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四人在上无二十一厂的学习,时间定的是三个月。中途,住宿突然从延安西路的“达华饭店”,挪到了北京东路的“红心旅社”。领队林老师没说什么原因,估计大概是她觉得达华饭店的条件好,住宿费用可能会高些,想给厂里节省些开支吧。
红心旅社虽然条件差一些,但离老上海核心区域更近,逛街散步都便利得多,所以也顺其自然,乐得其所。
“充满乡音的‘红心旅社’”
一个是“饭店”,一个是“旅社”,仅从名字上就看得出差别。
“达华饭店”不用进门,从外面看着就显得高级,外墙色调很雅致,大大方方的窗玻璃,锃明瓦亮的,再加十几层的楼高,远远望去有种地标建筑的巍峨。
而“红心旅社”就差些了,总共不过六层高,外表看上去灰蒙蒙的,很陈旧的感觉。房间很大很乱,好像一个屋里能住十几个人的样子。屋里也不带卫生间,洗漱、上厕所都要跑到走廊里用公共的。
但在我看来,它也有两个最大的好处。
一是乡音浓厚。
住进来才知道,这是我们那个城市采购员的大本营,全市各个厂矿企业来上海出差的采购员们,都聚集在这里。包括临时出差的其他人,也大多知道往这跑。见面一开口的那个腔调,让你觉得又好笑,又亲切。而且他们的信息特别灵通。哪里好玩,想买点什么东西啦,他们都能给你提供很有参考价值的情报。
二是逛街方便。
北京东路这个地方,属于闹中取静,它这条路本身虽不是那么繁华热闹,但走出去几步,马上就能进入大上海最繁华的心脏区域。向北走几步就到苏州河,往东走不远可达外滩,往南则是南京路、豫园城隍庙什么的。四通八达,抬腿即至,方便得很,一般情况下都不用坐车,步撵即可。
最大的不好之处呢,就是嘈杂,乱。
在“达华”的时候,虽然住的也是多人间,但大多时候除了我,如外至多不过一二人,多半时间跟“准单间”的待遇差不多。
来到“红心旅社”就不行了,一个屋里住的满满的,而且这些采购员们走南闯北,长时间在外边跑,一个个练得油嘴滑舌,“老油条”味十足。
特别是一到晚上,串门聊天,络绎不绝,抽烟抽得满屋子乌烟瘴气。另外还特别爱讲些“怪笑话”,他们聊得哈哈大笑,我却听得脸红心跳,很影响睡眠。
“得遇‘同道’,受益匪浅”
搬来“红心旅社”,最大的意外之喜,莫过于遇到两位“同道”了。
是我们那个城市灯泡厂送来上海学习培训的青年学徒,年纪看上去比我大个一两岁,一男一女,一来上海就住在“红心旅社”。
他们的培训时间比较短,记得好像只有个把月,认识不过一个星期,他俩就回去了。
一起聊的时候,他们挺羡慕我的工作,言下之意,是嫌他们的工作不好。
那时候我们市的灯泡厂刚开始建设,还没投产。他俩就是奉派前来上海学习灯泡吹制技术的,学成后将回去当老师,教更多的工人吹灯泡。
我当时比较纳闷,吹灯泡要用气力的,干嘛派个女的来?
后来琢磨,可能是要充分发挥女子“半边天”的作用吧,毕竟新社会新时代,整天都在强调,男人能做的,妇女也能做,巾帼不让须眉嘛。可能出于这个原因。
我那两位师姐,晚上的时间,还是一如既往地跟着林老师摹画图纸,加之看上去,她们跟灯泡厂的这位女工也不大能谈得上来。所以,晚间都是我们仨结伴出去逛街。
因为他们比我早熟悉这片的环境,所以当仁不让,去哪儿逛都是他们当家,我跟着。像“大世界”、“豫园”什么的,都是我们一起逛的。但“文革”期间,这些地方除了卖东西,也没什么好玩的,我们又不买不卖的,兴趣不大。
最大的收获,是知道了附近哪里吃饭最好最便宜。
住“达华饭店”的时候,我们搭伙附近一家企业食堂就餐。搬来“红心旅社”,没了食堂可以搭伙,只能到街上饭店里吃。
他们给我介绍了一家小饭店,卖阳春面,很好吃。此后我的早餐、晚餐,很多时候都在这家小店解决。
面是中号的碗,汤水很清亮,面条软硬适中,滑爽可口,上面浇有薄薄一层腌菜,顶上盖着一片事先烧好的猪肉,有肥有瘦,不薄不厚,有营养,也不腻。
这样一碗阳春面,只要8分钱 。
多年之后,跟同事聊起这茬儿,他们不信,说怎么可能,起码也得一毛多吧。我说不是,就是8分钱,1971年,不会错的。
“电梯工阿姨”
“红心旅社”条件的简陋,从电梯上就看得出来。
“达华饭店”的电梯,是正而八经的电梯间,像一所小房子,六面光滑锃亮,上下运行也平稳安静。而“红心旅社”的电梯,则像个铁笼子,除了地板和开门的那一面,其他三面和顶上都是露明的,透过二三公分宽的扁钢交叉编织的菱形网,可以清楚地看到步行梯以及电梯井周边和上方的一切。
而且运行也不是太平稳,特别是落到底层时,会随着“吭”的一声,上下颠顿一下才停住。
电梯间的操作工,是一位让人猜不出准确年龄的阿姨,非常典型的上海女子姣好的容貌,皮肤很好,虽不是很白,但光洁润滑,非常干净清爽。没有疙疙瘩瘩斑斑点点什么的。
眉毛细细的,眼睛也细细长长的,单眼皮。因为是单眼皮,一点儿不显年龄。不像有些双眼皮,一上年纪,眼窝会堆了层层叠叠的褶。
凭感觉,觉得她至少要四十几岁了,但看上去也就二十八九的样子,给人的感觉是风韵不减,俏丽依然。
阿姨很热情。每进电梯,会满面春风地跟我聊几句,亲切得很,让我觉得似是亲人在身边,真真切切的“宾至如归”,很温暖。
但后来“二电机”老王的一番话,让我心里咯噔了好几天。
“二电机”就是我们市的第二电机厂,老王是该厂的采购员,三十多岁,大高个儿,脸白白的,颧骨处成天染着两团红晕,在红心旅社和我住一个大房间。
有时候我俩能在电梯碰上。有次下了电梯,他叮嘱我以后少给电梯工阿姨搭腔,说她解放前是做那种生意的。
我很吃惊,不相信。
虽说不相信,但听老王这么说了之后,再上电梯,就总觉得有些不得劲儿,有些局促,有些不自然,有些躲躲闪闪,也不是很敢再看阿姨的眼睛。
但阿姨似乎并未察觉出我有什么异样,还和往常一样,热情地跟我打招呼,热络地聊东聊西,依然春风般带给我亲人般的温暖,让我觉得还和在家里一样,有亲人可依靠,有亲人的体贴话儿叨在耳边。
这样一来二去,又过了些日子,异样的感觉烟消云散。再看阿姨的眼睛,发现还是那么亲切,和蔼,友善,简单,目光中饱含一种对可心的晚辈的关心、体贴、温暖和爱怜。
去你个臭老王的吧!
你那个臭嘴里,能吐出什么好东西。没准儿,是你看人家阿姨风姿绰约,想挑三逗四地套近乎,人家阿姨没给你好脸子了吧。所以,你才又气又恼,变出法儿地糟蹋抵毁人家。
嗯,准是这样。反正,若让我在你们两个人中信一个,那么,我宁信阿姨不信你!
“旗袍女”
这可能是我平生第一次亲眼见到穿“旗袍”的女子,而且还是穿旗袍的上海女子。至今也忘不了,那一眼的感受,真的只有两个字——“惊艳”。
1971年,我不过才十六岁,其实若按周岁说,离生日还差着半年。往回倒推至“文革”前,那我只不过是个十岁的孩子,见过穿旗袍的吗?
应该没有,或者即便见过,也因为不懂事儿不记事儿,难免没留下印象和记忆?
恐怕不会,或者不是这样。因为我觉得,在我们那个北方小城,即使再好看的女子,怕是也没这个品味和情调。这与经济因素无关,即便你能置得起旗袍,怕也撑不起它的气度与神韵。更不要说在孔孟之乡,有没有这个招摇过市的胆。
至于“文革”期间,那就更不敢想,还有谁敢斗胆穿“旗袍”?
然而在上海,这个“文化大革命”搞得轰轰烈烈如火如荼的地方,居然会有人穿着“封资修”的“旗袍”满大街跑,的确难以置信,难以置信到你不得不反复揉揉眼睛,以便确定这是不是真的。
记不得是在什么地方碰到的了。
是个白天,而且是上午,一条还算宽阔但不繁华,且稍显杂乱的大街上。
“白天”,“上午”,那只能是礼拜天。
“达华饭店”周边?
不是,那附近的马路,除却延安路,其他的支路背街,要么没有这么宽,要么不像这般杂乱。
而且,住“达华饭店”的时候,礼拜天出门,我首先是要乘坐公交车的。而遇到这位“旗袍女”时,我一直在街上走着。
这样捋下来,只能是在移住“红心旅社”之后,在它的周边。
那是哪儿呢?
它是条东西路,而且路两边都是楼房,这就排除了苏州河沿岸。实在没印象了。总之,黄埔、闸北方圆,都有可能。
看见她时,她走在我的前面。
旗袍的颜色,是那种“湖蓝”还是“月青”?我不熟悉布料色彩的叫法,但这两种颜色都不是我要表达的观感。那是一种看上去比天空的颜色稍微深一点儿颜色,不艳,不俗,很沉静,又很不惹眼。在夏天,这种颜色能让人感觉到清凉、平静、沉稳、神宁。
这是布料的底色。底色之上,散缀着粉色的花。这种粉红,也是不俗,不艳,清雅得恰到好处。花,也不是散乱无形的大枝大叶,而是一朵朵,一簇簇,有规律地散落着的。花瓣,没有梅花那么丰满,也不像海棠那么散乱。似乎是细细的,梢上有点儿尖,好像还扭着半个旋。
女子的身材更是曼妙无比。可以说长这么大,我还从来没有这么近距离的,在背后看着这样的女子,纵有衣服的包裹,依然勾勒出那么有致的凹凸和优美的曲线。
我的心跳似乎在加速。
女子慢慢的走着。不,“慢慢”似乎不是一个恰当的形容词。应该用“款款”。
没留意她穿的什么鞋子,但肯定不是高跟鞋。半高跟?实在记不起。
但我似乎有一种直觉,她是不是精神不太正常,但绝不至于是神经错乱的那种,介乎不乏有些偏执,但还能有效控制住自己的程度。
我求援似地前后左右打量着,想看看路人有什么样的反应。但很失望,路上的行人不算多,但也不算少,可没有一个对此表现出任何的异样,似乎他们很常见,很熟悉,熟悉到对这位女子似乎已经视若无睹了。
刹那间我想了很多。因为我家住的平房大院里,后院有一座二层小楼,是一家“地主”留下来的,其实我们整个大院差不多都是这家“地主”的家产。后来我曾寻思过,“地主”不应该在乡下吗,怎么跑到城里置办起家业来了。大概,城里过去真有人家的产业。
大院的其他房子都有其他住户住着,而且都归房产局管,可见是解放后没收了的。
这座二层小楼,只住有一个人,即地主的女儿,一位老姑娘。
上小学的时候,我们几个同院的小孩子曾经跑到她家里在去过一次。黑咕隆冬的,什么也看不见,特别是二楼。我们“噔噔噔”地跑上去,又“噔噔噔”地跑下来,再“噔噔噔”地跑出门。那是“文革”前,对她还没有什么“警惕”。
她可是真正的神经不正常,成天也不梳洗,脏兮兮的,有时还用锅灰将脸涂抹得漆黑。走路也嘴里整天自言自语,不停地叨叨,说的什么,也听不懂。
我们小孩子夏天习惯在院子里铺张凉席消夏,晚上睡着了,经常会被她摸脸摸醒。醒了一看是她,会吓得浑身一激灵。
她的陀螺也就是空竹抖得特别好,会很多花样,各种转身、抛接等等,随着“呜呜”的声响,让人看得眼花缭乱,嘴上虽不说,但心里暗暗叫好。
后来我当兵走了,一走七八年。探家回来的时候,发现她家的小楼已经拆除,新盖了平房,有了新住户。而她,却不知安置到什么地方去了。退伍后,家搬到母亲单位新建的宿舍楼。再后来,我结婚另住,不几年又调去省城工作,一直再没听说过她的消息。但随着年龄增大,不再像小孩子那样简单了以后,每想起她,总有一种说不清是可怜还是惋惜的情愫,会时时地萦绕心头。
所以,看到眼前这位“旗袍女”,在当时的情境下,自然就有了很多猜想。
我本来就是和她同向前行,现在,还就继续慢慢地跟着。曾有一闪念,想紧走几步超过去,哪怕用眼睛的余光瞟一下,看她长得什么样。但最终没有那么做,因为觉得那样未免失之轻浮,对人家不尊重。
就这么走到一个街口,我站下,目送她继续往前走了一段。然后转身,扭头拐向另一条路。
她是个什么样的人,是个什么样家庭的人,她遭遇了什么,一切都是谜。
现在想想,人的一生,会遇有很多谜。解开解不开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但凡局中人,还是希望,彼此都能安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