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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宁挤进焦躁不安的地铁,这列换乘的地铁车厢像一块巨大的海绵,人群如同潮水一般汹涌,然而海绵吸收的水分是有限的,它到了时间开始启动,车厢内各种气体混合,只有一点缝隙得以喘息,这也是她离不开它的原因,无论怎样,它始终载着她到终点站,她不该要求太多。这个金属质的怪物,没头没脑,躯体长得看不见尾巴,整日活跃在地下,载着人群飞快地跑,一日复一日。列车长换了一个又一个,熟悉的人离它而去,陌生的人一直到来,它会感到厌烦、不满吗?老化的设备,那些嘎吱扭曲的声音是它哭泣声音吗?却宁靠在右车厢门的位置,骨骼挤压的疼痛让她心烦意乱,这时有一点骚乱都能点燃她那颗充满可燃物的心,旁边的男子拎着七彩塑料袋,讲话的腔调似从气管里发出的,手机里的声音也跟着传出,他们好像在商量着去哪里玩,哪里开房,这更令人厌烦了,没有人愿意倾听一对情侣的日常。却宁转动着身体,前方的女孩穿着奶油黄的洛丽塔裙子,下面是一双精致的粉色的带有蝴蝶结的皮鞋,这样的搭配在黑白灰的世界里格外亮眼,她背着饼包,这是某个大火IP的新款,是需要许多人争相抢购的商品。她像是二次元的少女一样,身上是香香的气息,却宁不承认自己是变态,她确实凑近吸了一下,是的,很甜美。
周围的人大多低着头刷手机,一群人陌生人挤在一起,如果没有人活跃的话,只能剩沉默在空气中流动,而大多数人耐不住孤寂的氛围,刷手机是最好的选择,也可以逃避一些陌生的视线,却宁本想这样,无奈手机没电了。车厢晃得剧烈,她以为它会断成两截,也许这事已经发生过,但那又怎么样呢,有人死了,有人填上,大家似乎不太喜欢大惊小怪的人,上学时,却宁总爱提出一些不太起眼的小问题,然而她总被忽视,他们格外偏袒一些宏大、遥远的话题。却宁跟着他们的思路一步步前进,带着镣铐或者遭到质疑,她感到疼痛,还要装作若无其事。有一段时间,她看着满身伤痕的自己哭泣、失眠、睡觉,一次次循环,没有尽头……
“叮,列车前方到站XXX站,列车将打开左侧车门……请做好下车准备。”列车提示音响起,却宁抬头看了看到站信息,她总有种不安,觉得自己会坐过站。即使坐过站也没关系,但这会使计划偏离方向 ,她难以掌控,事情会变得糟糕,天呐,你连这点小事都做不好,地图不会看吗?导航不会吗?手机软件上有啊!一张张模糊的面孔闪过,她的朋友、同事、没说过话的陌生人,她们会指责她,她也会怪罪自己,为什么她总是笨到这种程度呢?人群被挤出车厢,又像水一样涌进来,是一些新面孔,女孩被迫往后移一点,却宁直接靠在右车门上,下次不是开这边的门吧,她祈祷着,身边的男子推开一些人,挤到左侧,他把手机举到面前,如果他不是近视,这个距离实在没必要。
车厢外面是黑漆漆的隧道,它是什么时候挖的,存在多久了,却宁并不知道,今天她看着反光的玻璃门中瘦弱矮小的自己,拿出手机拍了张照片,前方的女孩对镜头格外敏感,她躲闪了一下,却宁连忙解释说,她只是照了自己。最终她们相视而笑,聊了起来,她说来这里旅游是很开心的,即使要和人群挤来挤去,咋天她去了知名景区,拍了很多漂亮的照片,她拿出手机给却宁看她的成果,是一张张极具氛围的艺术品呢,却宁想。
“如果时间足够,我要走遍这个城市呢。”她妆容精致看不清原本的面容,身上却有一种强大的力量,那是追求快乐和未知事物的活力。
“你要去哪些地方呢?说不定我还能为你提供一点建议。”
“谢谢姐妹了,我做事没规划,自己想就去了。”
“那挺好的,自己一个人吗?旅途中不孤单?”
“不会啊,有时会在网上发帖子约朋友啊,或者途中遇见一些同程的人。”
“不怕遇到坏人吗?我的意思是总有些人心怀不轨。”
“嗯,当时没有考虑这么多,有时会后怕,不过我一直认为自己是一个幸运的人。”
却宁闭口不言了,她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探究下去,她不是喜欢窥探别人心思的人,但眼前的女孩太过勇敢或者在她身上看到一些自己艳羡的东西,她忍不住想要打听,那是她从未涉足过的领域,女孩也很真诚,她在极力证实自己的幸运和快乐。等这个话题结束,微笑着的面孔消失不见,双方陷入了一阵沉默中,随着地铁咣铛作响,左右摇摆,越发膨胀,直到女孩在下一站下车,她们之间再无交流。
如果不是那么拥挤或者地点不对的情况下,她是愿意和她畅谈的,但是那又怎么样呢?她们莫不相识,能凭借一点的相遇变成极好的朋友吗?却宁为自己的臆想发笑,刚才她们还相谈甚欢,一旦发生分歧,或者没有人愿意主动开口,对话就结束了,之前却宁经历过这种事,她记得自己总是最先低头的人。
“却宁,你这是想要和我争论吗?我觉得你的观点太过幼稚。”
“对啊,大家都是这么想的。”
“却宁,你一个女孩子,别太爱表现哦。”
她听见自己说,“没有争论啊,就是简单阐述一下”,“是的是的,我错了”,“不是这样的,是我小气了”诸如此类的话,而每次的聚会活动,人群中她充当的角色绝对不怎么正面,有一段时间,她沉浸其中,感觉到快乐。快乐结束后,勉强记起自己扮演了什么角色,她羞愤不已。
列车依旧前行,路程是两个小时,现在只过了半小时,还有大半的时间需要在车厢内消磨,四周的人群缓慢流动,却宁始终找不到可坐的位置,她移到了两节车厢的连接处,一块铁皮被她踩在脚下,金属质地的铁皮泛着银光,像钢铁的利刃,如果没站稳,摔下去肯定会头破血流的,她胡乱想着,狂风吹进来,发丝吹进了嘴边,贴在唇上像只小蚂蚁攀爬而过的痒意,却宁加快呼吸的速度,这里的风大,空气稍微畅通,她闭上眼睛,等着下一站提示音在头顶响起。
“哦,请让一下好吗?”说话的人有些含糊,低低的音量怕惊扰到别人,然而这样密闭昏昏沉沉的空间,没有人愿意动弹的,他们爱看滑稽的戏剧,或者一些异于寻常的动作。这位女士还算幸运,她已经随着人群挤进来了,拎着两个包裹,袋子是红色的,上面沾了尘土,灰沉沉的,非常丑陋。她的头发梳到后面,露出光洁的额头,没有化妆,整个人既年轻又衰老。她慢慢挪动着袋子,挤到了却宁旁边,几周前发生的一场事故让人们不愿意站在两节车厢的连接处,这让他们疑神疑鬼,显然她好像不知道,也许是不在乎,有点空间舒展了许多,她放下了手里的袋子,依靠在一边。也许是突然放松下来,她很快适应下狭窄的环境,摸出手机来,打起了电话。
“妈,不用担心,我已经到了,小婶马上来接我呢。”
“收拾了,我不去她家吃饭……小婶说她安排好了,是什么厂来着……电子厂吧。”
“我说了,我不去……挂了吧,开流量呢,别说了。”
这口音太过熟悉,却宁有种妈妈在身旁的感觉,她睁开眼,两人对视上都有些局促,越过安全距离让人感觉到界限被侵犯,但对方是女孩子,又感到安心。却宁看见她慌张的手提了提随身携带的袋子。那里面装的是一些土特产,却宁离开家的时候,妈妈给她装了一行李箱,然而她最终没有带走,托运太麻烦了,她对妈妈说。
“这个是不是可香了。”却宁突然发问,她盯着那些东西说。
“啊,是的,你在问我吗?”她的眼神出乎意料地惊奇。
“嗯,听你的口音,也许我们是一个地方来的。”
“你也是xx?我家离那可近了。”
“一个城的,没那么近。”
有相同地方文化的两人迅速熟络了起来,她们的话题大多萦绕着家乡,一个刚离家,一个想念家。不过几分钟的时间,却宁已经忘了刚才和另一位女孩的聊天, 这样晃晃荡荡,使人困乏的的地方,遗忘才是最好的选择。
却宁不再成为对话的主动方,她被迫倾听着,对方似乎没什么戒心,什么俏皮话都说。英,她说自己刚过完20岁生日。妈妈让她去找小婶,她以前在家里就不喜欢小婶,她觉得小婶很坏。以及,她才不想讨好她呢。
却宁问她,“是哪种坏呢?”
英说,“她脾气不好,经常骂人,尤其是经常骂我,可恶死了。”
“但是她去了远方工作后,人就变了,变得有点温柔、好看了。”当然,英也想要这种改变。
“我妈还让我听她的话,我有点不舒服,当然在家吃白饭也不好,现在出来了,感觉这地方也不过如此,就这破地铁,还不如我坐家门口公交车呢。”
英说得有些激愤,惹得有些人抬头看她,却宁去捂她的嘴巴,她问,“怎么了,不能说吗?”
却宁看着她有些疑惑又清澈的眼睛,本想说小声点,却改变了主意,“不是啊,想说说吧,都忍很久了。”
某段时间,英很羡慕那些城市里生活的女孩,她们在周末以及其他空余时间相约去看展、约会、泡吧,没事奔赴一场说走就走的旅行,看起来洒脱又快乐。如果她哭闹,或者攒下一些钱,那都是可行的。有天,她在准备晚饭,妈妈在洗衣服,发现了一个小小的绣着英文字母的钱包,一切都悄无声息的熄灭了,你如果问她会怪罪妈妈吗?不会的,妈妈没有揭穿她,在一切还没发生前,给了她机会改正,她心存感激。其实,那都是无用的虚幻,什么是有趣的呢?之前,她还在上学,老师们常说的消费主义,她说人都有合适的消费需求,但是欲望是无限的,别让太多的欲望占据你的内心。起先,她把这句话奉为圭臬,后来随着时间流逝,上学的孩子们都成长了,竹子林和课堂消失了,过去被人们遗忘了。
当小婶打电话说,要给她介绍工作,而不是介绍人时,她立刻跑去,夺走了妈妈手里的电话,她向可恶的小婶低头,“我愿意去,你别听我妈的。”
当她拉扯着行李第一次踏上火车时,头一次产生了一种恐惧的情绪,她有种命运的小船被抛入河流,载着她流向未知的远方,狂风嘶吼,波浪翻涌着敲打岸边的石礁,低低矮矮的房子远去,在英的视野中逐渐朦胧,当汽笛声响起时,她从梦中惊醒,天呐,到站了。
一路上她都不敢和行人或者陌生人对话,她是那么多嘴多舌的女孩,在家乡,她引以为傲的语言能力在此失去了优势。陌生的庞然大物几乎将她压垮,在这种压力下,人们都是急匆匆的,和她年龄相仿的女孩,她们也是急匆匆的。起先她有点羞耻,陌生的城市里,美丽整洁的街道,新潮的人们,英的掌心浸出了汗渍,然后发现没人注意到这个茫然不知所措的女孩,她们也掠过她,像一汪清凉的水瞬间把她浇透,她闭上嘴,默默搜索着信息,在灯火通明的夜晚,找到了可以去小婶那的地铁。
“你真好,一路上我可憋闷死了。”英感激道,她是那么可爱,疲惫的神情一扫而空,眼睛又开始滴溜着转。
“我知道的,没有朋友陪着,真难熬呀。”却宁踢了踢脚,站太久,不太舒展。
“怎么会呢?这里不好吗?”
“时好时坏的,人总太贪心了,要这要那,我厌恶它,又离不开它。”
“你是说挤地铁吗?”
“是吧,挺烦的。”
她们彼此都觉得好笑,却又一问一答,可能之前她们是一对姐妹,因为某些不可预见的事情,两人分开了,在这狭小的空间又重逢,她们一见如故,认出了对方,约定好明天一起吃饭,逛街,累了坐在公园的草地上,水中的黑天鹅,升起的白月亮,在夜晚的街头搀扶着回去,那些失去的记忆,遗忘的历史,翻涌在心里,她们不可抑制地失声痛哭、叫骂,欢乐地舞动着身体。
英盯着到站信息,她抿着嘴唇,想说点什么。却宁知道她下一站就要离开了,她们随着隆隆声飘荡着,在她们的家乡,夏天夜晚总是格外宁静,芦苇丛里一些鸟或虫,它们在夜晚相见,白天离别,不用见到过对方的面孔,它们飞来飞去,没有为谁停留。那她们呢,刚形成的情谊,就像脆弱的水晶,一种热切的情感在其中流淌。
一些人挤着出去,她们没说上几句话,却宁朝她挥了挥手。只剩两句言语落在人群中。
“哦,我要下去了。”
“那么,再见。”
在地铁上的时候,人们的心情都是烦躁不安,挤占剩下的空间,风呼啸而过,却宁感到浑身发寒,没有一点热度。她看了看时间,还有十分钟,仍有许多人上上下下。她开始感到懊悔,一会觉得自己不该如此健谈,她已经口渴了,却找不到水,一会猜想女孩的地址,她们会再见面吗?天呐,她放过了一个多好的机会,也许她们能成为朋友。
却宁站上扶梯,看着它蠕动着上升,同一程有许多人,他们紧贴的身体能听见对方呼吸的声音,感受到吐气的热度,这是她最不自在的时刻。将黑漆漆的出站口甩在后面,她奔跑在道路上。现在她冷静下来,奔跑的脚步声越发响亮,等她回去时,衣服已经湿漉漉的,黏在身上。
天色还是幽暗的时候,却宁再次回到地铁站,这里像是她短暂的家。是这样的,天天在这列车上停留,总能遇见不同的人和事。
—完