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马小宝恋爱了,而且是暗恋。
他以为这种感觉很新鲜,有一种诡异的幸福感。他竟然是朱秀珍的初恋!每想到此,他就会走到镜子前,审视现在的自己,究竟还剩多少青葱的痕迹。
他有点失望,镜子里是个三十岁的腮帮子发青胡子拉碴的成年男人。他摸了一把自己宽厚的肩膀与硬实的胸肌,第一次嫌弃起这些男人引以为豪的东西。
他想立刻回到从前,变成那个苍白文弱的数学课代表。他有点嫉妒以前的自己了,想不到当时木讷的少年在朱秀珍眼里那样光鲜。然而他也恨这个书呆子,为什么不多看一眼身后的那个少女?
不过,一切也还不至于太糟。上天至少让他有机会知道曾经有个女孩仰视过他恋慕过他,如今安排他们相遇,又让他爱上她,这是多么奇妙的事!
也许她原本就是他的!毫无疑问,上天在纠正他的错误。
马小宝深为自己的发现感到得意。不过他还不想捅破窗户纸,他要让朱秀珍爱上现在的他!
至于那个轮椅男人,马小宝并没多想什么。也不感到歉疚,他并不打算插足他们的家庭。他只是一个行人,路经柴门,爱上了篱笆墙内的一株桃花,如果那桃花也爱他,他们为何不享受这繁华的相遇? 这损伤不到谁,何况朱秀珍原本就喜欢他,怎么可以让一颗美好的种子没有结果?
他要结果,但究竟是什么样的结果,他还没来得及筹划,看到她就好了,他想。
躺在新换的枕头上,他想着朱秀珍的脸,从脸又想到她的手,她的腰身,很奇怪,他想拥抱她亲吻她,却不再有从前对女人的那种龌龊念头,朱秀珍在他眼里也不再是成熟的女人,而是一个需要保护的纯洁的小女孩。每次在站牌下看着她跑过来,他就想冲过去,把她举起来。
当然,他没那么做,因为朱秀珍只把他当熟络的邻居,熟络到可以帮她提包,偶尔挽着她的胳膊跨过结冰的马路,甚至在她的细高跟打滑时搂一下她倾斜的身子,但也仅此而已。
不过即便这些小接触也让马小宝欣喜非常。为了这些小接触,他每天都会把自己洗得干干净净,胡子也刮得很精心,头发理成了时髦的形状。
“有点儿以前的样子了。”他看着镜子里的自己。也许是酒店的饮食营养均衡,他的皮肤竟然细滑了许多,偶尔经过落地玻璃窗,他会发现一个长着苍白脸蛋的他注视着自己。
朱秀珍似乎也发现了这个变化。有次她盯着他看了好久,笑道:“你让我想起了一个人。”
“谁?” 马小宝目光灼灼地问。
“一个叫马小宝的人。”
“是初恋吗?” 马小宝语气油滑地问。
“算是吧。” 朱秀珍的眼里又出现了梦幻般的神采。
“那把我当成他好了。” 马小宝坏笑道。
“他可没你这么……” 朱秀珍把“赖皮”吞了下去。
马小宝笑了,笑得很大声,以至于夜色中的路人一直向他张望。
10
马小宝已经习惯了黑白颠倒的作息,他一进屋便拉上窗帘闷头大睡。中午时分,他被手机铃惊醒了。是朱秀珍。
两人互留电话后还从没交流过,有好几次,马小宝很想发句话,或者转发个笑话什么的,但临发送时又取消了。
他接起电话,那边很焦急地说“你能下来一趟吗?”
马小宝不假思索地说了声“好!”,立刻穿衣下楼,临出门又漱口擦脸,确保形象不至于邋遢。
他咚咚咚地下了楼,朱秀珍已经站在门口,她没有化妆,面容有些憔悴,头发散乱着,有几股沾在了淡紫的羊绒衫上,马小宝差点伸手去帮她摘下来。
“把门关上!” 马小宝听到一声厉喝。他关上门,看到朱秀珍的男人躺在地上,表情痛苦,大敞着的睡衣下,露出一双如竹竿一般纤细的腿。
“怎么了这是?” 马小宝问。
“谁让你喊人来的?” 男人瞪着朱秀珍又看着马小宝,捶着地吼道:“出去!”
马小宝弄不明白状况,但看样子是夫妻吵架了,他可不想卷进他们夫妻大战中。他对朱秀珍道:“没什么事儿的话,我还是……”
“别走!我怕……” 朱秀珍声音里带着恐惧颤声道。马小宝这才注意到她脸上有浅浅的抓痕,看来衣服上的头发是被扯下来的。
马小宝压着怒火,对男人说:“薛师傅,你起来好吗?”
“我怎么起来?我起不来了!一辈子也起不来了!” 男人捶着地砖,哭得鼻涕眼泪,像个绝望的孩子。马小宝皱了皱眉,等男人哭得没了力气,他走过去扶他起来,男人没有反抗,像折腾累的孩子一样任他抱起,放到了轮椅上。
怎么回事?他问朱秀珍。
“给他扎针的那个老中医死了,他一听就……本来都有些反应了……” 朱秀珍抹着眼泪道。
“再找一个中医呗!” 马小宝道。
朱秀珍摇摇头,“全国都找遍了,好容易才……”
难怪他们会千里迢迢来到南岔这个地方!
“你给他做点儿饭吧,估计是受了点刺激。” 马小宝对朱秀珍说,看她无助的可怜相,他很想揽过来拍拍她的脊背。
怎么会有这种念头?马小宝心想,自己是不是有点儿想入非非,韩剧男主上身了?
11
好几天都不见朱秀珍等车。马小宝发过一次短信,以为她误了车。朱秀珍回复说她要休息一段时间,也可能离开这里。
离开?
马小宝心里生出一丝凉意。真是那样的话,他该怎么办?要不要跟着她一起走? 这样也未尝不可,找个离她近的地方住下来,哪怕她不知道,只要看到她就好。
但假如她回老家怎么办?马小宝看看镜子里的自己,他吓了一跳,什么时候自己变得这样苍白消瘦? 但脸部曲线却柔和了起来?
只要是认识的人,很容易便会想起出事时的他。那么朱秀珍是不是也已认出了自己? 马小宝心里回想着她说的每句话,找不出一点痕迹,他心里惶惶的,理不出头绪。
他把枕头压在脸上,朱秀珍说话的样子浮现出来,尤其她吐出马小宝三个字时,她的眼光变得温柔而梦幻,马小宝有点恨自己当时怎么不冲上去说“我就是”,然后像电影里的男女主一样在浪漫的音乐声中激吻起来。
这种情景完全有可能发生,他是她的秘密初恋,只要他敞开怀抱,他的小女人一定会欢跳着扑过来。但朱秀珍真要回了老家,他也许连看着她说话的机会都不会有了,他的心隐隐疼起来。
见鬼!怎么可以这样?
他不是韩剧男主,他才不要什么狗屁虐恋,他要约朱秀珍出来,坦白告诉她真相,不管什么结果,他要看着她的眼睛说出想说的话,然后在她惊讶地张开嘴巴时,把她拉进怀里,热烈地吻她……
马小宝翻身坐起来,认真地编了一条短信:能请你出来吗?明上午九点,南壶公园。写完,他又加了一句——我可能也要离开这里了。
可以。
朱秀珍几乎是秒回。马小宝抑制住兴奋,他要好好休息,不带一丝倦容地出现在朱秀珍面前!
12
马小宝下班没有回家,他进桑拿间美美地蒸了一下自己,走出酒店时,他已经红光满面,白净得像广告牌上握着饮料耍酷的小鲜肉。
他想自己这吹过的头发会不会惊到朱秀珍,他从路边花痴一样盯着他看的女人们眼里,掂量出了自己的帅值。
买束花吧!花店的老太太招呼他。这些精明的女人,怎么嗅出他是要去见女孩的? 马小宝从来没有买过花,但自从他喜欢上朱秀珍,以前与他不挨边的东西都自动跳了出来,桑拿、护肤霜、做头发,还有这鲜花……
他竟一点都不嫌恶,以前的他绝不会在花店门口驻足,更不会停下来,像现在这样,询问花语。
但是他还是没买,因为他不想过于招摇,最后他决定买个饰品,老板娘推荐了一枚镶了水钻的玉兰花胸针,并在自己的平胸上比划了一下。
马小宝立下判断,只有朱秀珍那样不大不小的胸才适合佩戴胸针,想到将亲手把它别到那柔软可爱的部位,马小宝心里就像沸腾的茶壶,咕嘟嘟地直冒泡。
冬季的东壶公园人不多,除了喷泉广场上扭秧歌的老人,几乎看不到行人。马小宝看看时间,还差5分九点,他发了一个短信: 我到公园了。
朱秀珍回道:我在出租车上堵着呢。
笨丫头!不能早点儿走。马小宝回道。
朱秀珍发了一个鬼脸表情。
吃饭了吗? 马小宝问。
吃了。你呢?
没有。马小宝才想起自己真的没吃饭。
你快吃饭去,我这不知道什么时候通呢!
走到哪里了?我去接你吧。
安新铁道口这儿,你不用过来,可有一截儿呢!
马小宝知道那个地方,因为修路,只有半边通行,经常堵得水泄不通。但是他想马上看到朱秀珍,已经一个多星期没见到她,他每天开着窗户,想听到楼下的动静,哪怕是他男人的声音。
他甚至还盼过他们吵架 ,就像那天一样,把他喊下去,如果他再看到朱秀珍脸上有抓痕,他就直接把她拉到自己怀里……但是很奇怪,几天来什么都没有发生。
马小宝手里攥着的胸针袋被他的手汗浸得有些发潮,他沿着绿化带往铁道口方向走,大约是四里多路,对他来说,二十分钟可能都用不了。公路上挤满了车,有的蹿上了人行道,把绿植挤得七扭八歪,马小宝只好离开人行道,走到车辆中间。
他从容地在车辆缝隙里穿过,有种鱼儿戏水的感觉,这些平日风驰电掣的四脚八脚的家伙们,如今只能看着他这两条腿的随心所欲了。
有些司机摇下窗户,探头前后张望,然后骂骂咧咧跌坐回驾驶座。
已经看到铁道口高高的信号灯了,马小宝发了一条信息: 快到了,你不要下车,外面冷。
朱秀珍发了个可爱的笑脸。
马小宝调出一个“吻”的表情,迟疑了一下,心一横点了发送。
朱秀珍发过来一个“害羞”的表情,马小宝不由咧嘴笑起来。
13
“滴滴——” 周围一阵喇叭声,车流已开始涌动,马小宝赶忙收起手机,往人行道靠,但是车太多了,所有的车都见缝插针地往前钻。他只好放弃,随着车流往前走,但走了几步,车又都停了下来。
我看到你了,很帅。
看到朱秀珍的信息,马小宝又笑了。他抬头四顾,希望一眼看到朱秀珍的脸。
别找了,我这就下车。
马小宝正想回信,车流又开始动了,大概是过了最窄的地方,车速突然都提了上来,空隙拉大,马小宝瞅着一个空档,三步两步跳上了人行道。
朱秀珍应该在对面的人行道上。马小宝向对面张望,看到了朱秀珍灰色的羊绒大衣,一条桃红的围巾衬着她雪白的脸蛋,像一株盛开的白玉兰,但这亮色很快就被连续不断的大车挡住了。
“我要过去。”
“呆在那儿别动,我过去”。马小宝发完短信向人行横道走去,车辆像泄洪一般从面前流过,马小宝焦急地等着空隙的出现。这里没有红绿灯,司机急着赶路,斑马线上都不带减速的,行人只能靠机警过马路。
终于过完了大车,马小宝瞅准时机走到了马路中央的安全岛内,朱秀珍向她挥着手走来,马小宝攥着胸针盒的手心汗涔涔的,他望了一下右边,正好没有车,便快速向人行道走去。
“啊!” 他听到朱秀珍一声惊叫,不及他反应过来,身子已被飞奔的电摩撞了出去。手中的胸针盒落在了马路中央,他立刻向那胸针爬去。
“马小宝,不要——”
他听到了朱秀珍喊他的名字,他想答应,但尖利的呼啸声卷着黑尘蒙住了他的眼和嘴,他已麻木的肢体被庞然大物压着,无法动弹。他感觉不到自己的四肢在哪里,眼前一片模糊的红光,旋即变成了彩色的火苗。
无数的火苗跳着,摇着,渐渐熄灭,最终变成一个巨大的黑洞。一股力量将他轻轻托在了虚空,那黑洞在他头顶旋转着,导引着,将他带向无穷的尽头,他轻得像片羽毛,没有痛感,只有莫名的轻松与喜悦。
(写完了,歇会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