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了

花瓣网

知了在厨房里发呆,锅里的汤扑哧扑哧往外冒,直到锅盖哐当掉到地上她才回过神来。

她在想李百到底出去了几天,倒不是她真的想他,而是她真的只能想想这些没有意义的事,不然又会和心中的执念死磕到底。

知了今年28岁,李百是同事介绍给她的第七个对象,俩人同龄,是个跑长途的货车司机,在这个城市北边有一套套一小房子,知了不是冲着他的房子和他在一起的,但是介绍人黄大姐是冲着李百的房子把他介绍给她的。

黄大姐在超市卖日化,大嗓门,节日大促的时候她站在二楼楼梯口,不用小蜜蜂扯开嗓子吼,在一楼收银的知了一样听得到。不晓得是因为她嗓门大心胸广所以才热心肠,还是因为热心肠才大嗓门心胸广,总之她热心肠的跟好多刚进超市的单身小姑娘介绍过对象以后瞄上了知了,也不知道她是从哪里知道的知了那会儿没有男朋友。

一年前的这时候知了何止没有男朋友,还没钱交房租,有家不能回比无家可归更让人难过,她一直想把这一切归结到一个人身上,然后专心的恨这个人就好了,恨这个人让她遭遇如今一切,可是年龄越大她就越不知道应该去恨谁,好像谁都可恨又都恨不起来。

更多的是自我麻痹和自我安慰,如果在这个窘迫的27岁有一个自己的小家庭就好了。黄大姐说要跟她介绍对象,她几乎没有犹豫就去了,除开相亲对象有房有工作,她自己也老大不了,要是积极一点就能换来一份稍稍安稳一点的生活又有何不可?

事到如今,知了开始怀疑自己的初衷。李百已经一个星期没有回来,每个月有三分之二的时间不在家,在家的三分之一用来睡觉,白天他自己睡,晚上拉着她一起睡。

没有人为她做饭,没有人陪她逛街,没有人接她下晚班,话说回来,没有这些其实也没有关系,毕竟在没有李百之前,知了也可以自己做饭自己逛街自己下班回家,况且他让她摆脱了那个毫无立场的家,至少她完完全全从那个家里搬出来的时候是轻松愉快的。

只是后来的一切并没有按知了的预想发展,李百时常让知了觉得自己跟他住在一起的大半年,好像只是为了满足对方的生理需求,而这种毫无情感交流的角色完全可以由一个充气娃娃来扮演,为什么偏偏要她来承受。

为什么偏偏是她,为什偏偏是她知了,就因为她无依无靠,孤苦伶仃,经济拮据还要接济一个不成器的弟弟吗?还是说黄大姐根本就是看她可怜,所以她才会极力撮合她和李百,沉默寡言又内向的李百。

没错,知了想要一个家,一个温暖的家,不只是一所房子,一所空荡荡的房子。 从18岁到28岁的这十年,跟不同的人分分合合,她依然没有想明白一个问题——物质都无法自足的时候要拿什么去追求精神温暖?或者说她心里早就有了答案,只是不想就此妥协。

知了黯然地从脑海中的斗争里挣脱出来,弯腰捡起地上的滚烫的锅盖扔进洗碗池,慌忙关掉气阀,咕噜咕噜冒泡的鸡汤安静了,屋子里唯一的声音也就跟着消失了,消失了。就像她爱的弟弟,爱她的爷爷一样消失了,在这个世界上再也听不到他们的声音。

“了了,过来吃饭。”这句话早已在尘土里安息了,偶尔回荡在梦里都会让知了长时间陷进忆走不出来。

爷爷留长长的胡子,知了最喜欢看爷爷戴上老花眼镜,左手拿报纸,右手捋胡子,坐在藤椅上一边监督她写作业,一边津津有味的读报。遇到知了不会做的应用题,爷爷会停下来,拿起知了的作业本,仔细看上几遍然后耐心跟知了讲,不过这都是知了二年级以前的事。

后来知了被母亲送到乡下,住在远房表姨家,表姨是村子里的小学语文老师兼校长,知了的三年级从这里开始,一直到六年级结束。告别表姨以后她又被安排到另外一个亲戚家寄宿,在一个镇子上念中学,跟小学时候一样每年寒暑假回两次家。爷爷走后,知了回家的次数越来越少,反正回家也是客人,倒不如在别人家做一个真正的客人骗取点温情。

现在想起来小时候在外四处被收留的日子,已经没了当初满腔的怨愤,虽然条件不好,但那些原本没有义务要照顾她的亲戚并没有亏待过她,要是时光可以过得慢一点,也许她就能在爱她的人身边久留一点。

知了在表姨的学校念三年级的时候爷爷每学期都会来看她,给她带点小零食,山楂片是一定有的,爷爷说山楂开胃,小孩子要多吃饭才能个儿高又聪明,知了其实一点儿也不喜欢酸不拉几的山楂味,爷爷的突然离世却让这种味道变成了永久的怀念。

爷爷的棺材被抬上山那天早晨,知了跟在长长的队伍里,看着棺材盒子被放进撒了石灰的土坑,漆黑的棺材盖子在乳白的石灰面上反射出刺眼的光,照得知了眼泪直流。一铲一铲的黄土盖上去,光不见了,白色不见了,黑色不见了,为她做饭送她上学跟她讲作业为她买山楂片的爷爷也不见了,永远的睡在这片土地里。

长大以后才明白过来,爷爷的离世根本不算突然,简直就是早有预谋。

爷爷生前经常念叨,不要死在小城,他害怕,害怕被送到殡仪馆,推进火葬场,烧成一抔灰装进盒子里。就算回到乡下没有棺材,没有葬礼,挖一个坑,有张裹尸的草席把他裹起来埋在土里也比被拖去火化的好。 或许老人早有预感,知道自己阳寿将近,所以常常离家出走去看望在乡下的知了还有她的几个叔伯。

后来知了想,89岁的爷爷躺在四叔家的躺椅上等午饭,结果安安静静的睡着了再也没有醒来,也算是如愿以偿了吧。

人这一生,谁都没办法自己决定何时开始,何时结束,一无所知的来到这个世界,却很难无牵无挂的离开。

爷爷走的时候知了还小,牵挂一词在课本里学过,知其本义,不知其中深入心底的感情,等到现在正真懂得,用了差不多20年的时间,代价是那个很重要很重要的人毫无征兆的离开。

如果每一次醍醐灌顶的成长都要以死亡为代价,那么知了还真的想过就做一直知了好了,褪掉一层棕色的干壳,又是色彩斑斓的重生。

这一次开了小火,汤锅又开始咕噜噜的冒泡,从冰箱里取出一把青菜,厨房里的声音又轻轻松松的回来了。

李百开门进来,知了正准备吃饭,抬头看了看门口换鞋的男人,起身去厨房拿了一副碗筷,盛了一碗汤放在自己的对面。卫生间传来哗哗哗的流水声,水声停了,男人甩着湿漉漉的双手坐下来,捧起小碗开始喝。 喝完添了一碗饭,知了几次想开口说话,又不知道说什么好,只剩挂在墙壁上的钟滴滴答答的响。

也不是一开始就没有交流,知了最初搬过来那段时间是有的,虽然不多,至少也强过如今。

知了不是没向黄大姐诉过苦,没用,黄大姐一向是个和事老,无非是些相互体谅的话。

知了觉得自己是体谅李百的,长途货运是一件枯燥又劳累的差事,正因为这样,她才想要多和他说说话,可所有的交流都是一问一答,知了不问,李百不说。不管知了问什么,答案都大同小异。

时间长了,次数多了,知了索性不问了,就在这样糟糕的状态倒也生出些默契来。或许算不上默契,两个人没有感情交流,事情会简单许多,拼床睡觉搭伙过日子连吵架都省了。

李百吃完饭从裤兜里掏出几千块钱放在桌上,起身去卧室拿睡衣。知了没了第一次见李百掏钱的茫然,他当时顺带给了一张卡,只说了一句“卡收着,密码我生日,钱你看着存”,往后每月如此,这也算是他们之间的默契之一吧。

知了收拾完厨房晾好衣服已经是11点多了,手脚冰凉的爬上床,李百背对着她,没有像往常一样翻身过来抱她,像是睡着了。

知了侧身抱着被角,闭上眼睛试图进入梦乡,无果。身旁的男人,并没有如她想象中的那样能给她些许力量和安全感,她还是害怕,脑袋还是要不由自主的还原可可的车祸现场。

房间里没有光,摊在马路上的可可的血,一点点的蔓延,沿着门缝灌进房间,越来越多越来越多,多到知了觉得自己躺在可可的血液里透不过气,满身冷汗的爬起来开灯。

李百也跟着坐起来,看着知了抱着腿哭,试图安慰她。碍于嘴拙,心里跟着难受,却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一个劲的拍她的后背。

他一定是知道的,就算错过了她的电话,黄大姐肯定也有告诉他!吶,知道又怎么样,还不是一样,一样连一句安慰的话都不会讲,这样的沉默寡言让知了的哭泣也跟着失了声,只剩流泪。

“可可死了,车祸现场的转角就是医院,到门诊大楼只有3分钟的距离。”知了抹着眼泪往卫生间跑,坐在马桶上看镜子里的自己。

请假在家的第六天,没有消极堕落没日没夜的哭,就是觉得整个人没了精气神,有气无力的逛菜市场,买菜,烧饭,做家务,每天都在重复前一日的事情。原本以为家里多了一个人宣泄会变得有意义,也只是原本。

从父亲家回来的那天,看着知了和可可长大的老邻居,望着她叹气摇头,欲言又止。知了心里明白,他们一边惋惜这条年轻的生命,一边对孤苦伶仃的她深表同情,同情里夹着上不了台面的祝福——你那个祸害弟弟不在了对你来说何尝不是一种解脱。

可可干过在大人们看来是坏孩子才做的坏事,像所有放荡不羁的非主流少年一样!在家和爸爸打,在外和小混混打,凡是能让他心生戾气的事,都能让他大打出手。辍学进少管所,四处漂泊游荡。最叛逆的那几年常年不知他的定所和生死。亲戚们都劝爸爸,这个孩子没救了,就当他死了,继续养着他就像在家供了一个炸弹,指不定反过来被他弄死!

不晓得天下的姐姐都这样,还是只有知了才这样,就算别人说可可是个十恶不赦的大恶魔,她还是相信他性本善,只是从小缺了一份正确的引导。残缺无爱的家庭,染缸一样的环境,是非观念还未健全的小少年,意志薄弱的时候恰巧无人管教,一不小心就被染成了世人厌恶的颜色。

说到底可可有什么错!

如果一定要追究一个对错,那么到底谁错了?知了这几天在绝望里愤然又平静,到底谁错了?父亲?母亲?小姨?还是自己?

该如何评价自己的父亲,知了不知道。外人的评价是,和在自己家做保姆的小姨子搞在一起之后抛弃妻子。母亲有了自己的新家以后联系不多,每通电话的结束语都是替妈妈好好照顾弟弟。至于小姨,也就是后妈,除了更爱她和父亲生的两个妹妹,在她彻底沦为大龄剩女以后想方设法的让她离开那个家以外,并对她造成多大的实质性的伤害。

那么知了自己呢?两个相差三岁的小孩,剥离开来的童年,日出而作日落而休的乡野,生生不息的码头小城,在快要成年的时候和那个血脉相连的男孩一起生活,她不知道要怎么遵照母亲的嘱托好好照顾他。

事已至此,孰是孰非已然不重要了。知了倒不是觉得自己活了人生的三分之一仍无健全的是非观,人不在了,追究的再多可可都不可能再回到她身边,叫她一声姐姐。

“知了。”李百在敲卫生间的门。知了从马桶上站起来,打开水龙头鞠了一把水洗脸,再仔细看看了自己的脸,没有朝气的眼睛,眼角的细纹,浮肿的眼袋,再继续流泪也阻止不了今天向明天迈进的步伐。

“你……你……”知了开门撞见门口的李百。

“我没事!没事!没事!上床继续睡觉吧。”重新躺回床上知了又开始自说自话,转牛角尖一样转进自己根本就没有见到的现场。

医生说事发十五分钟以内把可可送到医院还有30%的挽救机率,距离医院只有3分钟的路程,可是偏偏在半个小时以后他才被发现。

——你体会过这种绝望吗?

明明就有生还的可能,却要躺在那里等死,血液从身体里慢慢流出来,鲜活的生命一点点枯萎。想要呐喊呼救,想要一个路人停下来,没有力气张开嘴,嗓子里没有声音,太晚了,没有人在外面瞎逛,要是等到红灯变绿,要是不要速度带来的自由,要是一开始就听话做好孩子……

一辈子那么长,刚决定开始新的生活,三秒钟的意外就要带走三十年以及更长的精彩。

——你体会过这种绝望吗?李百。

跟一个不会交流的人生活,听不到声音,感受不到爱,看不到希望。甚至怀疑自己有一天会变成哑巴。就要迎来第一个三十岁,还会有第二个,也许还能有第三个,可是现在就好像能看到尽头,死水一般,平淡无奇。

知了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睡着的,也许是眼睛睁久了就能灵魂出窍。

她看见了爷爷,十几年过去了爷爷还是老样子,坐在公园里的大树下和一老头下象棋。知了问爷爷,火葬场里没有烧化的骨头真的要被敲碎再继续烧吗?

爷爷不看她,说,不知道,我们这里的人都没去过火葬场,死无全尸了哪能坐这里下棋啊!老王继续啊,该你了。

爷爷身前一直害怕被送到殡仪馆,推进火葬场,因为他总听人说没有烧化的骨头要被敲碎继续烧,他害怕。也许他永远没想到过,短短十几年,他心爱的孙子被就被推进去了。

可可,你也像爷爷一样害怕吗?害怕的话就去找爷爷吧,找不到就努力去找,心怀希望就一定可以找到的吧。

姐姐也想去找新的生活了。

尾声

李百早上起来洗漱,然后打开电视看早间新闻。

知了买早饭去了一个小时还没回来,李百打她手机,关机。下楼找了一圈,没人。跑回家看,她所有的物件都还在。

李百松了一口气,看到餐桌上热气腾腾的包子忍不住笑了声。

边上的银行卡却让他慌了神,又把家里的房间里里外外看了一遍,依然没人。

火急火燎的捡起扔在沙发上的手机给黄大姐打电话,“妈!知了好像不见了,我们极力掩饰那么久到底有没有意义?她昨天晚上哭了好久,我想安慰她,可是我一着急就说不出话来……”说完李百也开始哭。

黄大姐听完李百哽哽咽咽说完的话,也哭。她哭是高兴也是难过,高兴的是他儿子终于从儿时的刺激中复原过来,不再结巴。难过的是,本以为骗到手的儿媳妇儿,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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