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在城里制作艾粑

 一

星期六,雨下得有些大,我在下午大约两点钟将艾草粑粑打包好准备出门配送,这一趟要先到经开一带,后辗转良庆再卸下一批,再从银海大道经江南区一路配送到西乡塘,天黑前再从西乡塘返回远在森林的家中。母亲送我下楼,望着茫茫的天际暗自伤神。我安慰她,不会有事,我很快回来。

算起来,我以卖家的身份同我的姐姐一起活跃在朋友圈也有将近三年了,圈里的艾草粑粑(以下简称艾粑)倾慕者逐渐多起来,艾粑的生意似乎也正在往好的态势发展着。这样看来,我的母亲在晚年总算摆脱掉农民的身份,靠着制作艾粑这一手艺经营起了做买卖的事业,真是可喜可贺。

为此,她老人家还特意从大新老家弄来了新设备——一个小石臼,一个瓦制的蒸锅和一个木制的米舂,是不惜托人专车拉来的。事实上,这却是母亲习惯使用的传统设备,我们小时候常吃的糍粑都是用这些设备加上人力做出来的。石臼用来舂馅料,瓦制的蒸锅用来蒸煮糯米,蒸熟后的糯米再放入米舂内,卖力气的活儿就开始了。

至少需要两个人手握木锤往米舂里反复锤打,直到糯米变成糊状,说得具体一些就是变成像浆糊那么糊的样子,这就成糍粑了。这样捶打出来的糍粑口感柔润不粘牙有嚼劲,总之好吃极了,小时候逢年过节就盼着吃这种美食。同现在相比,这些制作糍粑的工具似乎过于古老了。现在市场上大多是电动糍粑机,那种机器看起来尤其高端,制作速度也相当快,同时还十分省力气,产量自然也比较可观。我倒是希望能有到一台,这并不是说我追求高效率的事物,而是我希望有一个比我更得力的助手来协助母亲,这样她也能少花些力气。可老家伙却不以为然:“吃众们就是认定了这个味道才愿意照顾我们的生意,”她说,“要是用机器,做出来的东西粘糊稀巴的,如何对得住大家?不如不做的好!”

母亲大人说的是,纯手工制作出来的艾粑果真大受追捧,迷倒不少粉丝,有些吃上了瘾的,一次订量能达到七八十个。有些一拿到艾粑,就简直如获至宝,马上开袋吃去两个,过不了几天又来信息寻问何时再做,她又要预订了。

这样的客户说实在话,不在少数,大家如此倾心于艾粑,不仅给了母亲动力,也给了我们一家太多的感动。艾粑原本只是一种传统的小众口味的食品,似乎仅流行于我们壮族人家的村落,并且又是在喜庆的日子或节日时才会制作。

母亲跟随我们到这城市里来生活后,也是闲来无事时做来自己吃的,因为做得多就分享给周围的邻居和朋友们吃,不曾想大家吃了都赞不绝口,纷纷鼓励她老人家做来售卖(因为他们想吃又不好意思白吃的缘故吧)。母亲生性不善拒绝他人,自然不好说不做,于是就试着做了一回,不料这一做竟一发不可收拾,做的人和吃的人都同时上了瘾(不如说是吃的人推动着做的人继续做下去),慢慢的,这个传统小吃居然“火”起来了。虽然只是小范围内的热卖,但母亲显然已经很满足,每次听到夸赞艾粑美味的反馈,她总是哈哈大笑,乐不可支。

如此一来就常常出现断货的状况,毕竟艾草在这一带是稀有之物。母亲常常到森林周边寻找,偶尔能采摘到一些回来,但还是远远不能满足。寒暑假她又专程回老家去摘。有一日,她听一位村民说某个山谷里遍地生长着艾草,便二话不说背上竹筐就去了,中途遇到一场大雨,回来生了一场大病,摘到的艾草还不够做两次粑粑的,也就是说,得到的收入还不够支付一半的医药费哩。

那又何妨?病好了再去嘛!毕竟这是头一回经营事业,没有原材料,再高超的手艺也是惘然。病中的母亲没有一刻不惦记着那块山头,等到稍微感觉舒服一些时,她就又背上竹筐出发了。没几天的功夫,老家伙果真把那块山头的艾草都摘了回来,加工好后放在冰箱里急冻保存,足够我们制作半年的粑粑了。

为了能够持续供货,回到城里后,老人家还参与绿化,在我们住处周围的空地上种上艾草,连小区的阿姨们都被她带动,大家一起来帮忙搞事业,把平日里一向安静的住处弄得热火朝天。


我在周末或工作之余协助母亲,给她打下手,想来也是很用心拿制作艾粑当成自己的副业,但往往到我加入制作的行列时,已来到用碱水煮艾草的环节了。

碱水是用草木灰过滤出来的一种水,草木灰也是母亲与阿姨们一同烧出来的。好在我们住的地方是郊区,又在森林的边上,可以轻易找到干净的落叶,又有固定可以点火的地方燃烧这些落叶,草木灰的制作才能如此顺利的完成。如果是住在市区内,恐怕这一项工作就没有指望能开展了。

这就是天意吧,我暗自得意,注定老天要赏这口饭给我们吃!自己烧制草木灰做出来的碱水除了属原生态健康材料之外,最大的妙处就是用这种碱水来煮艾草会散发出一股熟悉的又奇特的清香。喏,这香味会让你忍不住吹起口哨来,如果这时候再加入一点适宜的音乐,兴许你还会不由自主地随着弥漫开的香气翩翩起舞。

有时候,美食带给我们的乐趣远远超出我们对它的期待。在制作艾粑的过程中,我们所感受到的快乐并不会比品尝到它时要少,尽管整个制作过程并不简单,甚至可以用相当复杂和艰辛来形容,但母亲是乐在其中的。

就原材料来说,除了艾草、碱水和糯米(讲究的是晚稻香糯米),还有起到画龙点睛作用的馅料——花生、芝麻、以及红糖。花生要买带壳儿的,市场上卖的去了壳的花生往往不太新鲜,吃起来有股酒味。母亲一向对这个环节严格把关,挑选时一定要晒干了的,壳面颜色均匀且呈米白色的,剥开时豆粒是红衣的花生。若是壳面颜色不均匀且泛黄,那就要不得了。老人家习惯在晚饭后坐在电视机前剥花生,一面剥一面唱歌。花生壳在她的手上爆裂时发出噼啪噼啪的声响,干净而清脆,如同她的歌声一样美妙。要知道,母亲年轻时可是村里山歌队的女高音唱将呢!

芝麻和红糖也同样讲究,芝麻要挑选上好的黑芝麻,白芝麻是不要的;红糖不能是现成的红糖粉,而要红糖块,最好是手工烧制的蔗糖(优先选择大新本土手工红糖),颜色讲究偏黄,太过深红或太过浅白也是不要的。

材料备齐后,母亲便开始炒花生,去花生衣,爆香黑芝麻,刀切红糖块,再把它们一一捣碎,最后将三种粉末同时倒入石臼内一起舂。可以说,做到这一步时,三者合一所散发出的神奇香甜味已超出了我们的想象,这股奇香会让人忍俊不禁,流下眼泪。

母亲常常一面感慨一面锤打,直至三种原料完全融合,馅料的制作才告一段落。说起来,这一个个步骤似乎并不难操作,却不是一天之内能够完成的。很多时候如果周末要制作艾粑,那么除了原材料之外,母亲从周一就要开始准备馅料了。


等到制作的前一天晚上,还需要做一项非常重要的准备工作——浸泡糯米,大约浸泡六个小时的时间。糯米泡开后,第二天一早才能开始上锅蒸煮,这是制作艾草粑粑正真的第一步。

蒸煮的过程需要掌握好火候,什么时候开盖,什么时候加水,加多少水,什么时候通气,什么时候起锅,这些都是关键步骤,因为蒸出的糯米饭如果太硬或太黏都会直接影响到舂的效果,也就直接影响艾粑成品的品质。因此主人公在这个环节必须把握准确,计算到位。

蒸好后,把糯米饭与煮熟的艾草一同倒入木制的米舂内,就开始要舂了。通常是我和母亲打配合战,手举木锤你一下我一下地锤打,这姿态和动作好比我们都是伐木场上的劈柴女工。一直舂到糯米饭与艾草完全交融,合而为一,米舂内变成了一池碧绿的糯米糊为止。这一步大约需要四十分钟。

舂好后两名女工也不能贪恋歇息,而是要加快速度进入下一个步骤:包馅料!

如果是冬天,时间还需更加紧,一旦糯米糊冷却下来就不好捏团入馅了。不过也说不准,因为往往受不住诱惑先捏两个来吃,一边吃一边入馅装袋,这多少会耽误掉一点时间,也就不计较了。这个环节难度不大,但用时最长,大约需要花费三个小时甚至更长的时间。

但对我来说,花时更长的环节还在后头,那就是配送。由于艾粑属现做食品,新鲜最是美味,因此制作完成后需要第一时间配送。可以说从蒸煮糯米到出门送货这一系列环节需要一气呵成,若是延迟了,那等我这个配送员要送完货再回到家时恐怕已经是晚饭后了。

每次配送完回到家才终于松一口气,心想着,噢,今天总算又顺利地完成任务了!很担心在哪个环节出岔子而不能及时把美食送到大家手上,因为是头一天就预订好的,大家都非常期待。好几次到下午四五点时还没送到,就有人等不及打电话来催促了。其实我心里也很着急,但有时候速度是无论如何都跟不上啊!


艾粑卖得如此火热,我们和艾粉们在群里的互动也越来越亲密了。如此一来,就有人给出建议了:扩大规模吧,承包下一个山头,全部种上艾草,再雇几个工人来,让母亲当技术指导,热销全南宁七百万人口都没问题了。还有人建议了:扩大规模吧,做成产业链,一站式服务能畅销全国呢。更有人建议了:扩大规模吧,卖技术就好,不用自己花力气,给投资商做成品牌(就叫母亲牌好了),过不了几年准能远销海内外呀。

仔细斟酌还真是那么一回事,尤其是最后那个建议,让人有种突然一拍大腿:对啊,我怎么没想到呢?说着就要起身去找投资商的冲动。何况包装设计之类的又可以交由我自己的设计室来负责,实在是一桩两全其美的好事。

母亲大人听了又是哈哈大笑,依旧唱着歌坐在电视机前剥花生。人老不易冲动,母亲全当以上说法是玩笑而已。

说到底,我们又能上哪去找投资商呢?反观现实,我们只不过是一户普通的人家靠着一项传统的(快要失传的)手艺换来一点微薄的收入,以慰籍心灵,又怎能异想天开,白日做梦?

而且从另一方面来说,制作艾粑这项技术在老家的老一辈人中几乎人人都懂,却没人做得比母亲的更好吃,可见经营好一门手艺,有时候关键不在技术,而在于人。从这一点上看,即便这项手艺被传播到世界各地,也不见得能做出母亲的味道。

自然,在夸赞的声音之余,也有一些不同的声音,说我这是在利用老人的手艺赚钱。老人辛苦了一辈子,现在好不容易可以安度晚年了,却还要让她辛苦工作,这不是在榨干她身上的血汗吗?

我想说的是,虽然我们不富裕,但啃老这种事我也做不出来。如今不知道有多少老人,从农村随子女到城市里来生活,但因为无事可做而变得郁郁寡欢,因为生活习惯的差异而无法融入新的集体,他们内心的孤独可想而知。受情绪影响,老人身上的疾病也会随之而来,这对老人来说是不公平的。

我的母亲是众多普通老人中的一个,我不想让她觉得跟着我生活,是一种不得不接受的煎熬,我希望她还像在老家时一样,有活干,也有活力,而她自己是多么渴望能做点事情啊!

幸运的是,她找到了,即便做艾粑是一件累活,但是很值得。这是一件她特别擅长的事,而她也赢得了这么多朋友的喜爱和认可,我真心地替母亲感到高兴。能有一事所为,无关大小,不为钱财,只为充实自己,丰富生活,足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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