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着翻旧书。门外有人喊,看河去。答应一声,飞跑到河边。
那是十来岁的时节,正月底。这是北方最大的河,依依流过少年的心上。
少年心远,爱往远处看。对岸山西垣曲,依稀能看见有人活动。于是卷起书筒成喇叭,长腔高起:“喂,老乡——”。那边没反应。继续几声,终于有了呼应:“听见了,有——空——过——来——玩——”
深谷传响, 一河连通,山被喊醒,水也惊动。波涛拍岸,是大河的语言。少年先在河岸打几个侧跤,吹几声口哨,像通知天地的号令。
他把目光收近。河心的长洲上,小柳始软,迎风舒展,他感觉和三五天来时已经不一样。没有小舟,不能直达,他在想如果不是水太凉,他可横绝直渡,到那岛上。也许能捡到野鸭蛋,拾到白鹭的长翅。最轻易可攀到柳枝,摸摸春天。
他沿河岸随便走,他这时知道看脚下了。爬根草细密铺展,被河水浸了一部分。洗得更白,如同漂过。那水游啊游,悠啊悠,波光云影里,让人也看见了河的真心。他忍不住坐下,盯住细看,有水在上,草白得更加亲切,那水好像也洗了自己的心。大河奔突,万里流来,但这一隅,这一片,他不见它的大气势,他只觉得它慰心,如可以掏心的好友。
他忽然发现一棵草下有了针尖般的小芽。他起初不信,但伸手入水,却真的摸到了。一芽新嫩,极易忽略,他没有错过。他心里反抗老师说他做题的粗心了。岸上没新草,河里有草芽,他想了会儿理解了。
岸上坝的石缝里有青草,那是经冬的勇者,已经挨过了最深的苦寒,举步入春了。但春是它们的季节吗?它们会不会告别,退隐于无形呢?万物生发都有最宜的时序,严冬会否就是它们的春天?
他眉头皱了皱,脚步愈缓。
他看见人家崖头的迎春。迎春的使命已经完成,黄花零落。怎么春没全临就有衰败呢?春天的落英更让人心惊啊!他正要低沉,忽地院墙外,一树小杏正白如堆雪,繁华满眼。密密的花儿团结着,纯纯的颜色统一着,无言也喊春了。
他心头陡地一起,想临河高歌了。
不远的柳树没有岛上的新翠,但相对村里其它树,却是春色一新,格外入目。花靠迎春,树靠小柳,这报春的职责,它们都不疏忽,都不辜负。刚才那杏树是急性子,它一白抢眼,最是好颜色。
他最喜新柳油枝和杏花初白。
有人在河堤放羊。两只小羊在顶架,粉嫩的小嘴好像还气呼呼的,如赌气的孩子。羊倌说它们才半月大。羊们拾落地的柳叶吃,可能很对口味,它们吃得欢,如蚕食桑叶的沙沙。树下旧叶未离,枝头新芽已生,他对父亲说的天赶地催有了直接的感觉。
前面树林和深草间有鹏鸟,有冲天起的班头雁,有绅士般的红嘴鸥,有淑女般的白天鹅。它们不迁徙,不逐春,对这大河春来漠然吗?他正想着,忽然一鸟惊起,长翅扇开,飞到对岸的苍茫里去。他清楚地看见它在河里的影子,与游鱼相碰了一下,又倏地向远。它飞动的样子怎么比冬天有了轻灵,更有了壮士撼山河的意味了呢?
他走累了。他坐下,晴阳暖身。他躺在草地上,枕着自己的双手,看天看云。
他睡着了。他鬓边一朵小花。风轻吹,小花摇,碰着他的脸、他的鼻尖,他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