这时,他却转过身来,咬字清晰的说,“夫人让我好找,若不是下人云间带回的那匹丝绸,我还不知你竟在如此远的云间。”
那一刻,我整个人都懵了,他的不期而至,让我无言以对。我低下头眼皮渐渐垂下,“为何还要寻来?难道说得还不够清楚,我想要自在的生活,而你给不了。”
他一把掐住我的手,眼底发红,“你又怎知我做不到?好一个相忘于江湖!”印象里,他第一次对我那么凶。
“你,弄疼我了。”我咬着唇。
他却忽的抱紧我,“我举家迁徙而来,这回夫人莫再逃跑。”
“举家,你疯了,你的将军之位呢?”我瞪大双眼推开他。
“虚名而已,为夫要与你相濡以沫,相忘于江湖就留给江漓丰吧!”他紧紧的盯着我的眼。
我有些不知所措,可我竟抗拒不了。
“姬柔命不久矣,他很内疚,便容忍着她欺负其他嫔妃,这一年他亦发了疯似的寻你,可他丢不下江山,而我无所顾忌,举家迁居此地,爹娘家仆已在府中安置,夫人可有感动?”他振振有词地说,他仍然如第一次见到时那样清贵无双,英俊洒脱。却由于日夜赶路而有些狼狈,却让我再也移不开眼。
我破涕为笑,只一句,“公子可是为府中置办衣裳?”
“小姐可愿为我做一辈子衣裳?”
“允你。”
再后来,我与他过上了举案齐眉,琴瑟和鸣的日子。江漓丰每年都从江城送来许多物事,或金钗珍珠,或绫罗绸缎,或玉器首饰很多很多数不尽的物事。只是他从没出现过,或许他听闻我与云言的事,或许他成全了我的那句,“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
无论如何,我们之间,如此便最好,我回味着这些,不远处传来夫君温柔的声音,“夫人,该去赏花灯了!”
“这就来。”
“爹娘,今年我们要糊一只最大的鸳鸯花灯。”一双儿女兴奋的说着。
“为什么呢?”
“因为爹爹说,你们成亲的时候没有鸳鸯。”他们糯糯的说着。我欣慰儿女的乖巧懂事,纷纷啄他们的脸,他却亲我的脸。
我回过头与他相视而笑,带着尚且稚嫩的儿女去往花灯节。
灯火阑珊处,看见一人,默默的注视着我们,我知道,那是他。
我过得很好,他也该释然了。
这是我们最好的结局。
“萦儿,看什么?”他好奇地问。
“没有,我们走吧。”我回过神,语笑嫣然。
我们双手合十,各携一子,这一生也算是圆满了,有遗憾也是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