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間音像店的搬遷促成了骯髒的生活/
那条街打了好几个结,没走多远就会碰到打结的地方,要极有耐心地找着打结的纹路,顺着它们连走带爬,才能到达平坦的路面。随后,又会碰到结,又得细找,一切都要慢慢来。待走路的人耗尽精力,有可能还是找不到要去的地方的方向。
我问蹲在街边塑料树上洗脸的猫:“这里发生了什么事?没多久的功夫怎么变成这样子?”猫瞬息变成一只蝴蝶,只一味埋怨自己的伪装色不够鲜艳。它不想回答我的问题:“这地方太干了,如果是在雨季,我身上会有艳丽的斑点。”雨季,什么意思,是一种颜料?我们对视片刻;我欲言又止。一名清洁工出现在我们身边。清洁工看上去粗俗不堪,嗓音沙哑,却有一副热心肠。清洁工提醒我要赶快走,步伐慢了的话这条街要收了。“跟做小买卖的要收摊一样,一模一样,收一收街就没了,就家去,你还不快点。”我在琢磨清洁工嘴里吐出的“步伐”,我在什么地方见过,平常少有人用。我犹豫着,是将脑中不知躲在何处的字典慢慢找出来,查个清楚还是只盯着清洁工看,兴许从清洁工的脸上能被我逼出字典来——我们之间会有多少不同;我选择了盯着清洁工看。我的眼睛刚接触到清洁工,就见这厮往后弹,像往回收的橡皮筋,我盯越久,橡皮筋往后弹的越快。我惊奇于用“注视”使清洁工彻底消失。
清洁工的消失方式让我觉得很有意思,我拿别的东西,一棵似树非树,一块凸出于墙面的戴雷神面具的砖来试,但无效。我不知道问题出在哪里。我已经暗爽到了。但是,我想说,真是太背了,我不但走不出这条街,还被垃圾给缠住。这条街上怎么没有其他人?是我出现的时间不对?我一直听到从一些窗户传出的女性的声音,声嘶力竭。我仔细辨认声音中的内容。都只有两个字:没有。女人们在窗户里头咆哮着“没有”。“没有!”“没有!”“没有!”她们平常也许就这样,同一声调,同一语速,同一精气神。她们的左乳上都趴着一只绿蜻蜓,右乳用布遮着,呼之欲出的饱满。但我低头对自己说,她们的话不可信,明明就有。有“烟头、烟壳、纸巾、纸杯、纸盒、瓶子、塑料袋、小广告、脓痰、鼻涕、月饼、月饼盒、糕点、糖果、糖纸、盒饭、凉米线、烧饵块、炸洋芋、火腿肠、羊肉串、冰糖葫芦、竹签、牙签、冰棍、木棍、吸管、鸡骨、猪骨、死老鼠、呕吐物、大便、雨水、污汁、碎玻璃、钉子、沙灰、石子、泡沫塑料、树叶、草叶、菜叶、鲜花、水果、果皮、人民币”。共计四十五项垃圾和一项叫“人民币”的宝物装点着街面,而每一段平坦的路面又会有个别的垃圾是不重复的。我在第三条平坦的路面见到“甩门之声”和“粗放的大嗓门”这两种新垃圾。在第四条平坦的路面见到碎成块的伟人雕像,惊惧的泥制品心脏。在第七条平坦的路面见到“你下面很臭”,我捂着耳朵快步离去。但我没能进入第九条平坦的路面,街真的收了起来,像收地摊布一样卷一卷就走了。
芳芳在店内总是鼻孔朝天,目光冷漠。她旁边的丽丽有一次把我拉到厕所里,告诉我芳芳第二次偷渡美国未成,在新加坡被关了一阵子,回来一年左右。
“你觉得她的皮肤好不好?”
肤若凝脂。
“但她的下面很臭。”
惊为天人。
“所有那些卖碟的女人都是无法忍受的,芳芳尤其如此。”
鹤立鸡群。
厕所的下面有一条通道,丽丽说,如果我闭上我的狗嘴,要不就猛夸她几吨好活,她就让我从通道里走去美国一趟。我可以在某个中国人群居的地方掀开地沟盖,爬上来后去找福建的二哥。二哥身上肉不多,但结实,端着一大碗的阳春面,裸赤着上身,在阳台上“哧遛哧遛”地吸食着。下面的街上车辆穿梭不停,车速的声音形同交配期的兽叫。有人问二哥:“老家的人来了,也不带去吃几碗扁肉拌面?”二哥嘿嘿笑着,叫老家的人先睡个觉,明天去见工。明天,明天是哪一天?二哥说一切点到为止,你要有问题,顺着来的路回去也行。“美国不相信眼泪!”二哥说当初过来时走了几个月,“死人就睡在身边!你小子,散步着就来了,把把。①”老家的人怒火中烧,深感没了做人的尊严,顺着那个通道回国了。我对丽丽很不满,她介绍的二哥是没文化的鸟人:“半年前我夸过你,具体说什么忘了,现在我收回。你下面真他妈香,像鲜花精品店。”丽丽也不满我认错了人:“我是芳芳,丽丽你妈个B。叫丽丽的偷渡去了美国,这回你妈个B可能成了。她从墨西哥进去的,吊在车下面,懂吗?混进去。”我无路可走,左右不是。我问说店里来了好几个女卖片的,个个“衣着华贵,足蹬软靴,发型完美;她们声调低沉,口音迷人。——她们以前都上哪儿去了”?在接下去的一周时间里,我对此作了调查。她们以前都在乡下或县城里,在集市里卖水果,或在洗头店里做鸡,有一个在一家专门替快餐店提供原料的工厂里当工人。时间解放了她们;芳芳说,我们的老板像星探一样发现了我们。“做鸡的时代虽未结束,但可以不做了,做苦力也一样,老板说的。”只有在回答我的问话时,芳芳才会平视着他人,一旦没话,她就鼻孔朝天,目光中的冷让人阵阵寒颤。
我每天都来店里,烟似地飘进来。有人注意到我,朝我上下打量了几下。“这位走投无路的淘碟者,大概不知道我们快搬了吧,可怜虫。”有的人只顾观察自己的内心,并刻苦地观摩来自韩国,台湾,美国和香港的肥皂剧。这些剧里有三分钱一打的爱情,五毛钱一把的暴力,四毛七分钱一捆的别的什么狗屎。我只好奇于他们的内心,居然与我相同,因为病毒的肆虏,里面已经没有人类,可是他们以“观察的手”将两张纸折成父与子的模样,以纸的大小分之,再写上“父”和“子”,开始找要去的地方的路。这个老掉牙的故事还是很赚人的眼泪,纸父和纸子,迷失在那条街上,深陷垃圾的包围阵;他们借助自己的轻盈,不时拔身而起,慢慢地飞,累了就在地下走一段。他们知道要去的地方早就没了,那个地方的方向,就是空虚和无聊的方向;他们变成“瞎走哲学”的活广告,又无分文的入袋,他们不愿意被利用,相互点燃,以为这样就结束了。其实不然,成为灰烬也就意味着他们已自然地归属垃圾的一分子,而且是最底层的垃圾,重新开始另一段的人生。我不再去想在这一段人生中的际遇,这会没完没了,我很快飘出了店,在街道上恢复两足而无羽毛之动物的样子,我的意思是,我开始闻到自己的体味。这种味道在“瞎走哲学”里占有主体的位置,它离死很近,被称为“死亡磁铁”,但只要死没有逾越区隔线,这种味道就会一直与死并排而动,偶尔还会暗送秋波,调调情。它们其实更像两个并行的竞走者,互闻对方,各有危胁,但不混同。
我对自己说:不睡觉!不睡觉!死亡何所惧。我考虑了很久,以凝固的醒对抗多动儿般的死。死又想碰线然后超越过来,醒警告了它,或吐它的痰,反正死还是原来的距离,专注地行走,与“瞎走哲学”其中的我的体味同行。老板娘一个急转身,自店内飞奔而出,似乎是手脚并用地朝着我来,嘴里冒出的话像章鱼一样吸着我的意识:“我这是第五次通知你了,我们要搬了,你知道新址吧?”我知道今天,是最后的一天。我已经用掉几个小时。最后一天?后天,后天是我们最后一天。后天过后我们就不在这里了,房东店收回去自己做生意。房东是谁,职业,姓名,如果是党员,党龄多长?抄过党章没有?房东是猫,多变,来雨季的话身上会有艳丽的斑点,其他不详。那猫有政治倾向吗?是汉族还是其他民族?愿闻其详。老板说房东也就是有些钱的猫,其他的就不知道了。干吗呢?你要了解那么多,你谁啊! 老板娘,假如真有这么一个角色的话,我看是我判断有误,她应该是一名老员工。自有这家店出现在这条街上,我就见到她。店里换了一批又一批的卖片女,就她没换。她的眼睛看人很毒,“用俗里俗气的审视的目光打量投入她眼帘的人”;讲起话来口气相当硬。我从未接过她的话,今天算例外。今天是最后一天,我已用掉几个小时,有点痛快,像私运了一批军火给反政府组织,让他们大过开枪瘾;反正剩下的时间也不多了,政府和反政府,痛快地多玩几把而已。她惦记着要让我牢记搬家的事,我有点受不了。我一到法定的睡眠时间,会提前半个小时喝咖啡,立马睡不着。“不睡觉!不睡觉!”开头几天在法定的不能睡觉的时间,我还睡了一会儿,有时还睡蛮久的,醒来天都黑了,屋里黑得让人感到暖洋洋的。但这样不行,变成习惯了有危险。有过一周的时间天天如此,醒来,里外皆黑,里面的黑犹如积聚的暖气,我听着楼上的人长年不歇地脚踩着什么东西发出“括括括”的声音。咳嗽两声,给自己打的暗号:所有在头上的不灭之声去死啊去死。醒!醒!警惕死亡。起床啰,上街吃饭啰。一周后我感到极度的不安,太可怕了,这非人的生活。那时我尚未知晓,世上真的有最后的一天,而且已经很靠近了。我还针对任何一个犯困的时间,提前半小时喝下咖啡。后来改为喝茶,咖啡太贵,价格涨了近30%。我要省点钱用于吃饭,虽然这点钱也不会增加多少营养,但可起心理安慰的作用。再后来,茶叶我也有点嫌贵,断了它,靠意志力撑着不合眼。最终也碰到撑不住的时候,意志力崩塌,身躯轰然倒下,睡到有一天发现自己落在那条街上,焦虑着,窘困不堪,待街收起来时,才松了一口气。
我看见死对此一无所觉,毫无越线之意,专注于竞走,就像被寄托了诸多期望的荣誉竞争者。其实,不用太久我就知道了,我已来到这个日子,在街收起前,我用掉了几个小时,死也一样,这一天后它也没有出路,所以看上去有点呆傻了,只顾着耗尽精力来驱散心魔。
我给了芳芳一个让她满意的答复,她是老板娘派出的最后一名通知我他们要搬家的人:“我会去找你们的新家。我希望‘它一点儿也不像菲利丝那儿。这个更滑、更简单些,体液没那么稠,不像酱汁,倒更像冻胶’。”我收下芳芳递来的新店的名片。我收集名片当作对此世的认识和与人的交往的临时有用时可自蛋疼之处往外掏的证据。芳芳这家店里的货,有好长一段时间没买了,我多在“菲利丝”购碟。虽然它比“菲利丝”宽敞,明亮,产品和种类却比“菲利丝”少不少。他们自己恐怕还不知道,每天就这么混着。混到这一天——我,等芳芳一回到店里,“啪啪”拍了两下巴掌,这家店立即缩小到像一只玩具房子,小小的,周围留下大片的空地,始终荒芜着,杂草丛生,堆满垃圾。“里面还有人吗?你们幸福吗?”我知道有一阵子他们差不多快有幸福感了,他们凑足了钱,电话打到快餐店。幸福感拐了个弯,掉深渊里了――快餐店已经不打折了。“我早就想到了,一切都变这么小了,钱还会变大,一定小了。”或者换一种做法,店抽身而起,缓缓升空,保持原来的面积,越升越高,向空虚和无聊的方向飘去。对下面这块空出的地怎么处理?开会。一百场会议后有了处理的方案:将它建造成像花圃一样的垃圾场。把街上的垃圾吸引到这里来投资,头四年免租金免税。但路的打结处是本地的特色,是旅游产业的卖点之一,虽然垃圾也是,却过于分散不便管理。还有一种做法,“啪啪”两声巴掌,这家店在原地旋转起来,急速地呈360°旋转,日夜不停,它转到电池用完了就会停下来,变成一堆垃圾,占满原来的位置,只是高度有变,留出一截的空档,那里洒满阳光,如一层油。“如一层油”是这么做之后最重要的、甚至是意外的收获,让这种做法有了极大的、意义深远的价值,其他地方都可以仿效,使得“如一层油”无处不有,以解决能源短缺的燃眉之急。久而久之,“如”会被淡化,专属“如夫人”之用好了,而“一层油”成为主要的现象,进而可以被理解为,这已是一种积极的战略蓄备,而非仅仅对能源短缺的抒困。第三种做法,在那天,被猫说了出来:变回蝴蝶,否则免谈。
变回蝴蝶是这个世界的一个梦想,却与我无干。我只见过一次蝴蝶,印象模糊。我看见猫在塑料树上洗脸,便盯着看了一会儿,直到确定它变不出什么,猫永远是猫,才拐到那些发出“没有”的女声的住家,敲敲门:“开门,你的信件到了,信上说,你自今日始‘有’了,统统‘有’了。若有违抗,格杀勿论。”我又暗爽到了,有点痛快,但我还是难免沮丧。只是把“没有”换成“有”,她们依旧喊得声嘶力竭。信中没下达禁声,将“有”喊在内心的指令。我思索良久,直至天黑,决定增加信的内容。我回到街道,数了数垃圾的种类和数目,和原来差不多,少了“人民币”,我猜是被死拿走了,它知道没多少时间了。“做死鬼也不能做饿死鬼”,要大吃特吃一顿。恐怕不光是吃,嫖赌样样来,“做鬼也风流”。这就是死性,只顾自己,与我有本质上的不同。我在这种时候还要做一件惊天动地的事情,为了安静。哪怕是垃圾也要让它们享受到安静的时光。我第二次逐一敲过那些正发出咆哮声的房间。“接信。上面下达了加急的命令,一律将‘有’放在心里呤诵,不许出声。若有违抗,格杀勿论。”我没有碰到抵抗的人。但让女声收声的过程相当长,我口干舌燥,双脚发麻。在最后一户人家的门口,我见到满嘴油腻,酒气冲天的死。死烂醉于地,嘟嘟嚷嚷。你想说什么?我问死。它嘴里冒出的话伴着火星四溅,含混不清,我在脑子里将它们逼着去找出字典,在字典里过了一遍,大概的意思有了:怎么这样静啊,上面给的信息不是这样的,吼个没完,我才容易一一下手,不易传染恐惧。这么静,怎么下手,怎么下手,太过分了啊!你都上哪儿吃成这副模样,你应该先把自己拍死。你这样还想执行任务,去死吧。死翻了翻白眼,继续嘟嘟嚷嚷,垂涎四溢,继而还流出白沫。
我把死拖到角落的一个垃圾通道,推了下去。“咕咚咕咚”的,通道里沉重的闷响传遍了整个街道,在寂静的气氛中,特别富有戏剧性。我记起来了,当初走在偷渡的通道上时,就遇见过这家伙。当时不知它是何方神圣,只在一个十字通道口擦肩而过,它去的是另一个方向,那是空虚和无聊的方向,但据说顺利的话,在那个方向的终点站,也能赚到很多钱,见到很大的世面,可是拿不到绿卡。当时我替走那个方向的人感到可惜,这么辛苦来一趟,只有钱而没有身份,做人还是不完整。我本想和死聊几句,隐隐有安慰的意思,可是死步子极快,无意对话,一转眼就不见了。我在通道上遇见不少人,只有一个没对上话,原来是死。原来你也回来了,因尊严还是因为什么?但我没打算也顺着垃圾通道下去,将它弄醒来问个究竟。我要走了,我回家。死落在垃圾堆中,不算坏,除非它太背,撞到硬东西,如果只是那几十项垃圾的话,它应该没事。它是不知疼的。我好假噢,刚才的快感不是还在身体里四处跑吗?想停都不行。
街道上还是原来的样子,有所不同的是寂静无声。这里面是否隐藏着大危险,因为我擅自增加了信中没有的内容。我没把握会有什么样的后果。其实我没必要这样自我安慰和闪躲,故意装着不知道。后果很严重,马上就有了,这地方根本就没有街道了,它收起来、收起来、收起来了。你们家衣服不穿了,收起来放哪里?衣柜或抽屉里。而街道收起来被放在哪里?天晓得。但有一种说法是“放在脑子里”,这犹如救命稻草,我赶忙在脑子里找,一番紧张的搜索,总算在字典中拼出几行字“……来到街道上时一切都还是原来的样子……”它意味着我只能在脑子中找要去的地方的路。这有它不错的地方,我可以凭着经验,看自己心情如何,很快就找到路——“我到了,妈,我回来了”;我也可以慢慢来,走上七七四十九天,到达时瞧着像苦行僧。我讲述漫长路上的见闻,“三天三夜也讲不完”。不妙之处也明摆着,我不但到不了,连方向都没有,只能折磨于脑中,头痛欲裂。不过,这些都是狗屎,一点新意没有:寻找要去的地方的方向。这是我的本意吗?我的本意为何?没有,我没想什么,这些天从那家店经过,见它拉紧卷帘门,门前的水泥块已经翻修了,不晓得里头会装修成一家什么店。我很想问老若,你带小女孩去淘碟那天,听到什么我不知道的消息?你的“王童的电影”和《颐和园》是怎么买到的,是那只猫带着你们七弯八拐的,走过一条地下通道,把全世界走遍了,才掀开地沟盖,来到地上的一间著名的音像店,然后你们惊讶地发现?――“没有一条中间道路可以走出《荒原》”-—是它贸然挂起的搬迁启事。
① 本地脏话的发音,意指男性生殖器,平素常用并与其他词汇搭配使用。
乔安娜有给你寄明信片吗/
下半夜起床小号,乔安娜踩到了影子。它“哧遛”一声撞向墙壁,又顺势滑倒在地板上。迷迷糊糊的,乔安娜在地板上撑开塑料袋,蹲下来撒尿。手在抖。袋子别有破口,有过几次漏了满地都是。她的意识里没有影子,有听到什么声响,心里头紧着,但不知道是什么。常有的事。紧张。撒完后,抽几张手纸擦干净,放进袋子,把它挂在凸出的桌柱子上;摇一摇,没破。她坐回床沿,眼睛已完全适应四周的黑暗;哈欠顶了上来。这个时间万籁俱寂,似乎打哈欠的动作传出的微响,都会惊动周遭万物。她看见了摊散一地的影子,像形状不规则的碎布。她用脚尖拔了拔,影子轻微地移动。她等着,照以前的情形,影子会自行复原。这是在哪里……噢,在这里。乔安娜拉过被子,躺上床。黑暗再度聚集在她的周围,照着她的形体塑成“黑暗之形”。这是乔安娜所不知觉却每到她静躺暗中必会出现的情景。但这一次影子没有复原。它受意外之伤太重,死在地板上。
她后来老到不想被人看见,也是横毙在地板上。正好是燕子的繁殖期,无数的燕子高翔低飞在她的住处,路人们对这个奇怪的景象议论纷纷。是不是地震要来了……灾难离这里还有多远……赶快逃,还是留下来?没有人出来解释。大家每天在议论,走还是不走。过了一周,臭味“哗啦”一声冲了出来,当场撞倒撞飞一群人。臭烟臭雾弥漫。待渐渐消散,神智还清醒的幸存者看见已经成干架子的乔安娜,贴在墙上。燕子也逐渐散去。在从地板向墙壁移动的过程中,乔安娜付了她最后一笔财富——21克的灵魂。也就是说,这笔款若不付,她只能在地板上干着。为什么她那么迷恋墙呢,在她给你的明信片里有说吗?什么都没说,太不可思议了,她寄一张空白明信片干什么,惟一的解释是,那是她想像中的墙,上面则贴着她的影子。
所有的解释都牵强附会。绝对是。一个冷和工人奈奈在找乔安娜的路上。非常麻烦?是啊!一个冷强调道:非常麻烦,啧。非常麻烦,啧。是啊,工人奈奈回应道。工人奈奈紧接着问:非常麻烦?工人奈奈不解地盯着一个冷。因为解释来解释去都没用嘛。工人奈奈又问:谁呢,谁解释?还有,还有,解释是什么意思?没意思。那没意思,干吗要解释?一个冷叫工人奈奈别啰嗦了。我们要过斑马线啦。你还问什么问。
车非常多。车非常多。车非常多。车非常多车非常多。车非常多车非常多。车非常多车非常多车非常多车非常多车非常多。车非常多车非常多车非常多车非常多车非常多车非常多。
路灯亮了。游行的人成群结伙地湧向街头,汽笛喇叭响炸了。
乔安娜是游行者之一。她在手掌上展开地图,神色自若。我生病了。四肢无力,脑袋很重,发烧。下午没睡好。没睡,好几年都没好好睡了,也好几年没做爱了。一个小孩问她:阿姨,阿姨,我…… 乔安娜打断他的话:叫姐姐,我不像阿姨。噢,姐姐…… 姐姐,我们去攻占总统府吧。就我们俩个?没有啦,其他人不是还有很多很多。他们不行,太热了,为这才出来游行。不为别的?乔安娜把地图抖垂直了,说小孩:我认得你,电视上都报道过,你是离家出走的行家,对不对?九岁那年就出走了五十几次,今年你几岁?小孩说我不告诉你。除非你把地图变出手帕或别的什么,我才说,要有交换的。乔安娜不想做这种交换,她推开小孩,举手一挥:同志们,跟着我向前进。大家都说可以,可以向前进。有人还要求跟她背靠背,向前行。乔安娜说好啊。我也怀念那种热量。走了一会儿,她悄悄地离开这边的队伍,插进那边的人流。那边也有一个小孩,女的,跟在她旁边:姐,你多久没回家了,家里全长蜘蛛网知不知道哟。乔安娜推开了她。推,推,推,推出框外。
游行队伍后来如何散掉,众人各执一词,莫衷一是。电视上说:游行队伍进入画卷,成为历史的一页。生活从此变得很糟。工人奈奈失业了,靠拾荒过活。工人奈奈住在废弃的铁皮屋里,不过一个月,就被流浪汉团体赶了出来。流浪汉团体也没把事做绝,他们推荐工人奈奈到郊外路边的土坯屋里住去。电视台的记者还去采访工人奈奈。你日子过得怎么样?还能怎么样……嗯?你吐字不清,再说清楚一些。还能怎么样啊!工人奈奈转身从屋里拽出竹杆,操起一把菜刀,作恐吓状:你们要再不走,我砍啦!记者边后退边抢拍。啪、啪、啪、啪、啪。
一个冷去探望工人奈奈。你好惨。那你又混得好?我不不不错。一个冷说自己在一处深深的庭院里上班,专门听外面人的脚步声。还有其他声音,脚步声要没有,听别的。两个人回忆起乔安娜的事情,都说:咳,记不清了,花样年华。她要还在,也不一定会救你,一个冷说。他们喝干了盆子里的水。雨水。滴答。滴答。滴、答。
“字母F总是背负着淫猥的重压,因而给人以粗俗可笑之感”。
“我病了,很可笑吧。头疼。我躲在简易衣橱里,它难承重压,底下的小滑轮断了,弹了出去,动静很大,我以为这个地方塌陷,但我又没办法出来。待我惊魂甫定,那边又敲锣又打鼓的,不知道在唱什么戏哩。
想过没有,自杀?你说你叫这个名字,我觉得别扭,叫起来太难听了。想过没有,我们还有多少日子?给我答复,一个答复。用明信片也成,我不怕别人看见。
那天我和一个孩子谈了好久,我愿意做他的妈妈。可是后来我们谈崩了,他一转身就去挡枪眼。最终也没他的下落。是死了还是其他什么情况。好想他。顺便跟你讲这件事。自杀。”
跳街舞的巴比住在乔安娜的楼上。她时常拖拉桌椅,或者弄坏水阀门,总之,她老出声邀请乔安娜上来抗议。巴比的性格即我们这里土话说的“急急马”。挺燥的。她在游行队伍里偶遇乔安娜,一把抱住她,高兴得泪水流了下来。我教你发一种沙漠的声音。噜,用舌头顶着上排牙齿,喊“啦”。然后提高音量喊,最后将音量提到最高,再也高不上去为止。又快又高地喊“啦”。
乔安娜照着做,“啦啦啦”。她娇羞地笑了起来。你好怪哟,哪里学的呀。跳街舞的时候,每个人要会一种声音,我的沙漠之声最炫。
等一等,我要溜出去,家里的蚊香忘记点了,游行完肯定全屋子蚊子,太受不了了。那你往后动静小点,我受不了吵,乔安娜说。巴比说那是没办法的,四周的墙比纸还薄。地板就一层纸,我有时都想点火烧了它。她们的语言没有交集,便闷闷不乐。一颗催泪瓦斯扔在巴比头上,弹向乔安娜的胸,两人一阵尖叫跳将起来。她们就散了。其他人扑倒在地上,昏迷的昏迷,喊痛的喊痛。白烟把整个框笼罩在里面。
巴比的街舞让人看了想睡。
她还养了几条狗,楼上楼下撒欢似的跑。
她跟在狗后面跑。
她坚持跑完3公里。她跳舞。或者不。
她被人发现穿着三条裤子四件外衣伏卧在地板上。血渗过地板,滴落乔安娜的脸,或身上的某个部位。
乔安娜不以为意,用手纸擦了擦。她正赶去某个地方,要走许多台阶才能到达的一处公寓。
她找到彼得和邹。这两人怎么成一对了,让人好奇。邹带她绕过层层布幔,走进一间空旷的房间。光线也还好。彼得一身上班族打扮,提着公文包作欲出门状。干吗呢你……出门啊?彼得说台阶下头的公园里有好多人在等他。我们要去游行,去抗议,争取我们的权利。可是你们是不存在的人,抗议不是自投罗网,要不就没用,谁知道。彼得不屑于争辩。作势要出门。邹说:让他走,我支持他。彼得走后,邹给乔安娜烧水泡茶。乔安娜说,好不容易才找到你们。多难啊。
乔安娜羡慕邹现在的生活。夫妻两人,不要孩子,住的地方宽敞又安静,房间里没什么家具,好像连坐的椅子都没有。他们过着清贫的日子,可能不时还要担惊受怕,东躲西藏,但他们很合拍,相敬如宾。乔安娜还记得彼得说过自己性能力很强,以前招妓有时一次都招两名。这个来几下那个来几下,一点疲态都没有。邹有一回报怨过他“整天只想做爱”。做爱,做爱,就想做爱。其实邹的性欲也不弱。但邹是阶段性或季节性的,彼得则没有这些问题。乔安娜现在不敢问他们是不是对性仍有很强的兴趣,才会结合在一起,过现在这种简单的、家徒四壁的生活……她怕一问,他们就没了。
她跟邹聊些空洞的话题。还聊到声音,狗叫叫叫,一条每天淹死一个噩梦的河。
乔安娜提到自己身体上的变化,是一种难以启齿的病。眼皮重重的,头疼。下面有时发出不好闻的味道,像咖啡烧焦了。有什么不好闻的,习惯就好。但我没有性欲了;乔安娜话一出口就后悔了。果然,邹不见了。彼得也是后来才想起有见过。
乱穿马路·松鸦。
在黑暗中唱歌吧。今天清晨,我把你叫醒,我忘记你的名字,我的手在抖,我忘记你的过去。
“我进入一座陌生的城市,它的人民非常友好,每家每户都开店,门口边上放着塑料桶,我误以为是丢垃圾的,我丢了废纸。店主人在我身后叫道:‘人客,这不是丢垃圾的。’我边走边将话听入内心,琢磨这话的含义。在一个陌生的地方,一切都很新鲜,特别,平平常常的事,也会有不平常的反应。
这个地方最特别的就是路上常能见到聚集着的乌鸦。松鸦。对不起,什么叫松鸦,自杀,难道它们不可以都叫乌鸦?它们嘶叫,括,括,括。”
在黑暗中穿越马路,远处的高楼每一扇窗户都还亮着灯。有一个声音持续地在脑中响起:“没有穿透、没有穿透、没有穿透……”我因周身的疼痛了解爱情。爱情在清晨坠入高楼的灯窗,像火球一样刺眼。
我忘记过去,眼窗空洞。
内敛的女巫:
“他们给我女巫的封号。或者叫外号吧。我当时在公园里,旁边是彼得和邹。那些不存在的人集结了不少来到这里,头上扎着红布条,举着牌子。手臂上也扎有红布条,有的还戴着面具,举着超大个的人型或别的什么造型的木制品或塑料制品,上头都写着字,但我不认识。我来不及问彼得和邹。不,我不好意思问。我要跟他们装熟。
离开我们的土地/我们的大陆,我们的海洋/我们的小麦,我们的盐巴,我们的伤痛/我们的一切,并且离开/我们记忆深处的记忆。——穆罕默德·达尔维什(巴勒斯坦)。
可是,我们如何才能离开‘鲭鱼点心和苹果酒桶’?我们如何才能离开‘令人不快的、简直让人恶心的k?如何才能离开‘男人体内的潮汐’?我们如何才能离开‘一张不祥的脸’?它正给人无穷尽的压抑感。
彼得振臂一呼:勃起!自杀,你知道接着发生了什么?那些不存在的人涌到了街上,高呼口号,群情激昂,只剩我站在安静的树下,一片两片的叶子飘落。”
男人体内的潮汐。
“一过午夜我就清醒了,还有些兴奋,像服了药似的。我不想回去。我要在彼得和邹这里找个相爱的人。跟他们一样过着东躲西藏的日子又有什么关系。我需要爱。要么给我性,要么给我死亡。我压抑太久。我不要回去。
……我找到一个爱我的人。他只爱我一天。他说他第二天就要去当僧人。他好夸张,他说生活是悲惨的,人生毫无意义,只想上山当僧人。我知道他没准备好。我假装理解他。‘那我们来做爱吧,好不好啰。’我们做了一天。天黑时我难免心悸:‘我们都做了一天啦,还做吗?’他说你别哭,不要悲伤,再做一次。我悲伤极了,我想我快死了。但我们做,一直做。
我离开时身体是僵硬的,没知觉似的。他躺在地板上,苍白,楚楚可怜。再见,再见。”
乔安娜在凌晨时分,又一次下床小便。这回她换了一只塑料袋,面露惊讶的表情。那不是影子?它怎么啦?乔安娜想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她看清手臂上粘着几根头发。她把头发丢进塑料袋。头发掉个没完。小便后她又倒回床铺。现在是睡回笼觉,太好了,对需要睡眠的人,这种觉最补身体。她不自觉地微笑了一下。
影子飘零。穷酸的房间游走着各种形状的蓝色的灰尘。还有单调的噪音也装扮得模样各异,在灰尘中穿梭往来。影子重复着同一个动作,掀开遮住脸部的各式各样的罩子,俯身细看后喃喃自语道:我在找我的妻子。只有黑暗静待原处,跟着乔安娜身体的动静在形塑“黑暗的形状”。乔安娜睡中的动作微乎其微,却始终没有完全的静止,这让黑暗相当警惕,也很敬业,没有丝毫的懈怠,这样要忙到光侵占整个房间,像洪水淹顶。
影子说我在找我的妻子,不一定要找到,找这个过程很重要,因为,我在找我的妻子。
它像一个刚出狱的“犯影”,几乎是无处可去,虽然好像找到自己的家,却空无一人,也没有钥匙。它四处寻找想象中的妻子——它或许存在过,或许就是幻影,以此来打发时光。等光的到来,这一切会自然地收场,它死在某处,而某处正是影子的收集地,它们习惯的归宿。
但它现在只忙于掀开罩子,在拥挤的队伍里寻觅。
她洞开的那一面有着清凉的薄荷味道。
在她行走的思绪里透进午后晦暗之甜的圣水。
“你要保持处子之身,奉献给神,终生如一。”
她抚摸着坚挺的按扭是否要放出嬉戏的小鬼,情色的小鬼,没心没肺的小鬼。考虑中。
但她压弯了一小片的金色之草。
她要放弃颤抖的手,这只是一个想法,她只能带着颤抖放弃自己在最后的日子里醉一回。
她垂下。她吸。她被汗海裹挟,翻腾不已。
她抚摸着柔软的乐声,脸上的惊惧变化多端,使她发声的欲望被抑止;而她清晰地听见一个声音问:“你有感觉到工具吗?”
一个问的声音布满快乐的颗粒,略显膨胀,渐趋透明,而她戏耍似的摁破每一颗,舔着溅出的喜悦于罪恶的粉红小花。
我们还有多少日子?一天还是一个时辰。不必了。
我们待会儿是否要上路,去找那位堵住枪眼的小孩,给他一个双亲皆在的温馨之家。不必了。暗。用暗的,用暗的,用上所有的暗。
乔安娜碰上这个陌生的城市在办选举。其中有人问她你是记者?是又怎样,不是的话……
是的话,你要报道什么必须由我们审查。那我不是,我是游客,人称“拼命三郎夜游神”。很好,你守规矩我们就会对你以礼相待。我们这里很不一样,尤其是晚上,不光只有酒吧可去。我们有妓院,赌场,歌舞厅,宴会,文艺表演,画展,科技展览,河边的酒馆,集市中的小吃。
选举的人在厮杀,到处是血。乔安娜躲进一户专售安眠药的小卖部。我们此外还卖香烟。好的,好呵。你是来这里看风景的?是的,看风景。等我们选举过了,该死的人都死光,那时候来看才正确。乔安娜买了一片安眠药,犹犹豫豫的,她吞了下去。选输的才死光?不一定,这就是精彩之处,谁都不知道结局,要结局摆在那里才知道谁输谁赢。这是有趣的地方。那我睡了。你睡吧,宝贝。你是我宝贝。外面开始打雷,随即下雨,人在雨中奔逃,而你睡着了,宝贝。
风景:十棵树,五十排高低不一的水泥房,一条凹凸不平的水泥路。后来,出现松鸦。后来,出现更多的松鸦和难以计数的尸体。
一周后乔安娜离开陌生的城市。但此时她的身份变了,她不叫乔安娜,她叫一个冷。当她发现一具尸体倒在门前,房东那位卖安眠药的人提醒她:你可以换一个身份出城。这不是我的首创,房东说,一个法国女人以前就试过,她还因此写了一本书。但这种书我们这里是禁止的。我在,房东神秘兮兮地,在网络里查到的。吓得我,就怕第二天有人找上门。好的,那这具尸体是谁?以前是工人兄弟,后来成了流浪者,叫一个冷。他的本领是聆听门外人的脚步声。乔安娜说给我几天的时间来掌握这门技术,以防万一被盘查,也容易应付对不对。其实她走出陌生的城市没遭遇任何障碍,就是在扔垃圾时被店主提醒过:那不是用来扔垃圾的。城市里到处都是来旅游的人,大家脸上挂着幸福的笑容,肢体动作无不带有“满足”的喻示,让乔安娜大受感染。
她自言自语道:用新名字再游城一次,我因周身的愉悦了解爱情。我要献给它欧亨尼奥·蒙特霍的诗句:地球转动让我们靠近,它自转也旋转在你我心间,直到我们在梦中相见,一如《会饮》篇中所言。
(蒙特霍的作品,委内瑞拉人,逝于2008年6月5日)
“好美。”路人们沉吟了一下,赞道。
“好美。”过了繁殖期的燕子们停了一下翅膀,赞道。
过了许多个夜,下过雪,冬至也去了,
时光流逝,分分秒秒,恍如千年。
一辆要去尼尼微的牛车,
却到达了内布拉斯加。
一只公鸡唱着今世之前,
我们父辈的千种前生,其中一个片段。
地球在音乐中旋转,
带我们踏上旅程,
它不会为某一刻而停转,
因为爱情那么丰盛,多得妙不可言,
这只是一曲柔板,写于许久以前,
合着《会饮》谱写的心弦。[康慨 译]
于是我说 好吧 我愿意 好吧……
吱吱嗟嗟的声音。“一种阴沉的,共有的咝咝之声,带着公然的轻蔑……”啪啪啪啪的声音。
卡卡卡电钻钻进墙壁的声音。
丫啊丫啊丫啊电锯切割瓷砖的声音。在斑马线的一端,工人奈奈天天干这个活。不断地切割瓷砖,丫啊丫啊丫啊,丫啊丫啊丫啊。
呻吟,持续地、坚毅地,又转为酣畅淋漓的尖嚎,推往“自己的月亮……由谷底到浪峰……再次启程……”只听见小孩放肆的哈哈大笑。笑什么呀。你看,你看。一辆黑色车抛锚在路中央,掀开着前后的大盖,冒出轻烟。哈哈哈哈,哈哈哈哈,你看,你看,车喘气,喘气。哈哈哈哈。
肉声。
撞墙声。
啪啪啪。
啵啵啵之声。
你真的是一个冷?你变漂亮了。你去做了变性手术,还是怎么回事。工人奈奈一脸的土灰,不相信站在斑马线边等车少了再过街的人是一个冷。当然不是,她是乔安娜。
乔安娜最终决定穿越斑马线,回她的那个家。我的故乡,此刻估计也是风雨交加,闪电和响雷齐舞,人们四散奔逃,却心花怒放,不复见游行那次烦躁苦闷和幽怨的神情。还有恐惧。
跟我回故乡,奈奈,我教你我会的,一门有饭吃的手艺。学会它不太难,只要有信心。非常麻烦,啧,工人奈奈说。不会的,如今有深深庭院的人非常多的,不用愁。我无私教你,如何聆听门外人的脚步声。还有别的声音,偶尔,但不是很重要。非常麻烦。何况你不像一个冷,我们的阶级不同,容易上当受骗。
你不相信我,这才麻烦哩。这样我不管你了。拜啦。
工人奈奈解下头上的毛巾,朝着正在过街的乔安娜挥舞着。街上没有其他的行人和车辆,街道树纹丝不动,空气中弥漫着不可知的气味,楼房上的阳台和窗户,都斜插着一面旗子,静静地守望。
“我迷失了,亲爱的自杀,这样的亲昵称谓可以吗?你也不用顺谁的意改名,我知道你不是那么容易妥协的人。那好吧,一切照旧。
可是我走不出去,如果有时限的话,我无能为力,就让这个莫名其妙的时限惩罚去。
不要告诉任何人我给你寄过明信片,在陌生的城市里,我写了多张的明信片都没有寄出去。只有给你的这几张,我用自己的地址寄了出去。
我看见其他人倒下去,我却安然无恙,为此我感到不可思议。后来我才知道,我并未与他们同行。我另走一条路线,代价是迷失难返。
我们不能成家了,也不会有收养的小孩,除非是在想象的世界。再道一次再见。多么难啊,说过一次,还是要再来一次。多么难以琢磨,人的脆弱,贪生,最终什么都会放弃。
亲吻你,紧紧地吻你,为你还一直惦记着我。这时候是黄昏,我感受到你的体温,我们背贴背在人群中,好久,好开心。那样的热流多么神秘,难以言喻啊,天堂般的享乐。吻你,紧紧地。”
一位算不上年轻的(法国)妇女,虽然涂脂抹粉,但浑身脏乎乎的。她对一切垂落的东西、松弛的东西,如辫子、大衣、提包和带穗子的短裙,都嗜爱成癖。她现在正穿过小小的广场。这位喜爱一切垂落之物的女人是一个(灵魂)魔术师——(作家)([卖安眠药的房东]毫不眨眼地对我说。)
——以上文字摘自罗兰·巴特自述中“偶遇琐事”里的一小节。有删改,但不是“此处删掉多少字”,而是为了符合本文的“剧情”,改动了个别字眼,如加框的文字。只是为了证明确有一个法国作家如房东所叙述的。但关键点在后面:她创造了“某男发现一个陌生人死在自己门外,便窃取其身份的故事”。不过,在现在这个短故事里,这个他人所撰的故事并未得到展开,仅起着过渡的效用。
在水柱的冲击下,他们像鱼一样跳跃,嗷嗷乱叫。这是此生最凉快的一次。可是他们想的太美太简单了,随后就被喂了一堆催泪瓦斯。还有人中了橡皮子弹。他们伏卧在地,快速地交换意见:干燥型的去享受水柱;体重严重超标型的去接受子弹;缺泪型的去迎接催泪瓦斯。你们可以痛痛快快地哭。可是有一位小孩说:我是神赐予的,这三样我都想亲身体验。
小孩变得非常忙,刚在水中跳跃了几圈,又在挡子弹时乱喊乱叫,还把催泪瓦斯顶在头上转动。
大家都看傻眼了。小孩说:起来,不要做孙子的人们,跟着我吧,跳起来,尽情地跳起来。在这场相聚的盛会上,学习舞蹈的全部技巧。
热情,一定要GoIg,完美,一定要GoIg,快乐,一定要GoIg。
拿出所有的力量,展开青春的翅膀,紧跟神的节拍,聆听心灵的律动。对!对对对!跟我来,我们跳起来。我们来自五湖四海,我们心相连,只为这一生的舞蹈,自由地跳起来。跳起来,我们跳起来!跳起来!哎哟跳起来。
彼得看着通往邹家的路一片脏兮兮的积水,心里咒骂着。他骑着自行车绕着游行队伍外围的一条路,已经费时费力了好一阵子。现在怎么办。邹在家里一定等急了。可爱的人,这么漂亮,丰腴,又善解人意。彼得诅咒这一带的管理者,不会在积水中放一些木板和砖块。他们难道都死绝了。难道这里的人都去游行,这帮孙子,搞什么搞。抗议,我先抗议你们。他扛起自行车在积水中小心翼翼地走着。积水不深,就是颜色吓人。等到走到邹的门前,彼得已经累得额头冒出汗珠。邹真的等急了,一听见敲门声,在里头就喊出来:哎,让人等的。
邹住在深深的庭院里,她带着彼得穿过回廊,绕过假山和鲤鱼池,一片竹林,几处错落有致的亭阁,一幢斜塔式的藏书楼,然后拐入地下室,又是九曲十八弯的两边挂着画卷的通道,才来到她的房间。幽静啊。邹说我要跳到床上去,你呢。我也一样跳。那好吧,一起喊跳就跳噢。行。他们跳上床彼得以为就这样了。没想到邹兴致来了,在床上还在跳。跳,看我能跳多高。跳,看我……
乔安娜第三次撑开塑料袋,蹲下身撒尿。她睡饱了。这时候她会想:如果每天的睡眠都切成三段,这样的生活不是完整的,要改变。
要如何改变呢。她检讨昨夜的行为,无可厚非,平静地看书,吃宵夜,上过网(先微信后微博),喝了一瓶的水。问题出在这瓶水。一直认为水能养颜,却破坏了睡眠的完整性,造成眼袋浮肿,看上去憔悴而又苍老。但是习惯是不容易改变的,除非享有另外一种生活,完全不在经验和习惯的范畴里的生活。比如说,影子的生活。如果变成一具影子,它似乎既无自卫的能力也无提防的心理,那么容易受到伤害,呜呼哀哉。但它,只是我们这样认为,它本身又是怎么看的。它有的一切,我们未曾体验。我们是否可以来一次,变为影子,变为没有特定人形和物形的影子;就是影子,然后开始影子的朝朝暮暮。影子的人生。
作为影子的乔安娜是超乎想象的。一天早上,当她醒来的时候,已经不在她自己的视线之内。光照耀四周,缓慢地移动,不漏过一个暗角。
但这是乔安娜个人的选择,她选择不为自己所见,而且只待在光海之中。
她选择逃离时间的轮回,却死守在一个特定的时间里,无声无息。
她拒绝倾听也拒绝诉说,拒绝经历未曾经历的,抹灭曾有的对经历的见证。把记忆的水拧干,在暴晒中蒸发,连烟汽都只短暂的一瞬,被光粗暴地吸呐。
这位曾经贪恋过俗世的万千变化的人,在她钻进影子的套子之前,利用一段悠长的犹豫和想象,做了她还想做的一件事。她给你写了一张明信片,投入街边的邮筒。如她一向的做法,收信的地址还是她自己。她本来想等到邮递员来取信,但等待太久,她失去耐性转身回到住处。
今天邮递员不取信,是明天。如果她有去看邮筒上的字,一定很懊恼。
她剪了指甲——担心划破影子。她清洗身体。但她未做任何的收拾房间的事情。一切如平常的样子。于是最后,她放出身体里的秽气,秽物,这是她听到的最后的声音,她便如同上刑场一样——传说中革命者的模样,头也不回地走出框。
白痴/
丁冬拍拍挎包:“装在里面,夜。”我们都不吭声,知道他话还没说完。“无夜之夜的人拿小娟来换,我才给。我不在乎别的。”丁冬突然手一指,应该是指着我,你…… 没说下去。我知道他的意思:只有你认识小娟,你知道的。
其他人看着我。我想了想,我们跟他去无夜之夜为了看场演出,不打算做别的事,小娟我认识,但是……但是…… 没想干别的事。其他人也说对,一场最后的演出了嘛,我们就是爱凑个热闹。丁冬说管你们想干吗,要去,就得听我的,把夜衣穿上,M4卡宾枪也配好了,动作整齐点,快点!没有人动作能快得起来;夜衣从来没穿过,号码是统一的,我们有胖有瘦,为了调适好忙了半天,还是不能让每个人满意。M4卡宾枪还好办,提在手里就完事了。我们不打算用上它,何况我们也不会用。给我们这种东西干什么?无夜之夜有那么乱吗?有那么恐怖?丁冬说你们懂个屁,要有威风才震得住无夜之夜的人。“我给了夜,他们要还不交出小娟,就给我扫射。疯狂地扫射,我负责。”
不用他负责,我们要真想这么干,我们自己能负责。我们是随时可以变得让人看不见的,穿上夜衣后也无妨,想变就变。只是夜衣套久了,可能会透出味道,尤其是不能熬到天亮了,那样就麻烦了。还有,药要吃久了,身上也会有散不掉的臭味,就那种霉臭味。喂,说的就是你,鸡巴。
路边两位在踢一颗瘪气的足球的孩子问“你们是去哪儿,送死去啦吗噢”?我们很气,一把抓过去,两小孩一闪就没了,飘出一些虚烟来。好小子,功夫不错嘛。那球呢,你们还想玩球。我踢你个球。球被踢出九霄云外。丁冬说:“别跟小孩一般见识。你们这些东西,都是没大没小的。统统特别的缺乏那个管教。天如此之黑,还让小孩在外头玩。”我们说老大你有所不知,现在才是我们的时间。我们的白天是别的东西的黑夜。丁冬哦了一声,看来你们混得跟无夜之夜越来越像,所不同的是,他们不分白天黑夜。这我们知道,他们只有夜晚,但名不正言不顺,那夜晚不叫夜晚,就等着你送去这个夜的东西,夜晚才叫夜晚。全仰赖你了。
“你们很懂么,”丁冬说:“我是为了爱情才干这件事。”
我们展齿一笑,爱情,特好听的声音。
丁冬说走,脚底抹上油,快一些,快一些。
我是我们这些人里的头,大家的意思,总得有个人跟丁冬交涉一些事,我又是唯一见过小娟的,就当个头。至于要交涉什么事,谁也不知道。其实他们也无所谓我是不是头,只在丁冬要冲我们下什么命令的时候,他们就推我到前面来,叫“跟他说啊,他是首领啊,我们的人民代表啦吗噢”。有时我就身处前面,他们便不吭声,都指着我,好像我是一块路牌,上头写着方向。
脚底抹油在夜下行走的确是快。一路上我都在想已失恋了几个月的美美,可能这会儿还在睡。她沉溺于昏睡有些日子了。一睡醒就上天网,进入朋友和情敌的空间,留言或吐一口清痰,有时还不解气或又有新的疑问,这些空间提供不了她想要的信息,干脆挂电话。在电话里她哭诉了很多也问了很多,末了都是那一句:我会坚持到底,让那些混蛋看不下去地慌张。我很同情美美,叫她一同参加这次去无夜之夜看演出。美美拒绝了。催问之下,她才道出无夜之夜也有情敌一至两位。“她们都活得有滋有味的,我不想去丢脸。”
你要我对那些情敌说什么吗?
美美要我什么都别说,眼睛看见到的带回来告诉她就行了。“丁冬还给我们发了枪,”我问:“要教训一下那些臭不要脸的情敌吗?”美美说有枪你又不会用。我吓唬吓唬她们也行啊!不用了,美美说,女人都命苦。
我听出美美的心灰意冷,临别时仔细看了她一眼,很不解,到底怎么回事,是她长相逊色还是性格有问题?她怎么一场恋爱都没谈成功过?
无夜之夜到了。丁冬要我们跟紧在他身后。要验入场票?我们来得早,不要票,何况我还是带重要东西来的。丁冬边说边让我们走整齐了。
无夜之夜与我们那个地方最明显的不同是它没有路灯,大家都用蜡烛和手电筒。室内不知道是否也这样。丁冬说也一样。要给了他包里的夜,才会有路灯,室内才会有电灯。“不过,这里的人是有形的,还有不少动物。你们别担心,动物也嗅不出你们来。”我们担心,时间拖越久,越接近白天,动物会先于人嗅出异味的。可丁冬说放心吧,没交出夜之前,这地方只有夜,不叫夜的夜,没什么白天。但我们心里的时间还是原来的规律呀,我告诉丁冬,我们心里的时间会感受到白天的到来,我们就觉得自己渐渐现形了,要去躲,要去睡,反正不出现就是了。丁冬不屑地说:“用不了那么久,他们不交出小娟,我格杀勿论。你们这伙人别瞻前顾后的,什么心理时间,不要去想,享受今晚的音乐,听我的命令。”我们说行啦吗噢,跟你丁冬也算熟悉,你是我们那地方女人们的头号偶像,还不是看那些女人的面子,才帮你这个忙。再说我们说变就变,变成狗,变路灯,哈,变美人痣……
丁冬说胡扯,我们各有所需,我带走小娟,就不再当你们那些女人的什么偶像,她们全归你们。你们还能听上音乐会,是你们最合算了。
这人,什么都是我们捡了便宜。你以为这夜衣好穿啊,卡宾枪不重吗?对了,丁冬,穿夜衣干吗?这是规矩,凡跟我出来办事的,这些规矩不能少。好啦,枪全扛到肩上去,要做出很酷的样子,就像一支野战小分队经过司令官的阅兵台。
我们扛起枪,随着丁冬走进音乐场……
这地方昏暗着,人来人往,但奇怪,并不嘈杂。几只猫狗踱来踱去,无聊极了。
有人朝丁冬走过来,这人一头长发,手里握着酒瓶。你是丁冬?带夜来了?对,叫你这里的首长来。那人说我就是。你,这么年轻…… 那人将头发往两边撩了撩,还年轻,都老愤青啦。那小娟呢?首长眉毛一扬,哦,你说那个背包女啊,过会儿她要唱一段,在后面化妆。你后面这帮家伙什么东西啊,扛着枪的。丁冬说是打猎的哥们。“给他们找个桌子,上点酒吧。”我们随着服务生往桌子那地方走的时候问丁冬:他怎么就看得见我们?刚才我们变过来着。丁冬也不知道,这种事他也是第一次碰到,要我们别问太多,并叫服务生把小娟叫出来。我们把枪放下来时一阵乱响,旁边的看客都喝彩“好酷哦”。我们听了挺高兴的。
那个留长发的首长也过来了,提了一瓶洋酒:“喝,别替我省钱。”丁冬说谢谢,等小娟出来我问个清楚,再给你夜。首长说可以,那背包女不错,还打算做到背包大嫂为止。要走遍天下。丁冬笑笑,一甩头问首长:“她会不会拒绝跟我走?”你都带了这么多人来了,人多势众,这个面子她还是会给的啦。谁会想到你这么在意背包女。
我们瞧东瞧西的,几乎所有的人手里都拿着手电筒,也有几个人举着蜡烛;那个叫舞台的地方,围着一圈蜡烛,舞台上头斜悬着十几支手电筒。光是够了,就是比较单调。我问丁冬:我们就一直呆在这里?我想出去看看。丁冬白了我一眼,有什么好看的,这里就是无夜之夜的全部,你走出多远都在这个范围里面你懂不懂。我又问:难道无夜之夜的人今晚就只看这场演出,没别的生活?那你说呢?丁冬的口气咄咄逼人,只有给了他们夜,才有可能变化,懂不懂。你这么厉害,丁总,他们就靠你改变,为何没有铺红地毯夹道欢迎?丁冬说我低调嘛。我事先讲好了,只为小娟才来的。
为爱情哦,听起来是蛮好听的。
我们这伙人中有人坐着无聊了,拉M4卡宾枪的枪栓,卡达卡达响,正玩着,首长跑过来吼丁冬:别让他们玩枪,走火了怎么办?丁冬认为没事,没子弹。“不过会喷火球,哈哈。因为M4有一个很大的特征,射击时,还没有燃烧的推进剂从前端喷出,形成火球,这是因为M4枪管较短,却发射为枪管较长的武器去设计的弹药。”那不是有弹药在里头吗?"别鬼叫鬼叫,跟你说没就是没,有责任我全负。小娟呢,怎么还不来,你们叫了吗?丁冬拍拍挎包,不见人不交货的。
小娟有这个人么。我也没见过叫小娟的女人,我就见过一个叫小芳的女人,但已多年没联系。还有是美美,我就见过两个女人而己。我们那地方的女人多看不见摸不着。我认得两个也够。我又不睡女人。我跟自己睡。这时候首长随便把一个女的推到丁冬面前,她就叫小娟,她就是背包女,心怀走遍天下的志向。可是无夜之夜这里的人都讲不清楚自己男或女,照时下流行的说法叫“中性人”。其实所谓“中性人”就是偏男性——市面上都这么认知——这是我们后来带着一个叫小娟的人一同往回走时,小娟告诉我们的。“你到底是谁啦吗噢?”我们问小娟。小娟撸撸嘴,我就是小娟啦,赶快走了,天都亮了,你们不怕原形毕露?我们说刚才在无夜之夜已经现形掉了,没用了,隐形术破产掉了。小娟解释说那是因为无夜之夜是个特例,它处在混沌之中,一切未定性,所以会出现意外,现在丁冬给了夜,就变得与你们所在地方一模一样,不小心自己倒霉。我们认为小娟说的在理,何况丁冬已经消失在无夜之夜,我们除了听小娟的,没别的办法。
小娟顺着服务生手指的方向朝我们走来时,首长在舞台上宣布“音乐会开始”。首长高喊着这是无夜之夜最后的一场音乐会,过一会儿,也可能在音乐会中,也可能之后,这里就被装上真正的夜,一切规矩都要改过来,走上轨道,跟其他的地方一样,“接轨。”有人在底下叫嚷着:我们为什么要跟别人一样,这样不是挺好的,不要真正的夜。首长示意那个人闭嘴。其他的人也大叫大嚷:整天拿手电筒点蜡烛,走出去再远,还是在这个地方,真烦了,绝望了。这时小娟冲我们叫了一声:“等等,我先唱完再来找你们。你们先把丁冬捆起来!”
小娟在舞台上扭腰摆臀地唱歌,我们从吧台要了塑料绳和胶布,开始捆绑丁冬。丁冬反抗,说了一句:“凡女人都不爱我。”别悲观,小娟可能是担心你粗暴对待她。要防患于未然。丁冬不相信:“我的小娟变了。”女人都会变的,我们安慰他,所以你不能单恋一个女人。你看美美单恋一个男人,吃了多少苦。说到美美,我想起她在这里的情敌,便问首长:美美的情敌何在?就是小娟啊!她说有一至两位。是吗?你等小娟唱完问她,还有谁。
小娟唱完下来,嘴里叼着一支烟。这人我真的没见过。小娟一声不响,坐在丁冬对面,咕咚咕咚地喝着酒。“老大,现在怎么办,绑好了。取夜吗?”管它什么夜,那个破包扔给首长,连带这个人,我们回吧。小娟一开口不知道是什么腔,但中性的口音。其实我也弄不懂中性不中性,就觉得没听过。我们几个的声音也没听别人评价过,这次倒想听听。问丁冬:“老大,小娟老大的声音特别,临别之前,你评价一下我们的声音。”丁冬沉默不语。我又问了一遍,他还是不吭气。我朝其他人使了个眼色。他们怔了怔,润润嘴唇,也朝我使起眼色。我急了。说白了,丁冬,你要不回答,必死在M4卡宾枪之下。兄弟们,你们说对不对?对!其他人原来跟我想的是一样的。我把丁冬的挎包提了起来,它斜挎在丁冬身上,我用力,不行。大家来!几个人使劲一拽,带子断了,包到手。看丁冬的身体,有点变形。我问小娟:“老大要不要看下包里的夜?”小娟没兴趣,继续喝酒,哼着小曲“要学那泰山顶上一青松……”我把它递给首长。等我们走后首长你再处理包里的夜,我们不想见证这个奇迹,我们有我们的事。
舞台上不断有人上去唱歌,舞台边也围了一些人在跳舞。看上去像过节才有的气氛。可是我们的心情很沉重。为什么沉重呢?为丁冬不回答我的问题。他闭着嘴,眼睛看着没有的地方。
我示意其他人把丁冬拖出来,再问一次,要是还不说,再砸他。他们七手八脚地抬着拽着丁冬离开位子,往外走。小娟说不要走了。
怎么啦?
再怎么走也都在这里。
我还不信了。你让我们试一回,怎么才叫怎么走也走不出这里,好不好?小娟不搭腔,想看我们的洋相。我叫他们脚底全抹上油,抓住丁冬。我叫一声,就跑。要齐心协力,我叫,就……跑!他们一个冲刺似的跑,使出吃奶的劲,弄到满头是汗。都还在这个场子里,离他们离开的位子不远。首长侧身问我:“需要我现在取夜出来?那就改变了,你们的游戏就能玩起来。需要吗?”我问其他人需要吗?不属于我们这伙的那些人说“看你们这样玩很有趣,我们有多少年没玩这种游戏,你们接着玩,我们爱看” 。我们几位面面相觑,悄声商量着:不啦,离开吧,太邪门了。怎么样了起来,不会应付。枪又不会用。我俯下身问小娟:你看呢,老大?小娟身上有香味。哦,这是与我们完全不同的地方。果然是有模有样的人。小娟不同意使用包里的夜。“把丁冬扔在这里,随他去,我们走人。”那好吧。但我还有点不甘愿,又问了一次丁冬回不回答我的问题。丁冬被抬着拽着身体已经大变形,好比被转动后无法归位的魔方。耳朵在哪?我找找。在这。你回不回答?没吭声。有种。我找眼睛在哪儿。没找到。可能太小了那个东西,七转八转转没了。脑袋总有。找脑袋。在这。夹在这什么地方,不好懂。我敲敲脑袋。听见了没有,你回不回答?我们几个的声音是什么样的,你如何评价?不回话。我叫他们把丁冬扔到刚才的位子上去。他们一抬手扔了。刚好在小娟的对面,跟刚才一样。
这地方热起来了,热气腾腾。我们拉着小娟的衣角鱼贯而出。离开无夜之夜即此招啦吗噢。
跟着小娟走了一段路,她才开口:“你们真勇敢。没人敢这样进出自由于无夜之夜。”我不解其意,不是有你吗?小娟说不尽然,她要没有我们也不会单独行动。什么意思?我想起别的事。我问其他人,这是咱们来的那条路吗?其他人说不知道。不知道怎么行,难道我们没走出无夜之夜的地盘?小娟说不会,我隐隐闻到你们身上的味道,说明包里的夜用上了,无夜之夜已经改变,成为一个真正的夜,这意味着也会有真正的白天。
“你们带来了奇迹,但未来还有待检验。”
我说这其实不关我们什么事,我们是跟随丁冬来看演出,他要带走你,但你对他…… 对了,你是美美的情敌?认识美美不?她说有一至两位,别的你认识不?小娟停下脚步,盯着我们一个一个看过去,我怀疑小娟分辨得清楚我们长什么样,除非拿胖瘦来区别。“别傻乎乎地穿着这种潜水衣了,还有手里的浆,多重啊,扔了。”我们脱衣扔手里的东西。应该叫M4卡宾枪,小娟,不叫什么浆。“听好了,我叫小娟,我们那里被首长推出来见外人的都叫小娟。没人叫美美,也不认识。还有,你刚才说那个叫什么,情敌?什么东西,没有听说过。”赶快走吧,趁现在还是夜,赶紧回去去睡觉,或躲起来。
“可是丁冬说要把你带出来,他才肯拿夜交换。他一路上都说只为了你,为了爱情。”
小娟要我们别问了。要不要听话,不听话的话,把你们全部留在这里,天一亮自己找死去。
可是我们有疑问,心里不踏实,你干吗一见丁冬就叫绑起来,我是没见过你,可能有见过,我就认识两个女人,美美,还有一个说不定就是你,你……
“啪!啪!”小娟抡了我几巴掌。自己哇哇大叫了几声。有模有样的人打我们都自己吃亏。我们会变不是有说么。我想算了,天要亮了更麻烦,便问其他人:你们说呢?大家都说还是先回去再说。睡过觉,躲过后再说。小娟,你也住我们那个地方吧,你一定会跟美美成为好朋友的。我们那个地方昼夜分明,没有情敌,反正你也没听说过。但你听说过爱情吧,很好听的。这一点要感谢丁冬,是他说的,我们觉得真动听,我们现在都在说了啦吗噢。
小娟亮了一把嗓子:“要学那泰山顶上一青松……” 好听不?好听。比爱情好听?好听。那就住一阵,洗洗澡,睡。
我们还是跟在小娟后面往回赶。我们觉得拉小娟的衣角很有意思。小娟不肯,劝我们别那么天真,赶路了。我无法描述这个过程,就跟我无法描述去无夜之夜的那个过程是同样的,我们就知道脚底抹油,然后就到了。而脚底抹油这个动作非常简单,是人都会,就是把脚板抬起来,在上面抹上一层油,放下,开始走,就到了。小娟当然也会,稍有不同的是,这回是我叫大家脚底抹油。我下的命令。我说:该知道的都知道了,忘掉无夜之夜,脚底抹上油。预备,开始以及出发啰。
远游/
18:35。
她俩站在37路车站牌的底下。静和尤静。我很早以前就认识她们,可是我忘了她们的名字,写时,只好用临时想出来的“静和尤静”来称呼。静我还了解多一些,曾有人帮我们相互介绍过对方。那天晚上,看到一位美少女站在面前,我已先手足无措。她那时高中刚毕业就工作了。她是那种没有风尘味的小家碧玉,内向的性格,让她的美很容易吸引人,但却不容易在短时间里变得热络起来。
我自认为是没有宽裕的时间和足够的经验与女人打交道的人,何况对方还是如此的花容月貌,不费时费力想泡到才怪,所以,聊了几句话一卡壳,我就想走了。我的独自呢呢喃喃的时间多得很,慢慢变成像一片废墟,让时间彻底停止摆出一副呆滞的面孔,什么都想不起来的样子。我很快就淡漠了静的长相,只知道她是一个美人,但不会去想她,最终忘了她。
这次意外地看见她俩,我坐的车开的慢,多看了一会儿,我才确认是这两个女人。她们有不小的变化。不再是当初少女般的模样,她们已是成熟的女性,近乎“熟女”。如果我自己都被人说成“苍老”,她们怎么好意思还停留在清纯的过去。过去的某一个晚上我也只跟静说过几句话,见过她的微笑。后来似有过几次的不期而遇。我向老若求证:是不是这样?老若表示男人一生总会与美女有那么几次邂逅。
但有一点没有偏离我固有的印象,静还是那么漂亮,身材均称,皮肤白皙,留着秀密的长发,斯斯文文,愁绪若隐若现。尤静依旧是齐耳的短发,棱角分明的脸庞显得更粗粝了;还是习惯歪着站,十足的“男人婆”,表情透着彷徨,警惕。逝去的日子有多少,十五年也该有了,两个女人同多少男人睡过?尝过多少不同的男人的味道?她们还是形影不离,我不免感慨,也许在别人眼中她们再平常不过了,一个老话题,可在我心里她们仍神秘如初,使人好奇和遐想。最不可思议的,是她们还呆在这个小地方,尤其是静,她的美貌居然没有给她换来一张去普罗旺斯或托斯卡尼的居住证,或者是东京,香港的永久饭票。再过几年,静就保不住我今天看到的容貌了,从她脸上的妆和打扮就猜得出来。这个我见过的姿色极佳的女人,她现在生活的地方正在慢呑呑地毁掉她。
我曾经想要追求静,但我不知道该怎么做。过了那个晚上我就泄气了,像得了失忆症。
老若要我确定是六点三十五分还是五点三十五分见到她们的。“你再仔细想一想。”老若严肃地说。“不可能是七点三十五分。”我不敢看他:“我开始是写七点三十五分,第二天就把时间改了。七点三十五分天太暗,我恐怕看不清楚她们。至于五点三十五分,又早了点,我折中一下写为六点三十五分。天刚刚暗,她们接下去几个小时都在夜里。明天天亮的事,我不想写。”老若比我还在乎一开始见到静和尤静的准确时间,是“皇帝不急太监急”似的瞎操心。他应该管好自己最近的买卖。他卖给付费网站有关“科幻小说”和“探险小说”的题材,据他说,收入比卖游戏的装备高。但他卖掉几个后开始有点犹豫不决。“我是有烦恼的。我写了一个题材,父母可以按照自己的意愿定做小孩,如果父母想要自己的孩子成为一个优秀的音乐家,就可以去定做,这样孩子出生后不仅聪明,还热爱音乐。但如果我卖了这个题材,被很多人知道,会不会有大麻烦?大家都争先恐后去订做名人小孩。我不想因我的创造性思维造成人类某种不可理喻的危机。”我劝老若卖掉它。有现钱到手比什么都重要。有了钱,也好开拓那个至今还只是挂在嘴上的“探险小说”的卖题材计划。因为没钱去探险,这东西不比“软科幻”或“硬科幻”,靠资料动动脑就成,它还是需要有一番实地考察的经验。
我请老若独自想去,现在别来打搅我,有关静和尤静,我还要接着写。
18:45。
尤静问静:那个人很面熟,知道谁?一直看这边的那个男人。静抿抿嘴,没回答。上车坐定后,静才说:刚才那个男的,有印象呢,但想不起来。尤静说我们都在想这件事啊。亲爱的,我敢打赌,他跟老若有关系,是那一伙的人。静恍然大悟:是呀,你猜对了。可是,就是想不起来。尤静看了看静:希望你能舒服一些。你一整天都闷闷的。我们很少碰到这种事对不对,看见一张有疑问的脸,熟又不熟,很有意思,好像在暗示什么。你莫名其妙的故事看多了,有什么意思,不过是一张难看的男人脸。尤静哈哈一笑:老若那一伙都讲个性。你不也有看。
静微微地咧了咧嘴,想回一句什么,最终没有,而是把头转向窗外。
天色暗的无趣,一些已亮的灯,一些追在车尾的尘土,一些灰头土脸的行人。
静说:好没意思,每次这个时间坐车去福州,看到的都是这些。尤静没应她。车上人不多,每一站停下来后,上下车的人数差不多一样,这样开到终点站,整车刚好是起点站的人数。尤静把这个猜测告诉了静。静好像有了自己的主意,临时决定的:今晚还是不住我姑姑家了。找旅馆吧,花不了多少钱。尤静的食指指着静,抖抖:
“你看你看,改主意真快。到头来什么都要听你的,住什么旅馆,浪费!”
“为这种事我们一定要吵吗?”
尤静没还口。静侧过身来看着她。
“看我干吗。住旅馆就是了。强硬派。”
静还看着她,好像玩一种游戏玩上了瘾。尤静突然袭击似的猛一侧身,张开嘴巴“咬”了一口,眼中凶光一瞪,整个人才收了回来。静这一下满意了。她又看着窗外。
你很难想像,到福州的车程不足30分钟,她们却不常上来,一个月才来一次的情况都有。只要她们决定上来,不管是临时起意还是事先商量好的,一上了汽车,彼此的手机肯定关掉,要等到她们回来时才开机。这是多年来养成的默契,我怀疑有不少人知道这个秘密,老若就听她们的一位朋友说过,她故意在她们上去时给双方挂电话,都不通,试过好几次。不过,可能就她这位朋友才知道这个秘密,在这里,这么多年以来,据说她是她们唯一在工作之余还有交往的人。她们看不起当地的其他女人。自从她们在一起后,便拒绝了与其他女人的交往,如果是在工作场所里的,也就保持纯粹的工作关系,少有聚会或串门这档事。听说静在这方面做的较好,既无树敌也未让同事觉得孤僻怪诞。尤静呢,她换了好几种工作,最后当了专柜的店员。整个专柜就她一个人。而当地的男人同样没劲。一种是臭男人,从肉体到想法都臭烘烘的不想靠近;一种是醉鬼,醉态丑陋,绝望至极。其实私底下一直在办理移民的手续。他们坚信:呆在这里没前途。在他们消失不见的前一天晚上,还喝得烂醉如泥,一身酒臭,在夜晚的街道上边撒尿,边吼:妹妹你大胆地往前走哟!还有一种是无味的男人,没法解释;因有太多这样的男人,无须解释。
19:25。
老若买了一盆水煮活鱼,几瓶啤酒,炒上海青,凉拌猪肠,他想痛快地吃一顿晚饭。“饭后再来咖啡,不错的咖啡豆,就是去磨比较麻烦。”我没什么食欲。我望着黑色的街道,想着这个地方的变化,只有努力去回忆,才有朦胧的旧貌,浮现出破碎的景象,可是在这些景象中没有存在于我记忆里的人与事。尽管我曾在这里玩耍过,都变成了只是记忆里的事情,一旦记忆停止了,我即便自认为是站在产生过这些记忆的地方,却找不到任何的佐证。
我跟老若谈起最近常有的幻觉。我才说个大概,他的结论就有了:如果用在科幻小说的题材里,更像是一个情节,有了这个情节后,兴许能发展出一些故事。
“但我的目的不是为了讲故事。”老若“咚咚咚”地喝了一大口啤酒,眼睛已经红得像兔眼:“兄弟,难道今天用小说讲故事还不算低级趣味?小说用来干什么?它已经不是用来告诉人们可以比诗歌伟大,是电影无法替代的。那都太旧了,列夫·托尔斯泰和加西亚·马尔克斯早就干的比谁都高明。小说需要涵盖一切,首先是战胜哲学,高级的哲学,取代哲学,不论是古典哲学还是后现代哲学,小说要把它们全部干掉,成为哲学之王。首先在这个意义上,小说才是值得去运作的文体。左右人类思想和行为的表面的指挥棒是政治观念,政治制度;我们都是政治人,多数是奴隶,少数是主人;但所有的政治的精神和理论之源是哲学,这两个东西是最厉害的,可怕的东西,小说呢,要压倒它们,甚至消灭它们。别再计效什么故事,太过肤浅。还有宗教,小说也要分解它,压过它,这东西也相当的让人惊惧。然后,小说才收编那些什么电影,科学,诗歌,美学,医学等等。如果我们不是去思考今天的小说,绝对的创造,那就别去碰它,写你的故事去吧。”
不,老若,这不关我什么事。我很少看小说。我完整地有滋有味地看完一本小说那是多少年前的事了,它叫《铁皮鼓》。(“噢,绝对的小说,兄弟!”)可是今天一群德国的小说家却认为,他们受这位作家的影响微乎其微,他们更愿意接受比他年长一些的人的教诲。这非常让我吃惊。我本以为能写出这种小说的人应该是每一代小说家的导师。但算了,不谈这个,也不谈哲学,我没有这方面的接受能力。我想说清楚我的幻觉。你让我说完。(“洗耳恭听,兄弟!”)“夜深人静时,有时只要四周安静,我在房间里走动,或仅仅躺着,房间里某个地方发出响声,卡达,卡达,那种响声,我就会想,什么时候整片水泥地板脱离墙根,整整齐齐地坍塌下去。我想,这时候我怎么办?丑死了。我的隐秘的生活全泡汤了。整片塌掉,就像你端着一纸箱的货走在街上,突然纸箱底塌了,事先却没防到,眼看着塌了,全毁了。”
好像老若有了新的想法,他表示会仔细考虑,也许我说的这种幻觉能摆脱只能当作情节的命运,上升为某种科幻小说的题材。虽然科幻小说不能“只是说一些小的,通俗的故事,披上些机器人和宇宙飞船的外衣”,但还是有改造和提高它的深度的空间。一个“坍塌”的题材,同样可以提升到来探讨那些大问题:我们从哪里来?我们为什么在这里?我们将去何方?
虽然我不太同意这些问题算“大问题”,我一直认为这些是假问题,穷极无聊,全是自哀自怜,同时又自命不凡,但冲着老若的认真劲,我既反驳不倒他,且多说也无用。况且我还在烦恼之中,我拿不定主意,静和尤静下车后走什么样的路线。我属于典型的经验型的虚构者,对自己之外的其他人的行走路线,要打听之后才会写。我向谁打听?照老若的说法,她们逛了东街口逛了津泰路,又心血来潮去了江滨路,然后什么都没买就从江滨路打车回来了。这是一种可能,但我不好掠美。“你用到订做孩子的题材中去吧,两个女人更需要订做小孩。”老若一听,“咚咚咚”地又是一大口啤酒下肚。老若气呼呼的样子当作“小说人物”来处理的话,可发挥的地方不多。
19:45。
隔壁的电话一直响,挂了一会儿,又响。隔壁应该是有住人的。静和尤静没去住旅馆,她们有一把锁匙,可以打开她们那位朋友在福州买的刚装修完毕的房子。房子两居室一厅,家具都还没搬进来;两个房间各放着一张席梦思,两条毛毯,两个枕头。她们很满意这里,在郊外,很安静,虽然外面的一条河又黑又臭,窗户不打开就没事。静说我先去洗澡。只有一条毛巾呀。尤静抖了抖毛毯:这条比较薄,都没用过,等下往身上包一下就干了。好啊,我包这一面,你包另一面。两个人被这个想法逗得心情大好,立即把毯子张开,一人一边卷了起来,卷到一起时都变得特别怜爱对方。静说:要不你先洗吧。尤静不同意:别争了,洗去。要不我们一起洗?尤静摇摇头:我们都来大姨妈了,两个在一起好难闻。胡说!我快完了,我都闻不出来。尤静推着静往浴室的方向去,静装出不情愿的样子,嘟起嘴来:你,你,你,一点也不善解人意。隔壁的电话又响起来;静皱起眉头,一转身推上了门。
到她们离开这里的几个小时里,隔壁不时响起电话铃声。
我对尤静无好恶之感,一句话:没兴趣。要仔细看她算丑女人,但免了,不要让我去想怎么形容她。我的兴趣在静,在洗浴中的静,可是我看不见她。当然,既然我是在写她们,可以写出她是怎么洗澡的,不过我很懒,也没什么自信,我可以提供一些女性洗澡的画面或镜头。但……还是算了。我已经没了幻想,那些画面又有何用。
尤静打开了窗户,房间的灯也关了。正对面的那座楼的房间里一个女孩在搔首弄姿地摆姿势,显然另一边是一面长镜子。她对自己的身体应该是满意的,那张脸也不算差,乳房小了点,她几次起劲地对它又托又挤。女孩刚洗完澡,对生活真的没什么意见,这个时间,或者再迟一点也不要紧,最好有男人的电话打来:美女,跳舞去!又是一个几近疯狂的晚上,在迪吧中蹦得浑身湿透了一遍又一遍。小药丸就是够劲。然后去吃宵夜,火锅,涮肥羊,啤酒,往嘴里塞。根本不用担心胖。生活该疯狂就别顾虑太多。那个男人提出下半夜“我们来做”。做就做。有套吗家里?有啦,害别人也不会害你啦!那好,但我喝的还不够,够了对你有好处,晓不晓得?好说,哥让你够。
尤静看的很有兴味,这种事她以前也做过,在镜子前让自己表演起来,审视自己,挑肥拣瘦,对自己满意和失望交织,但在本质上是对自己的欣赏。
静走进来时她还悄声细语地说:别叫,不要开灯。看看对面,在玩自己呢!静走到窗边,小笑一声:有趣,耶,我看不太清楚,帮我眼镜拿一下,在包里。还有毯帮我拿来。尤静托了托静的乳房:比你差远了。好啦,去拿吧,身上都是水不舒服。
21:00。
她们已经睡了10分钟。对面那个女孩的表现静觉得乏味。“我很小的时候在镜子前这样过,她都多大了。从轮廓来看,没什么气质。有什么好看的。”尤静提议去隔壁那一间睡一会儿。“这边的隔壁电话一直响,又没人。”“我们爬过去接一下?”静开了个玩笑。另一间还是会听见一会儿就响一下的电话声,但却有远距离的感觉,就像在荒漠里,一部废弃的车子里响起电话,而车子里的人已走出去很远了。
静和尤静很少晚上上来,找住的地方不方便,不住下,在城里遛几圈就回去,又觉得少做了什么。可是一旦有了住的地方,她们就又不想上街了,要睡几个小时,之后还是包车回去。最理想的状况是,逛逛街,买点东西,在小吃店里吃个饱,然后去住的地方洗澡,讲讲话,再睡上几个小时。有过几次一睡睡到天亮,那在她们看来,是可遇而不可求的。往往这种机会就有点像今天,住的地方只有自己两个人,邻居都是陌生的,整个人是那么的轻松。不管这样的日子有没有高兴的事,她们都觉得满足。
她们背贴着背睡。如果有留下来睡觉,每次都这样,很快地入睡了。有一天她们醒过来时,两人抱在一起,很有些迷惑不解。于是去想是怎么睡的。“我记得是背靠背呀,怎么会刚好反过来了。”“真神奇,下回我们再这样,看会不会反过来。”几乎每次背靠背,醒来时都是抱拥在一起。对这个发现她们兴奋极了,有时只要一想到会这样,本来没打算找地方住,也会临时花钱上旅馆或找亲戚家。碰到两人在房间里聊着聊着怄起气来,两方都不肯让步的话,她们也会背靠背地睡去,等着醒来时看见自己的拥抱。
可要是一开始就相互抱着睡觉,连入睡都难,即便睡着了,醒来后也不会是原来的样子。静特别敏感彼此身上的气味。醒后假如两个人不是抱在一起,四周就会有混沌的搞不清是什么的味道。“肯定是周围太臭了,我们就像空气清新剂一样,但又压不过周围的气味,才这样怪怪的。”静说。尤静说她神经过敏,她感觉不到什么,反而对自己身上的气味比较敏感。但想来想去也就是体味,洗一洗就没了。静不同意,如果醒来时两个人的身体没有分开,“我几乎闻不到周围的味道,鼻子里都是我们的气味呢,一点也不反感。”尤静就像相信了的一样,顺着静的意思:是上天赐给我们的,背贴背,醒来就出现了奇迹。
尤静说:下午等你时,我在微信里见到一首诗,从没见过这种诗,挺奇怪的,念给你听吧。谁写的。罗马…… 她从包里手机,不对,罗马尼亚的女诗人伊莉卡。念给你听。要不要先“啊!”“啊!”来一声呢?没有,很短的,没有“啊”,我念。
“情人。标题,诗的。从我到你:一群群蜜蜂。张开臂膀吧,它们渴望停息!腋下:蜡制的花卉。死期来临时,将它点燃!奇特吧,诗还会去写人的腋下。来,看一看你的腋下有没有蜡制的花卉。”尤静把静的手掀了起来,头凑过去嗅了嗅。“有没有?”静问。你今天刮的很干净,刚才在车上就想提醒你,大美人这里也黑黑的。这两天真不痛快,但现在好很多。我们睡会儿吧。两个小时就行了,打车回家,明天不许不痛快了。明天再说了。你早就说过,要习惯我们的落落寡合。故事看多了。
《一天夜里》,罗马尼亚女诗人卡罗丽娜·伊莉卡写道:“睡梦同我游戏:一天夜里,在我的眼帘上放上硬币,在我眼帘上放上小钱。而外面,风剥光果树那衣裙似的花瓣,风吻着果树的胳肢窝引诱它。”
21:35。
照加拿大科幻小说的“主教”罗伯特·索耶的看法,科幻小说的黄金时代已经过去。“回顾历史,可能正是冷战和美苏太空争霸,最大限度地激发了科幻小说的想象力。”索耶说,这是一个令人伤心的话题:“矿泉水有保质期,科幻同样有保质期,它在一个文化中可能只会出现五六十年。当所有的社会都在技术上成熟并完成工业化,我认为对科幻的需求就会消失。”“我们天生注定要慢几拍,”老若同意索耶的说法,但另有见解:“在中国,因为现代化和工业化正在快速发展,还有足够的空间留给科幻。奇幻和玄幻等,一样有足够大的空间,还有现代武侠。唯独空间越缩越小的是所谓的纯文学,所谓中国式的‘私小说’,因为有的人一下子就认出,‘你的爸爸妈妈是欧洲,美国,拉丁美洲和日本’,有的人转向了,跑进科幻,奇幻的世界。但我的科幻题材,老实说,只是科幻的外套,身体是反乌托邦的身体。这是一个更大的概念。我们自始至终不论是主动还是被动,接受的都是乌托邦式的说教。理想主义者一旦脱离现状或者自以为是地要超脱现实谈论或制订理想主义的生活准则,等于是制造一个假的东西,要谁钻进去呢?获利者避之唯恐不及。那就是其他人了,所谓沉默的大多数。现实就已是乌托邦了,现实主义者一直在加固它的城墙,制订他们认为可以对付一阵子的各种制度,纠正偏离的思想,冷落以及打击自以为可以发表不同意见或个人见解的人,让他们习惯乌托邦的活法。如果你不想活,那去死,否则你想怎样。越是贫困越让人畏惧现实,乌托邦的紧箍就扎得越厉害,给你一个筋疲力尽的结果。你绝望,乌托邦认为这样好,你就安静了,麻木了,或加入了它,当个小喽啰,混吃等死。所以,有人说的对,幸亏这些年有了一些钱,你看你还能坐在这里,我等会儿去磨咖啡豆。等会儿,你会看到这世界有爱,千里之外种咖啡的农民,没钱的老外……(“你怎么知道他没钱?”)咖啡地主有钱啊,那又怎么样。好吧,不在有钱没钱上玩理论了,反正千里之外的咖啡,让你我舒服地尝了一杯,又一杯,这物质的满足,就是世界的爱。除此之外,其他免谈。(“订做小孩也跟反乌托邦有关吗?”)是这样,订做小孩;“光明”与“黑暗”两个派系为争夺一个拥有无限潜能的小孩而展开的人魔大战,对“第五元素”乃至“第N元素”的构想,到我这里,只有一个目的:让乌托邦崩解。
22:00。
你愿意听老若扯这些有的没的,他捞外快时给自己打的强心剂似的见解,还是让我问他一些静和尤静的事情?她们于我仍是未解之谜。我的好奇以至到了热望一窥她们的日常起居。但我只是匆匆一瞥她们站在车站牌下的模样,在渐趋晦暗的天色里,那些庸常和俗气的人流之中,她们是唯一有自己的故事的“童话”。这个“童话”有着暗自的甜蜜,如暗香浮动,选择着懂得亲近它的嗅觉。
老若对静和尤静也不太了解。“也许静结过婚,找过一个有钱的香港人,还是台湾人结了婚。我听说她去过这些地方,但她现在还在这里,说明出了问题。”我要老若说说看是什么问题。不清楚,可能是假的,做做样子。“那可是要花钱的,老若,哪个男人会同意?要假结婚还差不多。”那就假结婚吧。不对啊,假结婚女方更应该在外面,为了赚钱哪!
“会不会这个世界有时也变变花样,有钱人和美女假结婚,为了一亲芳泽。结婚那天你在婚宴上总要亲亲嘴,条件是给一笔钱,那晚亲一亲,往后在大家面前装亲热,反正不用太久就走了。女的有钱拿,事先约法三章,只许结婚当晚有身体接触,亲吻什么的。”老若急促地想出一个假设,只是为了让我的情绪减速,让我傻怔一会儿,他好把咖啡煮好。
那个男人无法让静动心。到了一定的年龄,她更加明白自己的漂亮脸蛋是可以用来压几次大赌注的本钱。如果她双赢,男人的钱和这个男人真的让她改变了主意,她不会觉得有何不可的,有何不可放掉的。财富和爱情,她想过,企盼过,当一个有钱的男人经人介绍进入她的生活,她等着这两样在短时间内都出现。可是没有,钱不多,而爱情就是几场“床戏”。老若提醒我别去想“床戏”怎么写才能唬住读者。“兄弟,直接用《色,戒》,有三场一位叫禾言的高手已经整理好了,用吧。”老若有时很世俗化,恐怕是盗版看多了,又一向对“爱情”没几句好话,很多时候,“爱情”在他就是“床戏”,“这东西不能说的,一说就是床戏。你说财富,文雅,其实就是钞票,也不俗,大家能接受。爱情,真的太不真实了,何必说出来。床戏,实打实的,反而避俗了。”
(第一场“虐”:那个男人用手撕破静的制服,先推她撞墙,再把她推到床上。静“哎哟”一声,怒问“你干什么啦”!他说对不起,我们试试SM。“SM?什么东西?”那个男人抽出皮带猛打静,她紧紧抱着头,男的再以皮带绑住静的手,静哭丧着脸。配合我啊,别这样嘛。他脱掉静的内裤,从后方霸王硬上弓。他没成功。只进行了一半。静怒气冲冲:又想,又这样,你知道人家多难受吗?好没意思。那个男人也发起火来:要有宽容心,一次不行,应该鼓励安慰才对啊!
第二场“花”:那个男人要求静同他玩“勾搭我的静”,这回静很配合。但在床笫之间,他仍不懂怜花惜玉,依然不时有粗暴动作。“不要这样,好好来。”静要他别玩她不习惯的。他说想起前些天的SM,想补几个进去。“SM?什么东西?就是打人呀?”不是,不是,一种先进国家的乐趣。中国古代也有,《金瓶梅》…… 他堵了静打算说话的嘴。两人用力舌吻,他不但摸遍了静的重要部位,“做爱画面也非常直接,姿势不断改变,其中一镜头更清晰地见到静替他口交。最后一幕两人如回纹针般,头各朝南北一方的性爱姿势……”该做的都做了,静心情败坏,男人也相当的沮丧。“你怎么回事,是不是在外面玩太多了。”他批评静不该像“泼妇骂街”似的那种讲话的腔调,要懂得安慰和体谅。“那你就是不爱我。不爱我就不必向我求婚。”你太美了,我愿意做到让你高兴,可是没想到糟成这种样子。
第三场“真”:那个男人独自坐在屋里,显见的是要出门的样子。他陷入沉思。而他想象的情景慢慢露出:他对静动真情,两人间情欲不是一股脑的发泄,有了较柔和的互动,静开始有了主动攻势。“两人性爱画面非常直接,他露阴囊,最后筋疲力尽”。夜色降临,街道上闪着车灯,一家家的灯光呆呆地亮着,行人漫无目的地逛来逛去。
画面全黑,表示结束,但打了5秒一行字幕:到女人心里的路通过阴道。张爱玲[1920~1995])
23:05。
老若这地方这会儿很热闹,打牌的打牌,打麻将的打麻将。他们都是老若的邻居和朋友。我都不认识。我把位置让给他的一位年轻的亲戚,胖胖的,据说打的一手好牌。“他小时候你见过,你们还一起到街上吃沙县小吃。”老若要勾出我记忆中的一块棉絮。我运了运气,它没被勾起来。轮廓依稀有点印象,但说明不了什么。假如在别的地方,也听到这么说,我也没意见。我完全不记得他们同我有关的具体的过去。此时此刻,他们都是生人。今夜最煞风景的时候到了,这么多陌生的面孔,如入无人之境似的搅乱我的思绪和内心的想象之波,只有“科幻小说”中才会有这么匪夷所思的事情。我看着他们在玩,想等他们完全进入状态,再悄然离去。
在深夜坐30分钟的车回家,这种记忆确有几次,在这里,在过去。
23:05
静和尤静嚷嚷着真是睡饱饱,回去不用睡了。“我们回去看录像怎么样,反正我明天下午才有班。”“谁怕谁呀,我明天都可以不去。”从小区走出来四周黑得让人发怵。不时还有狗叫。要从河边走一长段路才能到达公路边,这段路的几盏路灯昏黄不堪,河水臭得呛鼻。“跑一段吧,这么臭,受不了啦。”“人家等下以为我们是贼,跑什么,走快一些就是了,你怕啊?”“你不怕?”“我不怕,有我在你不用怕。”“像个男人似的,谁怕了,越是安静的地方越安全。”“自我安慰。”
但是,谁看见她们离开了房间走在这条沿河的水泥路上?谁听见了她们的脚步声?谁又知道她们叫了一部车是往来的地方回,还是又去了别的地方?谁呢,是我吗?我本来的想法是,她们没有回去,再也不回来的地方了,去了别处,没有人知道在哪里。她们消失了,没有给谁留什么口信。但我拿不定主意,我总觉得这么做有点过了,我拿不出理由说服自己。我还想到,如果这个行不通,就让她们在屋里睡到天亮,反正她们以前也有过一觉到天明,然后在车站附近吃早点,再搭车回去工作,这比较自然,毫无寓意强塞于内,朴实无华的生活流。可是,我一定是睡着了,两个办法都没用上。她们舒舒服服地醒了过来,相拥一道,静说“你真好闻”,咬了一下尤静的鼻子。尤静粗粗地吐出一口气,也咬了静的脖子:“每次跟你在一起都像洗了热水澡……”“错了,”静说:“这句话要我说呀。还有后面一句,把积郁都冲掉了,因为一切都有了目的。”
尤静先坐了起来,拍着静的腰和屁股:快起来快起来,晚了,晚了,车钱好贵的。
两个女人还是要洗了澡才想出门。若住在有其他人在的地方,她们会顾虑,担心主人心里有意见,或会感到纳闷,她们怎么这么爱干净?在旅馆或仅有她们俩人的地方,那是一定要来回各洗一次,换洗的衣服才没有遗憾地换好。尤静拿出包里的水和饼干零食,两人一边往嘴里送,一边换着内衣裤。静哼起歌,尤静加大了嗓门。静说隔壁会不会听见,你这么大声。才不管,我们这间没有隔壁,最外面了。那边的隔壁是鬼屋,嗨,怕我们才对。不过那电话好像不来了。两人衣服才穿好,电话铃声又响了,还是没人接。两人相视一笑。“一定是妞的电话。”“不对,是被包养的,手机关机,男的不死心,坚持挂过来。这下总有一方要惨了。”“那怎么办?包养费没了,还是男的原谅了她?”“原谅了。”“没了,包养费。”“原谅了啦。”“没了啦。”
俩人边说边推门而出。
可能是大多数人都还没搬进来,小区的传达室连灯都不亮,形同虚设。静和尤静在传达室边站了一会儿,一左一右路开两边,她们在猜测来的时候车子是从哪边进来的。她们选择了其中的一条路。小区周围不见一个人影,她们打算在路上碰到人再问。“这有危险吧,要是碰到流氓,这里是郊外,听说小偷很多,这里是他们窝呢!”静边说边停下脚步。尤静说让我想一想,到底是从哪条路进来的。一分钟后她就放弃了。天哪,我们真笨,到底是哪条路呢。静拉了拉尤静的衣服:算了哟,我们回去,明天再走。尤静瞪了她一眼:不早说。真想抽支烟。耶,我记得窗台上,还是厨房里有呀,去吧。尤静说乱说的啦,走吧,我们回去。她们回到小区后开始找哪一幢。来时还看得清墙上的号码,现在整个小区零零散散地亮着几盏路灯和墙灯,找起来可没那么容易。该死的,好像进了一个迷宫。别急,我快发现目标了。她们的脚步声清澈可闻,从慢到快,到跑了起来。她们发现这个小区出奇的大,每一幢楼都是如此漠然地注视着她们的焦急,又像在跟她们玩捉迷藏似的,当她们看清一幢楼的号码,本以为顺着这个号码摸索过去能够让她们看到希望,偏偏出现的不是预想中的号码。她们只好停下来。等到她们又认定一个有希望顺着能找到住处的号码,商量好各找一边,然后用微信通知对方。几分钟后,俩人又迷失了方向。她们聚合在传达室。冷静,冷静,好好想想。对啊,没在那么里面哪。你能肯定吗?我不能肯定,你能?我们还是不要吵了,冷静一下。我真想哭。我也是,天哪,这么倒霉。要不挂个电话问?这么迟了,挂有什么用,号码我记得没错。我也记得不会错,可是为什么老找错。不知道,好难受,都是汗,澡都白洗了。还说。“我特别恐惧自己变得焦急不堪,”静对尤静说:“我就觉得一下子变成丑八怪,好讨厌。”
尤静没有作答。尤静对着楼层比比划划着,计算着什么。她说再试试,我有点印象了,快浮出来的样子。这次要再不行,就出去找车吧。
静说嗯,好的,我们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