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爸，我的鼻子又流血了。”我轻声地说，有些怕吵着他，但更怕这血会一直一直流，而我的生命也会被这一滴一滴殷红的液体带走，留下一具冰冷的尸骨。
爸爸猛地睁开眼睛，迅速下床，拿出药棉，纱布，像一个听见号角就投入战斗的战士。
做了一些简单的处理，爸爸扶起我，简短而有力地说：“走，上医院。”
“爸，不用了吧，这个月我已经却了三次了，每次的结果都一样，我怕。”
爸看着我，面色有些沉郁，嘴角制动了一下，却没再说出一个字。我知道他想说什么，可那些安慰的话早已苍白得如同我的脸，连他自己都觉得那是些谎言，又何必再说出来骗我，而我还要配合地假装相信。
“爸，我不怪你，有你这样的爸爸我很自豪。”我伸出手，去摸他的脸，密密的胡茬有些硌我的手，可我喜欢触碰到的坚硬。
“听话，去医院，我们不是说好的吗？一起奋斗，永不放弃！”爸爸的话听起来有些哽咽。
我知道我的病一定很重很重了。一个月里，这是第四次出血了，再多的血也会流尽的。可我不想离开这个世界，我走了，爸爸一个人，该怎么办呢？
爸爸笑着温柔地说：“妈妈在天堂看着你呢。”
泪光点点。
我点点头，伸出比纸还白的手让爸爸握住。
2
“老师，‘蒹葭苍苍，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是什么意思？”才上高一的女学生文芳在李天成老师回家的路上，拦住了他，羞涩地问。
“这个吗，这是《诗经》当中的一首爱情诗。”才从学校毕业的李天成老师面对比他小不了多少的女学生的提问也有些脸红。
“爱情？”文芳如秋水般的眼眸中闪着亮光，看着李天成老师。李天成老师有些局促不安地将眼光瞟向别处。他知道他面对的这些学生正是情窦初开的年纪，清纯美丽，质朴，似一块美玉正待雕琢。而年轻、帅气，青春年少的他，常常会被这些女孩包围着。
因为是老师，李天成总是克制着自己，但爱情的种子在他的心中已悄悄萌芽。眼前这个叫文芳的学生，让他有些慌乱了。
“老师，”文芳轻轻地叫道，“送你一朵花吧，你说它是什么花呢？它的身上长着刺儿，却又绽放地热烈？”
李天成转过头，看见文芳手中拿着一朵玫瑰，红色如血，娇艳欲滴。
这后来成了一段佳话。
文芳是我的母亲，李天成是我的父亲。
这就是他们的故事，甜蜜浪漫。
3
原本，不该有我。
母亲有家族性的败血症，原则上，不应该谈恋爱，更不应该结婚。可是，爱情来了，没有什么力量能分开他们。
我不知道，他们承爱过多大的，怎样的压力，他们结婚了。然后，又有了我。
谁都不知道我会是一个怎样的孩子，可他们还是坚持要生下我。
有一种叫爱情的东西，听说很有力量，天地都会为之动容，岁月不能将它褪色。它会让人们选择坚强，它会让苦难辉煌，它会让日月恒久。
我的出世让他们快乐无比。
每一个见到他们的人都在夸耀他的的幸福生活。
他们的恩爱让人羡慕妒忌恨。
4
苍天嫉人！
那个下大雪的冬天，那个雾气沉沉的清晨，那条通向学校的小路，那座没有护栏的小桥，那辆没有刹车的自行车，那条冰冷冷的小河，带走了去接我放学的妈妈。
爸爸几次扑向河边，都被人死命地抱住。
迷茫，无助，绝望，崩溃，爸爸近乎疯狂的痛楚，即使是只有四岁的我也能深深感受得到。我怕极了，拼命地哭喊着，拼命地叫着妈妈，叫着爸爸，直哭得声音嘶哑，昏天黑地。哭得所有人都肝肠欲断，泪眼婆娑。
爸爸搂着我，一言不发。
妈妈躺在那里，面带微笑。
他们都不理我，任凭我哭得昏天黑地肝肠寸断，昏昏睡去。
爸爸活了下来，心却似死了。
爸爸不会笑了。
晴天，爸爸会带我去妈妈的坟前坐一会。陪她说话，聊天，我还听见他唱歌，那曲调幽远绵长。
雨天，爸爸会打一把伞，站在那座小桥边，守望着。每一个行到桥边的人，都会下车，小心翼翼地行过他的面前，直到那桥上安上了护栏。
5
灾难总是结伴而行。
两个月后，我的鼻子出血了，那是第一次，确诊为——败血症。
“你是我们的孩子，因为我们爱你，我们决不放弃。这是在生你的时候就和你妈妈商量好的。”
商量好的？在孕育生命之初，你们就知道会有这样的情形发生，对吗？我是长不大的呀！我的生命注定只能是昙花一现，我的人生注定会终结在花季，我的宿命就是生离死别。那么，你们为什么还要那么坚定地让我来到这个世界？看我在幸福的依恋中缓缓虚弱，生命的鲜活一点点被抽离，你们很快意吗？看我被病痛折磨，你们难道不会伤心痛苦吗？
医生说，我的生命最长期限是十五岁。
只有十五年，再美好，也只有十五年，你们明知道是这样，还是自私地将我带到了这个世界。
一切的美好骨子里都带着忧伤，就如华丽的裘袍下爬满風子。
我宁愿，没有看见过这个世界的美丽。
“宝贝，我们的确是自私的父母，但请你原谅我们。爱是一件很奇妙的事情，它让我和你妈妈充满了勇气，我们想让我们的孩子来看看这个美丽的世界，感受一下阳光的温暖，微风的轻抚，细雨的滋润，母亲的怀抱，父亲的脊梁，我们想让生活变得更加丰盈，更加快乐。只是，我们没想到，那一场意外，让我们无法兑现我们的承诺。但，爸爸还在，我们爱你，决不放弃。”
爸爸的话深沉而凝重，我的泪不由地流下来。我也爱你们呀，爸爸，还有，天堂里的妈妈。
“找个人吧，照顾孩子。”婶说，“文芳走了，孩子早晚也会走的，你尽了心就行了。”
父亲总是摇着头，然后摸出一支烟，母亲走后，他就学会了抽烟。
我歪理着头，也说：“爸，找个阿姨吧。”
父亲总是摸着我的头，眼神飘得很远很远。
一个善良的女人走进家门，为我做饭，伴我学习，陪我游戏，我分明看见，她温柔的如同母亲。可父亲，抽着烟，坐在门前的银杏树下，好久好久。然后，有一天，他送走了那个流着泪的阿姨。
我趴在床沿上，说：“爸爸，妈妈和我都希望你幸福。”
“我的幸福在我的心里。”爸爸淡淡地说。
我不明白，清苦若此，那幸福的感觉来看何方。
一晃十年，没有妈妈的日子，居然悄悄地走过了三千六百多个日夜。
父亲更忙碌了。他忙着教更多的学生，忙着看更多的书，忙着写更多的文章，今年，他被提拔为副校长了，我看着他拿回来一张表格，认真地填写着，在配偶一栏中，他一笔一画地工整地写着：文芳。
我的病越来越重，还会时常昏厥，更要命的是，疾病让我的脾气变得异常暴躁。爸爸没有一点儿抱怨，只是，他常常借妈妈来鼓励我：“妈妈就在我们身边，丫头，她就在天堂看着我们，努力地活下去，努力活好每一天，永不放弃！”
“天堂有花吗？”我问。
“有，各种各样的花，开满了整个世界。”
“什么花最美？”
“玫瑰。”
“我知道，送人玫瑰，手有余香。”我笑着。
爸爸也笑了。
“爸爸，我知道，妈妈送你的那枝玫瑰还在，是吗？我想看看，我想妈妈了。”
爸爸拿出一本厚厚的日记本，在它的扉页上，一枝红玫瑰，虽然失去了水分，但那沁骨的红艳依然让人心动。“爸，怎么能保存得这么好？”
“因为，它有爱的防腐剂。你闻？它还有爱的芳香。”
轻轻嗅觉着，母亲在天堂也看见了这朵玫瑰吗？它的芬芳能穿越天空，飘进天堂吗？
医院的病床前，我虚弱得已没有力气说什么了。看着父亲流着泪，我笑了笑。
“玫瑰——”我说。
父亲手中拿着那枝风干的玫瑰，放在我手中。
“爸，努力奋斗，永不放弃！我会把它带到天堂，送给妈妈，让它在天堂里绽放。”
我看见，爸爸笑着，一滴清亮的泪含在眼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