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掐指算来,距离您上次大病已经3年多了。3年前,亲眼看到强壮结实的您被病魔一点点掏空,心痛如绞的我却不知道该怎样去拯救您,只能整日整夜地掩面垂泪……
小的时候,我总是抱怨您没钱没势给不了我想要的生活。那一刻,我才知道,我最不能没有的原来是您。 您的眼神一天天黯淡下去,您的身躯一天天萎陷下去……
您只能终日与炕为伴,只能把大把大把的药片当饭吃,那孱弱的样子就像一枚秋后的落叶随时都可能飘我而去…… 望着眼前瘦成皮包骨头的您,我不敢相信这就是我记忆里那个魁梧健壮、说话如响雷、走路自带风的父亲……
在我的记忆深处,储存的还是您年轻时候的模样。那时候,您正值盛年、力大如牛,一巴掌就可以拍碎一张破桌子,吼一声就能震得屋棚抖三抖……
作为家里的顶梁柱,您总在农闲时节开着自己那辆三轮车走街串巷做小买卖,凭着聪明活泛的头脑在匮乏的土壤里找活路、求生存。
记得有一次您到城里批发食盐,我软磨硬泡非要跟着您去城里开眼界。那个阴冷的早晨,躲在车厢后面冻得瑟瑟发抖的我,看着您开着三轮车在薄雾里驾轻就熟地自由穿行,威武雄壮的气势就像一个即将奔赴战场的勇士。
那时候的您目光如炬、所向披靡,冷风吹在您的脸上像刀割一样疼痛,但是您铁塔般的身躯却岿然不动,义无返顾地向着前方开赴,各路“妖魔鬼怪”都不得不在您面前纷纷让道……
二
多年来,尽管我们一直在和生活做着抗争,但是还是无法改变根生蒂固的贫穷。
“穷人家的孩子早当家”,于是小小的我不得不比别人努力、优秀。从小学到高中,我的成绩一直都名列前茅。
那年夏天,当我如愿拿到大学通知书的那一刻,您脸上的每一条皱纹都高兴得绽开了花。临行前的晚上,您东挪西借、翻箱倒柜搜刮出家里全部的积蓄给我凑学费,又吩咐母亲给我们煮了几十个鸡蛋当干粮。
那是我们生平第一次出远门,第一次坐绿皮火车。我们挤在蒸笼般的车厢里汗如雨下,逼仄狭小的空间里连个转身的余地都没有,无力动弹的我们双双都被挤成了“肉夹馍”。看到瘦小的我累得快要虚脱,心痛不已的您只好央人要来一张旧报纸铺在人群的夹缝中让我临时歇脚……
千里迢迢,囊中羞涩的的我们硬是靠着包裹里的那些煮鸡蛋支撑到了目的地。到学校把我安顿妥当后,身心俱疲的您不敢正眼去瞧那个繁花似锦的城市,就又带着包裹里剩余的十几枚鸡蛋赶回老家……因为您知道,头顶那片广阔的天空不属于窘迫困顿的您,您的世界只在家乡那片贫瘠的土地!
大学期间,我开始给家里写信,和您讲讲学校的一些事情和自己的一些近况。每一次您都亲自给我回复,说说家里的收成以及一些日常琐事。我能想象得到,您每一次收到书信时的喜悦和激动,您一定如获至宝般逐字逐句地认真阅读、咀嚼。
每一次我都会在寄出信之后的一个星期内收到您的回信,您用很崭新的稿纸,工工整整地书写着每一个字,即使标点符号都很少出错。 我能想象得到当年您风雨无阻地骑着那辆旧自行车走在崎岖山路上,到十里外的镇上买稿纸和笔墨的场景。人们一定会用很奇怪的眼光打量您,因为您的一身农民打扮和这些高雅的东西很不合时宜。
我总在想像:您每一次去邮局寄信时是不是很谨小慎微?您在窗口买邮票时的语气是不是紧张到结巴、僵硬?您黏贴信封的激动样子是不是笨拙到颤抖?您投递信箱的瞬间是不是感觉庄严又神圣?因为,这一切很平常的小细节,在您看来都是这世上最伟大的仪式和壮举,您必须毕恭毕敬、郑重其事……
于是,在那暗无天日的贫穷岁月里,写信、发信、盼信就成了您卑微世界里仅有的一点慰藉和亮光!
后来,不知道什么时候起我成了一个有秘密的人。于是,我不再给您写信,也不再依恋您、崇拜您。因为我的世界开始越来越大,而您的世界却在变得越来越小……
三
那一年,我有了自己的爱人。当我把他带到您面前时,您开心的笑脸下竭力掩饰着深深的失落。您知道自己的女儿不久就要跟随眼前这个年轻人远去,不管自己情不情愿都得选择放手!
我的婚礼上,您成了那个最高兴又最悲伤的人。您杀鸡宰羊、邀亲唤友,一连几天忙前忙后地张罗着,沟壑丛生的脸上爬满了倦容,布满血丝的眼眶里闪烁着泪花……
那一天,当我一脸幸福地被他抱上婚车,您终于控制不住压抑已久的情绪躲在角落里泪如雨下。那一刻,您用来取暖的小棉袄被人穿走了,即使锣鼓喧天也掩不住您的伤悲,即使漫天烟花也盖不过你的寂落……
从此,在那个处处都有我成长印记的地方,您开始了永久的守望……
您每一次在接到我回家的电话时,总会兴高采烈地骑上您的“破驴”到十里外的镇子上买菜买肉。可是,当我真真切切地坐在您面前,您又像一个害羞的小孩一样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是傻笑着一个劲地劝吃劝喝。
您在我儿时的眼里是那样的伟岸,如今在我面前竟然显出了几分卑微。我知道那是因为爱,爱让您低到了尘埃里,爱让您把我看成了您的全世界……
我每一次回城,您都会把家里压箱底的好东西给我塞上。在依旧清贫的家里,能拿出手的无非就是家里的大黄梨、大白菜、大葱、地瓜…… 自留地里的那几颗梨树就是您的命根子,多年来您精心打理着它们,每年都会喜获几大车黄梨,每一次您都会挑出最大最好的装进纸箱里给我准备着。
每当我吃着家里脆甜的大黄梨,想像着腿脚不便的您爬高上低,亲自打药、修枝、采摘的情景,就禁不住泪雨滂沱…… 可是,自从您病倒以后,那几颗梨树就顾不上打理而被砍伐当柴烧了火。前年春节回家,母亲从床底拖出一个纸箱子,从里面抖出一些干梨片,无奈地对我说:“就这些东西了,拿去泡水喝,可以下火……”
那一刻,我才意识到您的爱早已不知不觉悄悄走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