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年的雪下得很大,在屋顶上积了厚厚的一层。屋檐上挂着长长的冰钩,雪水顺着瓦沟滴下来。
一天早上,我还躲在被子里,忽得就听到我爸跟我妈吵起来了。
我三下两下穿好衣服,冲到火炉旁:“大清早的,你们干嘛呀?”
我爸叼着一根烟,顶着鸡窝头,闷声不响。
我妈红着一双眼,手里削着土豆,说:“大人的事你别管,回去睡觉。”
我知道我妈就是这副脾气,转而问我爸:“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啊?”
我爸深吸了一口烟,被呛得咳嗽起来:“没什么事,你再去睡会儿。你妈饭做好了,我叫你。”
“不说算了,但你俩不能再吵。”说完,我便又钻回被窝了。
我爸和我妈经常吵架,为了各种鸡毛蒜皮的小事。平日里虽说见得多了,可毕竟自家父母,还不是在心底渴望家庭和睦。
可就在那天中午,他们又吵起来了。我妈说我爸是个没用的男人,我爸骂我妈是个败家的女人。
在他们的争吵中,我总算明白了他们吵架的原因。事情的起因,要从一周前说起。
一周前,同村的高德义打电话说,让我爸用车送他到镇上办点事情。我爸因为有其他事情就婉拒了他的请求,结果当天下午,高德义来到了我家。
我妈请他喝茶,端出瓜子水果招待他,为我爸不能送他到镇上的事情道歉。高德义笑着说没事,只说到我家来坐坐,串个门。温暖的火炉旁,高德义跟我爸我妈相谈甚欢。
冬天时,天黑地早,我妈便留高德义在我家吃完饭。
高德义喝完杯子里的最后一口茶,说:“饭我就不吃了,不过我今天来确实有事。我家里要买牛,差一些钱,要得急。本来今天是准备出去取的,可是没去成。你看……”
我妈问:“差多少?”
“八百。“
我妈替他倒了一杯茶,然后钻进了卧室。
没一会儿,她便喊我爸进去。
我妈说:“你看这钱借不借啊?”
“你这叫我怎么说?”
“你是一家之主,你决定。”
我爸我妈在卧室里犹豫了好一会儿,最后还是拿着800块走出了卧室。
高德义离开我家时,一个劲儿得说谢谢,还说钱周转过来了就马上还。
然而,第二天一大早,我爸就接到了一通电话。高德义一改昨日借钱时的谦恭语气:“老王啊,今年天气冷得厉害,你去年给我运的瓦全冻坏了,雪水全漏到屋子里来了。瓦是你给我运地,所以这事恐怕还要麻烦你了。”
一听这话,我爸马上明白了他的意思:“瓦的事我可以帮你联系瓦厂,不过这瓦的价钱和质量也是经过你同意的。大家都是熟人,你相信我才让我帮你运瓦,出事了我自然有责任,你大可以直接跟我说,可这钱……”
“你放心,帮我把这件事解决后,我会把钱还给你的。”
我爸气愤地挂断了电话,我妈听说这事后大骂高德义是个奸人。通过与瓦厂的联系,以及村里领导的调解,瓦厂愿意进行赔偿。不过,这事必须由高德义亲自去,并且需要发票。
我爸把这消息告诉高德义,他却说让我爸把这事给处理好。我爸让他先还钱,那是我大学报名的钱,高德义说看到瓦就给钱。
在那之后,村里的书记,组里的调改主任都对高德义进行教育。可他就是一副你们不能奈我何的样子,既不去瓦厂,又不还我家钱。
我妈是那种脾气火爆的人,她去高德义的家里要钱:“你把钱还给我了,一切都好说,那是我闺女上学的钱。”
高德义说:“我没钱。”
我妈气得摔了他家的一个杯子,临走前,我妈说:“高德义,你别后悔。”
我知道这件事已经是半个月以后,也就是我爸我妈一大清早吵架那次。
我爸我妈轮番被我教训,因为他们说:“要是他实在不给,我们又有什么办法,难不成把他杀了?就当是打牌输了几百钱,这样的人以后不缠他就是了。”
在这一刻,我真正觉得我爸我妈愚蠢到了极点。这样想固然好,可只要一想到高德义那个狡猾的无赖让我爸为他的损失买账,我心里就极度难受。我爸挣钱也不容易,他这样做实在太过分了。
我偷偷地找到了高德义的电话号码,然后拨通:“叔,我要用那钱报名。你还给我家吧,我爸一定会帮你把瓦的事处理好的。”
电话那头说:“话可不是这样说的。”
嘟嘟嘟,他挂断了电话。
我大骂一句,高德义,你个王八蛋。
我爸我妈知道我打了电话,对我说:“你别操心了,我们大人会把这件事处理好的。”
我气鼓鼓地说:“怎么处理,自认倒霉吗?”
我爸我妈哑口无言。
我无奈地看了他们一眼,说:“我就不信这个世界没王法了,这算什么,诈骗呀。瓦是他自己选地,爸你只是替他运输,瓦又不是你运坏的,再说了,他自己要选最便宜的瓦,就不该把这账赖爸身上。本来可以帮他联系瓦厂处理这事,可他实在太人渣了。他要是不还钱,我就报警,当真这世道无赖当道了。”
当时的我,被气坏了。
可是,就连我自己都怀疑警察会不会管这件事。因为在中国社会,被偷被抢的事情多了去了,我爸的这点事根本不值得警察叔叔们出手。我心里难受极了,可我不愿我爸妈任人欺负,我咽不下这口气。
那天晚上,我咨询一个学法律的学姐。结果她说我爸对这事也是有责任的,还说了一些交通运输责任之类的专业名词,而且也需要运输合同。我说借钱没打欠条,可以要账吗?她说,没有证据就不可以。
听完后,我的第一反应是,法律根本解决不了我爸的问题。农村里办事,多凭口头之约。就像我爸帮高德义运瓦,他给我爸运输费,哪有什么合同。就像高德义借我家钱,哪儿打什么欠条。
这人世间的事,要都有个根据,执法也就不会那么艰难了。
一想到这里,我顿时也没了办法,可心里就是咽不下这口气,当时我恨不得冲到他家,拿刀逼他把钱给换回来。要知道,我并非单纯地在乎那就几百钱,我就是忍不了这种无赖不讲理的行为。
左想右想,我又想到了一个办法。经人打听,我弄到了高德义儿女的电话。
我给他的儿子打电话,用一口地道的方言说:“你爹欠了我爹800块钱,现在你爹没钱还,我爹急需用钱,你替他还吧。对了,我是跟你一个村的,你爹叫高德义。”
结果电话那头用普通话对我吼了一句话:“你他妈神经病呀。”然后就挂断了电话。
我给她的女儿打电话,结果她说:“钱是他借地,你找我干嘛?”
“他是你爹呀!”这句话还没说完,她就挂了电话。
父债子偿,咋就不天经地义呢?
一瞬间,我竟然同情起高德义。他一个人住,喂牛、种地。如今,儿女却又都不理会他。不过,很快我又清醒过来,这样奸猾的人根本不值得同情。
我打电话向村书记告状:“我爸挣钱不容易,要供我读书。高德义借钱不还,子女也不愿意还钱,可我爸不该白白损失啊。”
书记说他只能打电话帮我劝劝,结果,他的电话打到了我爸那里。然后我爸跟我妈一起教育我:“大人间的事,你别管,安心读你的书就好。高德义欠钱,你找他儿子女儿做什么。你太不懂事了?”
听完这话,我委屈极了,眼泪哗啦啦地留下来。
我不是气我爸批评我做错了事,我只是讨厌他一直把我还是个孩子这事挂在嘴上。我已经上了大学,我学了那么多知识,我是爸妈的希望,我该保护他们。可他们并不这样想,事实也证明,我根本解决不了这件事。
那天,我哭着冷声说:“不管就不管。”
我爸我妈照常吃饭,照常睡觉,他们也没再争吵,我假装忘记了这件事。
一天,我爸回家说:“瓦厂老板让我去运瓦。”
我问:“运多少啊?那老板有说吗?”
我爸说:“你放心,都是熟人,我不会吃亏的。今天我在街上遇到他,他说要给我钱,钱包都掏出来了,我一想,运瓦还划算一些。所以,就回来开车去运瓦。”
听完这话,我顿时被我爸的小算计“折服”。天知道,他是怎么想的呀!我说:“爸,你这也太傻了吧,不要钱要瓦。他厂里的瓦本来就有问题,你运回来干嘛呀。自己用坏了要换,卖给别人,你更要负责任。”
我妈一听也觉得有道理,就催着我爸给那老板打了电话,撒谎说车坏了,改成要钱。
那一天下午,我坐着我爸的摩托车,跟他去见那老板。
到达那地方后,我大吃一惊。成堆的红瓦摆放在改建的农田边上,上面用横幅简单地写着瓦厂的名字以及联系方式。
我爸打电话给那老板,结果那边是忙音。我心下一慌,该不是老板跑路了吧。这办公地点都没有,去哪儿找他呀。
我在心底怪罪我爸找了这么个不靠谱的厂,可看着夕阳下他瘦弱佝偻的身形,我不敢怪责他。
一会儿,那老板回电话说,自己去了另外一个镇子,让我爸等他。
我跟我爸蹲在街边的瓦堆旁,冷风呼呼地刮过我们的脸颊,我瑟缩着玩手机,我爸开始抽烟。
等了几个小时,那老板终于回来了。他戴个眼镜,文质彬彬的,给人一副大忙人的样子。
简单了解后,他掏出钱包给了我爸1000块钱。我写了一个简单的凭证,然后偷偷地录下他给我爸钱的时刻,还拍下了他的车牌号。
拿到钱后,我坐上了我爸的摩托车。车开动后,我还紧紧地盯着后面。因为我怕那个老板的车突然开过来,撞上我爸的车。如果真是这样,我手机里的视频和照片或许会是有力的证据。
不过幸运地是,那车没有跟上来,我跟我爸安全地回到了家。
我怀疑的这个世界,并没有那般黑暗,但也并非那么简单,复杂的其实也只是人心。
这件事,完全以一种我意料之外的结局收尾。
我会以为,正确的处理方式该是,我爸拿回借给高德义的那800块钱,把他介绍给瓦厂老板解决瓦的问题,我爸只需负自己的责任就好。可最后,高德义从我家骗走了800块。我爸为了表明事情的严重性,跟瓦厂老板说高德义拿了我家1000块。最后,我爸拿了本该赔给高德义的1000块。
其实,秉持着绝对的正义,我应该让我爸再给高德义200。然而,我心无一点内疚地认同我爸拿下这1000块。或许是出于私心,或许仅仅在于泄恨。总之,我没法做到冷血客观的公正。
看,其实很多时候很多事,都没有我们想得那般简单明了,是非并非那么分明。
这就是生活,这就是世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