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玉厚难受地从窑里走出来,站在自家的院子里,不停地挖着旱烟袋。他佝偻着高大的身躯,失神地望着东拉河对面黑乎乎的庙坪山。山依然像他年轻时一样,没高一尺,也没低一尺。可他已经老了,也更无能了……”
这是小说第一部第六章的结尾部分。读到这里时,我曾经这样批注了几句:老了么?没有!再过几年,你将真正焕发你的活力;你也不能老,孩子们要依靠着你成长;老人要靠着你养老;只是现在,你受委屈了,直到春天的真正到来。
这是一位朴素的不能再朴素,平凡的不能再平凡的中国父亲。在那些艰难的日子里,他终日劳作在田间地头,勤勤恳恳,任劳任怨,虽一直在贫困中煎熬着,但从未有怨言,从未有消沉。像一头黄牛,闷头耕作着日子,年复一年。与其说是一种被生活压弯了腰磨去了角不抱希望的认命,不如说是老汉在艰难生活中修炼得来的智慧——是的,孙玉厚老汉(其实他出场时还很年轻)是一个智者,是一个坚忍坚韧的、宽厚开明而富有生活智慧的父亲。
为了孙家,孙玉厚变成了一座敦厚的山,又被山般的生活压力挤压着,艰难、压抑、无奈、彷徨,但他坚忍、坚韧,无言地顶住了:他为弟弟孙玉亭借钱张罗娶亲,他为少安的婚事东家跑西家借,他得供着少平玉秀上学,他得照顾年老的母亲……没有坚忍,难以熬转这日子;没有坚韧,难以顶起这片天空;没有智慧,难以培养出这么有出息的娃!
“说实话,玉厚老汉在心里时常为自己的子女而骄傲。孩子们一个个都懂事明理,长得茁茁壮壮的。这就是他生命的全部意义。这就是他活着的全部价值。”
朴实的孙玉厚老汉并不晓得是他自己的优秀,潜移默化中给了孩子们榜样,给了孩子们成长必需的熏陶,也深深印刻在了孩子们的心灵中。
少安成家,他得体地坚决分家,只为了不让大家庭拖累儿子,给儿子儿媳自由的空间。这一点认识,连少安都难以想通,但玉厚老汉有这个思想高度,他也许不懂什么大道理,但生活给了他朴素的认识。他是家中的支柱,儿子们每有想法,自然都会去征求他的意见,但他总是给孩子们以选择的权利,并尊重他们的选择,他总是那一句:“你看着办”。少安要出去干活,这在脸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村,无疑开天辟地第一回,难怪玉厚老汉要提出疑虑,但不会干涉。少平想去外面闯荡,他也只是说了“你还小呢,出那么远的门,人生地不熟,我和你妈怎能放心?”不放心是一种爱,支持孩子是另一种爱。宽厚而开明的父亲,同时又是细腻的:少平走的前一晚,他轻轻摩挲着儿子的头发,这个动作,少平感觉到了,读者也感觉到了。就如劝慰因分家而哭的大儿子时,“用他的老茧手在他乱蓬蓬的头发上抚摸了一下”,细腻如斯,唯有敬意!他修好烂黄提包的拉链,并叮嘱少平:用的时候,拿肥皂擦一擦……这是一个在贫困线上苦苦挣扎的父亲,给出远门的儿子唯一的准备了,虽简却万般珍贵,倾其所有,一如开砖场的少安遇到困难,他倾全力拿出了零七八碎的一千元钱扶助儿子,爱,就是如此简单,又如此奢华!
这样一位宽厚开明的父亲,同时是一位富有生活智慧的父亲。当少安扩建转场,雇用了村里三十几号人马(实际上二十几个就够了,只是因为抹不开面子,当然也有对贫穷的深刻同情——出于一种人情和道义感,而不是少安他有多大的经济实力),在叔父孙玉亭的策划下,红红火火地开始了点火仪式时,这本该是玉厚老汉扬眉吐气的时刻,但老汉躲起来了,朴素的农民本分的思想使他对这热闹忧心忡忡,至于为何,他说不出,也许只是凭感觉,但这感觉中蕴含着他的生活智慧:不靠谱的河南师傅、浩大的雇工队伍、更有那位咋咋呼呼不切实际的弟弟孙玉亭……不接地气啊!
而与此刻躲闪形成对比的,是在孙少安捐资建成的双水村小学的落成典礼上,我们看到了孙玉厚老汉。当儿子和他商量建学校的时候,孙玉厚老汉虽然难以理解儿子,是啊,连敬神的十块钱都不愿意出的儿子,怎么就心甘情愿拿出这么一大笔钱来修学校!老汉可以不理解但是绝对不干涉,而且绝对相信这事不会有风险。盛大的落成典礼上,他头低倾着,在哭,因为快乐,因为幸福:这是多少痛苦换来的荣耀啊,今天,以后,老汉将成为双水村中最受尊重的长者!
这世界变化快,我们允许平凡的孙玉厚老汉慢慢来看懂,而凡遇事情从不干涉不阻拦孩子们的他,于静气中我们看到了一种智慧,这智慧的光芒随着他的旱烟一起升起,悠悠,汇聚,照亮了这块古老的、伟大的土地……
写于4﹒23世界读书日 “全民战疫 知识共享”
2020.4.2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