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的林芝阴雨连绵,我不喜欢下雨,但我喜欢林芝。
一个星期以前,昌都地区左贡县。在一家旅馆的楼梯台阶上,蜷缩着一个埋头痛哭的人,肩膀随着抽泣来回耸着。没错,那就是我,身高超过一米八、皮肤黝黑,刚刚骑车翻过了海拔超过五千米的东达山,还在垭口挨了一场冰雹。
清晨,在荣许兵站检查了轮胎和刹车便开始了一天的骑行,今天的目的地,左贡县。当然,前提是要翻过海拔5008米的东达山以及忍受一整天的“失联”。大多数人也许不知道这是一种怎样的体验,简单来说,这就意味着在含氧量只有平原地区一半的地方,骑自行连续车爬坡六七个小时,没有手机信号,打不了电话,也发不了微信,能做的只有踩脚踏和看美景。
记忆中那一天的状态极差,一行人中我是最后一个到垭口的,然后照例欢呼、摆造型、合影。垭口的天气变化无常,瞬间,花生粒大小的冰雹打在头盔上,清脆的声音就像信号一样,提醒我们尽快离开。没有人知道下一分钟是狂风暴雨还是风和日丽,但可以肯定的是,没有人愿意冒雨骑行。到县城还有二三十公里的下坡和平路,下坡虽然并不消耗体力,却极易发生意外,尤其需要控制好速度和方向,精神也要高度集中。
这让我想起了我的伙伴樱木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上坡如吃翔,下坡如拉稀”,好一个简单粗暴的比喻,细细想来却颇有哲理,看似低俗的话语却被我们奉为至理名言。这是我们的真实写照,如果你没有走过,也许永远不会懂。
临近县城,路变得平缓起来,手机也有了信号,积攒了一整天的短信、未接电话、微信一股脑全跳了出来。无一例外,都是家人的电话和信息,我没有仔细看,但已经让我感到非常不安。无端的猜测让我加快了骑车的速度,此时此刻,我感觉不到一丝疲惫,强装的镇定也无法掩盖慌乱的心情,我只想快一点到县城,问清事情的原委。
是爷爷,早上过世了。我并不是毫无心理准备的,只是太快了。我给父亲打了电话,“我需要回来吗?”,“你大伯说你最好能回来”,我感觉父亲说这句话的时候是很犹豫的,因为只有他最清楚我现在的处境,进退两难。
当初我把骑行滇藏线的想法告诉父亲的时候,他并不支持,我可以找到一万个去的理由,他却只一个拒绝我的理由,不安全。为了这次远行,我筹备了整整半年,甚至给他们写过一封长达四千字的信,详尽地阐述了行程计划以及可能遇到的问题,来证明我已经准备的很充分,不需要他们担心。最终,父母妥协了,我争取到了这个实现梦想的机会。现在想起来真的很荒谬,我居然可以自私到这种地步,父母怎么可能不担心。后来我才知道,在外面的二十多天,母亲没有睡过一个好觉。
挂了电话,我开始疯狂地翻手机,查找最近的机场,查找最快的航班,可是最终还是放弃了。从这个小县城到家,最快都超过三十个小时,回家已经没有任何意义。这之后的时间我不知道还可以做什么,于是就坐在旅馆的楼梯台阶上哭,从开始的泪如雨下到后来的欲哭无泪,一直哭到体力不支才想起来吃饭。那天我吃了很多,并没有因为心情不好而影响食欲,也许真的是哭累了,也或者是爷爷的过世坚定了我前行的信念,明天将会是新的一天,前途坎坷,路还要继续走。
三个星期前,云南昆明。我结束了最后一场考试,等待着下乡志愿服务,然后开始滇藏线骑行,一切都安排的有条不紊。父亲的一个电话打乱了我的所有计划,“爷爷因为心肌梗塞住进了ICU,已经抢救过来了,你要不要……”,“可是我已经安排好了所有事情,让我考虑一下吧!”我也很苦恼为什么在这个时候会发生这样的事情,跟朋友大概讲述了事情的经过,朋友很生气地对我说:“你有什么理由不回去,也许是最后一面呢。”我本不该犹豫的,朋友的话反倒让我觉得十分惭愧,当即订了第二天早晨回家的机票。
这之后的一个星期,我每天从早到晚守在ICU的外面,到了可以探望的时间就去病床边陪着,偶尔跟爷爷说几句话。有一天,他抓着我的手对我说:“你还要去西藏吗?”我毫不犹豫地回答:“不去了!”当然,这是父亲提前关照我的,不要让爷爷失望,瞒着他对谁都好。
直到最后一天,我跟爷爷说我要回昆明了。其实之前我有考虑过不辞而别的,让父亲去解释,我害怕道别,害怕这种凝重的气氛。我注意到爷爷的表情和眼神,满是失落,而我却又不敢多说一句,也许这种场合真的不适合说太多的话。“不要去西藏,危险得很!”爷爷打破了短暂的沉默。“我不去西藏,到鲁甸下乡去,就在云南”,说这句话的时候,我没有看着他,也不敢看着他。我并不是怕他拆穿我的谎言,比起责骂,更怕的是看到他忧伤的眼神。
离开ICU的时候,爷爷极力仰起头看着我,我看得出他真的很费劲,但我还是没有停下脚步,至少在控制情绪这件事上,我做的不好,多停留一刻,只会更加不舍。况且当时还没有进行手术,也许只是暂时的离别,毕竟我始终认为他是能好起来的。透过门上的玻璃,我又在门口看了好久,直到那个想哭还没有哭的时候,我才转身离开。
《后会无期》中有一句话:“每一次告别,最好用力一点,多说一句,可能是最后一句,多看一眼,可能是最后一眼。”后来才发现这句话中的每一个字都像是在说我,因为这竟然真的是最后一次告别。我埋怨自己为什么害怕多说一句,为什么不能多看一眼,甚至愚蠢地以为还有很多时间可以陪伴,却终究还是错过了。
去鲁甸下乡并不是凭空捏造的,回到昆明的第二天我就匆匆赶往鲁甸。如果你知道鲁甸,那一定是2014年8月3日的大地震,我离开鲁甸的时间是2014年7月24日,仅仅是擦肩而过。再后来我就踏上了滇藏线,直到在左贡得知了爷爷过世的消息。
我曾想过在爷爷康复之后与他分享在西藏的故事,炫耀一下他不曾有过的经历,甚至在脑海中早就勾勒出这样的场景,可是最终他还是没有听到。如今与别人聊起那些故事,我依然可以讲的精彩生动,不过是少了一位听众。
住在左贡县的那天晚上,我看到姐姐在朋友圈中写了这样一句话:“Ciao nonno ,ti amo!”,翻译成中文是“爷爷,我爱你!”。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我们变得如此含蓄,连一句“我爱你”都没有勇气说出来。我们对着恋人习以为常地说着我爱你,却对自己的最亲的人吝啬这一句话,那些所谓的羞涩不过是我们还不够爱他们。
下一次来林芝,我不会选择八月,因为八月会下雨。
指缝太宽,时光太瘦。如果你真的爱他们,请再抓紧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