拂拭尘埃(八九)

出门,雨越下越大的样子。小朋友们大多穿着礼服,脚上是皮鞋,周周穿的是球鞋。水,天上在落下的和已经落到地上的,很容易透过鞋面,弄湿鞋袜。早知道穿皮鞋好啦,想着这一个失算。前面走一个女孩,看上去像是她的同学,只不过平时她的书包是拉在地上走,这会被双肩背着,画面是同一个。那是你的同学,谁谁吧?是。两个以前很要好的,每次那同学都会停下来等她,现在不会了,两个人各走各的,像是不认识。她们之间应该发生过什么。

转一圈,进了小区门。众多的小孩大人在伞下匆匆地走。对面来一位年轻女子,还没看清她的面孔,伞已经将她上身遮掩。两个人倾斜着伞相互错过的时候,见到她下身穿的是件牛仔裙,然后闻到了她留下的洒在身上的香水味。那味道,在这暗着的雨天,让人感觉很好,让人会觉到洒点香不单是一种自美,还可以给旁人带来享受。有一对夫妻站在台阶上,男的正在试图撑开一把伞,女的站在他边上,左手轻轻地牵着他的衣衫,好一幅风雨同行的画面。

廊道里,对面来了一位年轻女子,她边走边在试图把包用双肩背好。她是楼里一位女孩的妈妈,相互认识的。在将要交互的时候,脸上先挂上了笑,她在错过的时候说了一句什么,没听清楚,大意是去送周周上学啦。往常她们是两口子一起出门的,这一次看来她老公是出差去了,她不能搭老公的车,得自己搭公车去。上一周吧,有个早晨,带小黑去溜达的时候,见到一个像是她老公的,背着双肩包走在前面,不像是要去开车,像是要出远门的样子。

试着想他是哪一天出门的,试着想自己何以在见到她的时候,会推测他还在出差之中,那得有多少天啦?算不清楚。也许,那一次他是出一趟门,然后中间回来了,然后碰巧今天他又出一趟门,结果被理所当然地推断为从那到这,他一直都在出差之中。她们两个相处紧密的时候,也是被理所当然地推断为从那以后,她们两个会要好着长大,成为一对闺蜜,成为长久的朋友。

问过周周,你们两个打架啦?她摇摇头。你们两个吵架啦?她摇摇头。那为什么,你们两个就成现在这个样子了?她保持沉默。只好到此为止。她们之间肯定是发生过什么,也许在一次对话之中,其中的一个或者是两个,向对方说出了一句:以后,我不跟你玩了。从此,她们就进入了现在这个状态。走在雨中,一个女孩撑把伞停在路边,离她两步远有另个女孩搂着爷爷,爷爷撑着一把伞。那女孩伸出手做了个邀请的动作,说:她可以和我撑一把伞的。

她们两个想来是要好的,那伸出手的那位就像是这次走在我们前面的那位。有一次是个晴天,在进小区门的时候,遇到了两个大人和两个小女孩,往里面走,去上幼儿园。其中,一个小女孩去牵另个小女孩的手,她边上的大人说,不要去碰人家,另个大人愣在那里看着。那女孩说了一声:她是我的好朋友。两个女孩牵着边走边说着什么,两个大人互相瞧了一眼,双双说出:原来两个是同学。那个伸出手的小女孩的活泼样,就像这次走在我们前面的那位。

脑袋上竖了一个朝天伸去的小辫子,是在扭头再去看着她们的时候,她留下给自己的印象。这次走在我们前面的那位留下给自己的印象则是:穿一身跳舞的服装,手上提一个布袋,一个人走在马路边上的人行道上,沿着绿道的边缘,笔直向前,朝着东方,大阳升起的地方。那时候,自己带着小黑在散步,那时候,周周处在将起不起。不知道她是什么时候冒出来的,只好默默地处在那看着她的背影远去。如果是迎面撞见,会跟她打个招呼:去跳舞去啊。

有一天,她们也许会重归于好,比如她们长大了,在别的学校,在别的城市重又遇到。但不管怎样,她们会各自走上各自的道路。在雨中,任雨水把自己的布鞋弄湿,想着自己的那些个同学,那些原先要好的或者不要好的,终归是各自走上各自的道路,有时候会有交叉,会有相逢,会有一种熟悉中的陌生,会有一种陌生中的熟悉。然后,在错过之后,各自走着各自的道路,祝对方好运。至于那好运指的是什么,不归自己诠释,只由对方自己去定义。

这大概就是谁说的,相忘于江湖。就像,大地里生存了无数的蚯蚓,各自活在自己的空间,它们可能有时遇到,它们可能大多在独行。偶尔地,在像今天这样的雨天,会遇到走在地面上的蚯蚓,你不知道它从哪里来,你不知道它要往哪里去,你能做的,只是蹲下身来,看它一会,然后从边上,捡一片树叶,将它托起,带它去到有泥土可以钻进的草地上去,让它不要冒这样的风险,走在众多人的脚将要踏过的地方,无论被哪一只脚踏上,都将没了命。

又或者,即便没有脚踏上,因为暴露,很容易被天上的鸟看到,被叼走,还是丢了性命。蚯蚓是还有别的风险在的,就算不是雨天。下午五点,周周在吃饭的时候,说了一句:对啦,科学课老师说,这周要用到蚯蚓,做试验。啊?蚯蚓从哪来,老师到时发给你们?不是,自己准备。那,网上可以买到?老师说了,买的话,会很多。那就大家合计一下,谁买一下,大家分呗。她没做声。过一会,向她提议:要不,我们下去挖挖看?去哪挖?就小区里面。

她又不出声了。追问一下:这是你的事情,总不会你让我一个人去挖,要挖的话,你吃了饭,跟我一起去,要不就让你妈从网上买。下去挖吧,挖的到吗?我哪知道?我从来没有挖过蚯蚓,去试试呗。要挖多少条?十条吧。你们做什么试验,要用这么多蚯蚓?那就五条吧。准备了螺丝刀和塑料瓶,给小黑拴上绳子,它兴奋不已,尾巴快速地摇晃。临出门的时候:你们老师是怎么说的?老师说是要若干条。那就一条也可以啦,一也属于若干。她摇摇头。

去到了两排楼房之间,那里有好些裸露的土地,那土地里或许有一些蚯蚓。解了小黑的绳子,它快活地在四处玩。在一块地边站立,看地面上有没蚯蚓的粪堆,那是自己唯一以为可以找到蚯蚓的线索。没有见到,这可咋办?东瞧瞧,西望望,从哪开始挖呢?总不能随意地挖。找石头吧,从被石头压着的地面开始挖。就这么着,掀开上面长满了苔藓的半块砖,没有见到蚯蚓。

再去掀开一块四方的地砖,有好些的虫子在爬,没有见到蚯蚓。管它呢,就从这里开始,碰碰运气吧。螺丝刀插进土里,将土掀起,如是一二三,一二三,没过多一会,还真见到了一条活蹦乱跳的、大大的、健壮的蚯蚓。那一下子,真像是中了奖,喊周周赶紧过来,取出空瓶子,取出用作手套的塑料袋,把它抓住,连同它周边的一把土,装进瓶子里。有了一,就有二。接下,在那附近,不断扩大范围地挖,又挖到两条或三四条,短短的那些,估摸是断肢。

有一条到手的时候,自己以为大功基本已经完成。有两条或三四条到手的时候,我们达成的共识是挖到五条。换一个地方,掀开一块石头,也不管石头底下有没虫子,直接开挖,过一会,挖到一条,过一会,挖到又一条。周周蹲在边上,说她也想挖。不给她螺丝刀,她去边上捡来一截树枝,在自己挖过翻起的土上,用那树枝轻轻地拨弄。你这样,哪能挖到蚯蚓?你这样,像是在考古呢。也好,爸爸想你长大了,去学考古呢。我才不要听你的呢。好吧。

五条的任务已经完成,她还是不肯走开,那就再换个地方,试试看,跟她说好:以十条为准。她点点头。这一次,随意地在地上,用脚把铺在上面的树叶扫开,就蹲下去,挖。土被螺丝刀掀起,有些溅到了她身上,她有意见:你怎么挖得这么生猛?在这块地,所有暴露在我们眼前的蚯蚓,一条一条地,由她用套了塑料袋的右手,送进了瓶子里。两个人蹲在地上,一个挖一个抓,说着话:你们这个课有问题,我本来信佛的,为了你这课,要来挖蚯蚓。

你不是信佛,你是不杀生,好吧。被她说的笑,她总喜欢这么挑自己的刺,每一次都让自己替她感到得意。在挖到第一条蚯蚓之前,自己有一再地对她抱怨:你们怎么能这样?以前要找什么车前草、狗尾巴草、蒲公英,那还算啦;上一次养蚕,就搞得整个屋子,鸡犬不宁;这一次要挖蚯蚓;下一次会不会要抓只小鸟,来解剖?等真的两个人一起下到地面,试着去挖到蚯蚓的时候,在挖不到有网购可以垫底的时候,会觉得挖蚯蚓的这个事情,很是有趣。


十条挖够了,我们走开,往前走。路边有一块草地,草地里有一群猫。她看到了某一处的一只,自己看到了另一处的另一只。那儿有个妇人在临着草地的阳台上打扫卫生,她说那户人家很少来住的,她说猫先前就在阳台里做了窝。小黑钻进了那块草地,我们站在外面看到了好几只猫,它东张西望,很认真的样子,却像是一只猫也没看到。它从草地里出来了,它在草地里的出现,惊到了那些猫,它们纷纷从草地里跑出,一个东一个西。小黑追上去了。

有一只猫大概是进了堆放在那的杂物里,小黑就围着那堆杂物来回地走动,不知道是兴奋还是激动,不时地还发出几声叫。在小黑守那围猎的时候,见到一只大猫,不紧不慢地小跑去了一辆车的底下;见到了一只小猫,快速地跑去了另个方向。小黑是顾不着这么些了,它只专注于它围在的那个地方。那里是否还有猫在,很成问题。过一会,让周周把它带走,她就抱着它的两只手,往这边走来,小黑的整个身子竖在她的身前,小黑的眼睛睁得大大的。

走近了,让她把它放下,她说它会跑回去的,还是让她放下来,它也真如她所说的,一着地,转身就跑回去了。把绳子扔给她,让她把它拴起。路过围墙边的那块绿草地,走在软软的草地上,周周说很舒服。看了看时间,她说这么晚了,今天都还没有玩。这天她的作业有点多,她需要回去写作业了。刚才,挖蚯蚓不是玩吗?不是。那是什么,是做作业?她点点头:当然是嘛。我觉得挖蚯蚓就是玩啊。那是你觉得。她说的玩是她独自地玩那些小玩具。

她说的玩,是在她独自支配的时空,所做的不受外面影响的事,她把那些小玩具摆放得到处都是,按照她设想中的情景,她在她脑袋中设想着画面,她在她脑袋中进行着对话。你不知道她在玩什么,你只知道她把那些小玩具摆得到处都是。你不知道她在玩什么,你知道最好不要去打扰她。那是她偷偷在长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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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周惠来,完成于2020年09月1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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